绿川走进暖阁的时候,高兰籍已在那儿坐了几个时辰。

    依旧是轻袍缓带,依旧是皓齿明眸,对棋而坐的女子身披晚霞,风流雍容宛如谪仙。绿川看不懂棋盘上的黑白死局,却看到高兰籍额上微薄的汗意,那汗意连着眼角,曝露着高兰籍心里茂盛的情绪。绿川简直不能相信,一向运筹帷幄笑看山崩的高兰籍,竟是在……紧张?

    是,紧张。生死一线、落子无悔的紧张。她轻轻抬起的眼里滚动着浓浓狠绝,孤注一掷,可丝毫无悔。

    她早已不是绿川初见时的双十年华的聪敏少妇。中岁月夺走了她的年轻和纯澈,用以代替的,是赋予她的智慧与果决。她身上有不输于男子的威严和冷厉,让绿川心悸不止,虚软地跪在地上。

    高兰籍收回视线,将棋子一枚枚收入盒中,她的口气一如平时平淡:“皇上……是不是快来了?”

    绿川恭敬更甚往日:“是,皇上今日夜宿长春,却说了要来陪主子下一盘棋。想来快到了。”

    玉指停了片刻,拈着一枚黑子,黑白分明。高兰籍嘴角泛起一股清冷的笑意:“当真是好时候。天真助我,天真……助她。”

    绿川不懂她说的是谁,可高兰籍已看过来,吩咐道:“绿川,本要你做一件事。”

    而不等绿川答应,高兰籍又一次开了口,这一回,她望过来,眼神带着厉芒:“你跟了本十年,这是本第一次告诉你。这件事,只许成,不许败,你可知道?”

    绿川一凛,高兰籍从未这样说过。她试探着抬头瞧高兰籍的脸色,看见夕阳里她平静的容颜,没有风情,却让她内心发冷,她的眸子静静的,似折不了任何光色。

    绿川一个哆嗦,磕头道:“奴才一定办妥。”

    绿川离去了。接下去,是江叶、胭脂。直到身边的人都空了,高兰籍才轻轻叹一口气,将最后一枚棋子,收入篓中。外头的夕阳越发美了,凉爽的晚风漫过来,带着无边秋色。高兰籍静静地望着,忽而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金红的光沐下来,罩在她身上,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已如这夕阳,极美,却美得暮气沉沉。

    高兰籍不禁想起自己的十六岁,她刚入重华的时候。十六岁,女孩子最美好的年华,她美,她聪慧,却仍是个天真少女。粉黛红颜,她从中杀出一条血路,伤痕累累,回头看过去,看着那年懵懂的自己,她是那么恨,甚至更甚富察青和。

    这么蠢,这么傻。

    又一张脸出现在那个十六岁的自己身边,她并没有自己美。她很安静,安静得让谁都暗自放心,可她抬眼的时候,高兰籍看到了其中的磅礴。

    她想了一下午,终于认清了魏宓容。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居然这样聪明,聪明到拿她的聪明来做筹码,来换自己的鼎力相助。她不加掩饰她的利用,不怕她杀人灭口,因为,她已将自己看透。

    你非得救我,你不敢笃定,你能一个人打败富察青和。而我,时机一到,一飞冲天,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等这一节终于想通,高兰籍手指颤得甚至不能捏住棋子。她突然感觉恐惧。一个少女,竟有这样深沉的心思?那已不是普通的少女,而像一只被封印的魔,一旦她活下来,便是血雨腥风。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想让她似,可随后,她静了下来。她已三十岁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保下她。

    高兰籍嗤嗤笑开,终于又捏起了棋子。有人若此,她该高兴的,高兴富察青和,必将有一日斩落她手!

    天下如何?良知如何?这天下并未予她,后并未容她,她又何必劳心劳力?这王朝,这权贵,让她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她如何不能堕入魔道?

