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承擎十三年四月二十五。
    这一日,并不单单是四月二十五,它是被记入史册的“御州文人过乾儒,直赴宫门还清明。”
    乾儒自然是乾儒大道。
    此刻乾儒大道路边挤挤攘攘全是人,鼎沸的议论声也不能影响正在大道上一往无前的行进着的数百人,他们穿着一式的青色儒衫,有老有少,俱皆一脸坚定。
    梅之白站在第二排,他四周都是比他年长之人,第一排的,是几个头发花白,精神抖擞的老者。
    有人看到了梅之白,有女子的惊呼声传来,也有些读书人认出了第一排那些人,那是御州成名日久的几位大儒,有一位还与随太傅是师出同门。这些人,早已隐退不问世事,只是在自己的宅邸偶尔还教授着一二学子,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有人脑子转得快,想到了近来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一事。
    还未等他们议论开,有辆马车停到了乾儒大道上,停在了他们行进的路上,有人屏气凝神地看着,有人在想难道是云家人前来阻止?
    帘子拉开,先下来的是一个一身青色广袖浅交领襦裙,戴着青色幂篱的女子,她又转身扶着一位穿着白色布衫的老人下了车。
    京都人大多都认识他,那是当今文首,帝师随太傅。
    可他们不是太明白他出现的原因,也有少数几人在想为何随大娘子会一同出现?
    “玉垣,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方一师兄,别来无恙,我想你知道我是要做什么,那你要拦我?”
    被称作玉垣的,是举世皆知的当世第一书法家玉垣先生,一手草书无人能及,也就是随太傅的同门师弟,一生未入仕,教授的弟子也不入仕,但在文人中的地位并不亚于随太傅多少,甚至因为这份清高气,他的名声要更令人向往一些。
    他是耿直人,也说耿直话,所以不和随太傅做过多的寒暄。
    随太傅浅笑摇头,说道:“我身在朝堂,不能做此事,但还是想一道看看,这样的污秽之事早日解决,也能还科举和士子一片清明。”
    玉垣立刻高兴地上前握了握随太傅的手,似乎很高兴自己的师兄虽身在这污浊的朝堂,本质仍然是个正经的读书人。
    随家的车夫把马车赶离,随雯扶着随太傅站到第一排的最边上,一路往前。
    朝堂上,议完政事,皇帝正欲询问一番科举舞弊一案的进程,不想禁军首领一路冲了进来,跪地抱拳大声说道:“启禀陛下,数百文人齐聚宫门前,请愿去除污秽,还科举和士子一片清明。”
    皇帝站起身,急切地问道:“数百文人?都是哪些人?”
    “御州泰半文人都在,玉垣先生,树仁先生,鹅渠先生,还有随太傅,今科进士,臣只认识这些人。”
    皇帝蹙眉沉默许久,而后挥手,说道:“众卿一道去看看吧,这样的众怒,朕也是头次见,此去宫门尚有距离,众卿亦可想想如何是好。”
    千允说道:“既是为科举舞弊而来,允这就命人将姚显和云琏都带过来。”
    “也好。”
    祁俊轩上前半步接了吴进的活,想要扶了皇帝上撵,不想皇帝拂开他的手说道:“不必了,朕不过不惑之年,此至宫门,尚走得动,五郎。”
    祁俊吾今年才十三,可他出生三个月就被立为太子,六岁出入武安殿和皇帝一同看奏折,十岁上朝堂,这当然不是承擎一朝的特例,整个大