    四肢百骸俱是舒坦,高兰籍对着夕阳,静静地笑起来。

    这是她最坏的决定了,却也是,最好的。

    不远处的长春,并不知风波将近,还沉溺在一片微妙的喜气里。

    时机微妙,毕竟下午,兰馨才被送到慈宁。富察青和虽不知道那句突然戳了乾隆神经的“主子娘娘”,可聪明如她,不会猜不出那是乾隆的意思。

    乾隆正不悦她,更甚者,正忌惮她。这个时候,这一次夜宿变得格外重要。内奸的事被放到了一边,富察青和转移的心力,正想着如何挽回时局。而就在这一丝松懈之中,苏意站在御花园隐蔽的假山里,捧着手上的香包,不敢置信地颤抖着。

    她对面站着绿川,正轻轻传达着高兰籍的话:“这可是稀罕物件,是主子特地赏给你的。把它浸在水里盏茶时候,再用那水沐浴梳洗,便可周身含香,香传数尺,连主子也甚少用呢。主子说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皇上夜宿长春,你可要把握机会。”

    听着绿川的话,那香包在苏意的眼里,便似再不能遇的宝贝。那柔媚撩人的香气钻入鼻子里,苏意不禁把它攥得紧紧的,又惊又喜:“主子……这么快就相信我了?”

    绿川惊讶地睁大了眼:“你敢为宓容来储秀报信,主子怎么会不相信你?尹贵人风头正盛,主子正烦心呢,你容貌这样好,又是个有决断的,主子很想有个你这样的贴心人相互帮衬一二。主子是重视你呢,怕夜长梦多,毕竟皇后娘娘不是吃素的。宓容这样小心也出了岔子,你要是也出了事,主子可要心疼。”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苏意仅存几分理智的头脑,她脸上满怀激动,喜不自禁:“主子知遇之恩,奴才真是无以回报!请绿川姐姐转告主子,奴才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奴才一定一辈子忠心于主子!”

    绿川笑嘻嘻地连连摆手,脸上无比真心似的,换了个更迷惑人的称谓:“小主这一声姐姐,奴才可受不起了!小主以后就是主子了,指不定就是另一个嘉妃娘娘,奴才一个奴才,还要小主照顾呢。小主放心,主子已命人去内务府备下人手,到时候小主有了侍候的人,也必是储秀的心腹。还有这五十两碎银票。”绿川拿出一个荷包,递到苏意手里,“留着明日打赏用,小主以后身份不同,可要好好筹谋。”

    苏意脸上都是一副做梦的神色,怔怔接过,话都说不全了:“主子这恩典……我……我……”

    绿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脸色,加了最后一句:“不过有一句话,主子要我千万告诉小主。”看苏意稳住了神色,她开口道,“宓容是好不容易安进去的,这个棋子儿,主子要小主一定帮着保下,别做多余的事儿。”

    苏意已踩了宓容一头,这时候自然应允:“请主子放心,奴才知道怎么做。”

    绿川不着痕迹地松口气,笑道:“那小主就先回去吧,出来久了,难免留痕迹。”

    她的笑容一直端在脸上,直到苏意消失在视线里,才蓦地放下来。

    她知道的,那香包里的并不是香料,而是江南密香,多用在秦楼楚馆,香气特别,还有不易察觉的催情作用,对男不对女,极难发觉。绿川觉得自己似乎到了一片风暴的一角,狠狠静下心来思索方才的话可有不周到的,额角渗出汗来。

    一定要成功。绿川最后望一眼苏意消失的方向,匆匆往储秀赶去。

    她的身后,夕阳如血。彩霞流转着颜色,赤红,主子,靛蓝,银灰,岁月流转,流年反复,却永远夺不去它的光彩,任它在天际瞬息万变,直至黑夜。

    这一夜,储秀的一盘棋,乾隆溃不成军。这一晚的烛火似乎格外暧昧,高兰籍似乎尤其动人。仍是那眉眼,却漾着水一般的光,轻轻一抬头,便又动人心魄的笑在唇边流淌,风情无限。

    乾隆几乎想留下来,可高兰籍还是亲自送了乾隆到门口,口气柔婉:“皇上该走了,莫让皇后娘娘等急。”她站在门口,亲自从女手里接过灯,素衣如雪,乌发如锦,眼波盈盈,幽映着烛光。乾隆想到钮祜禄氏的提点,只得握一握她的手,转身离开,一步三回头。

    暖阁里,江叶忙不迭熄灭了香炉,亲自取出里头灰烬倒入恭桶,毁尸灭迹。

    高兰籍还站在门口,夜风吹动着发丝,她的目光暧昧不明。长春就在不远,不知道一切是否来得及。看到乾隆的车架消失了,高兰籍仰头看了看月色,忽而笑了。

    今夜,月光极好。

    这美好的月色也照着长春。八扇广开大门里迎着温暖的光,乾隆还未进去,就已看到那雍容的光,忽而,他不想进去,只恋着更柔美的一些东西。他没让人通报,只踏进门去,只觉得这夜月光太过撩人,让他脑海里浮现着各式各样的脸,高兰籍清婉动人的脸,绥敏病弱执拗的脸,还有相比之下富察青和不免平凡的脸。心绪难平,他步履慢下来,静静立在院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鼻尖有一股香气流转。如兰似麝,却分辨不清,混在月色里,拨动着心弦。

    乾隆定下了神,寻找这香气。而正在这时,边门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哎呀”,随即便听到木器落地的声音,似乎有水,哗啦啦洒了一地。高无庸已然眉头一竖喝道:“什么人?!”

    乾隆连忙抬手拦住,廊柱后的暗影里却已影影绰绰露出一个人影,迎着月光和灯影,能看出是个窈窕的少女。她匆匆跪在地上,一把清灵的声音传来:“奴才该死,奴才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扰了圣驾。”

    不疾不徐,带着绵软的江南口音。恰似月光里一道清溪,流转动人。乾隆闻声心旌一荡,忍不住上前几步,抬起那少女的脸。

    纤弱的脸抬起来,露出惊怯害羞的双眼。少女的头发刚刚洗过,松松挽着,纯白无暇的面孔让乾隆忍不住呼吸一窒。

    好美。

    乾隆不能自已地张了张嘴,声音格外温柔:“你是这长春的女?你怎么……这么香?”

    含羞的泪水在眸子里蓄起,月光下两汪清泉映入乾隆的心,更别说那香气浮动,让乾隆如在梦里:“奴才……奴才是做针线活的,刚做完一个香包。”

    乾隆着手底滑腻的肌肤,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正在苏意准备开口的时候,一声唤声从乾隆身后响起,随即戛然而止。乾隆倏然醒转,放开苏意刹那间惊惧的面孔,转过头去,却是富察青和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她已知道乾隆来了,却没想到,正撞在这一幕。她的视线落在地上的苏意身上,眼里划过一道厉芒。

    她的面容只能说端庄平和,落差极大,让乾隆不免眉心一皱。富察青和看在眼里,心中惊涛骇浪几乎要吞噬了她,可脸上,却端起一个和婉的笑容。她漫步走过来,坦然自若,看也不看地上的苏意,只对乾隆道:“皇上来了。这是我里的针线女,可是冲撞了皇上?”

    她并没有不敢,乾隆却带上了审视。她不瞎,苏意风韵已成,明显不是十五六岁刚进的女了。这样漂亮的女,他却从未见过。神色收了,乾隆似不在意地摇摇头:“不过是洒了东西,并未扰了朕,皇后也不必责罚了。”

    富察青和听他维护,笑意一顿,忍不住又看一眼苏意,才抬起头来:“既然皇上说了,我也没什么好责罚的。倒是皇上,尹贵人这番有孕,又有好几个月不能侍寝,那些贵人常在好像也不怎么合皇上心意。苏意是个家世清白的,侍奉我也有些时日了,不如让苏意……”

    话未尽,意思却明了。

    乾隆的眼划过富察青和妆容致的脸,语意带了些深意:“皇后舍得?”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三更仍在发疯赶进度……大家都发现高兰籍在两边下药了吧???都发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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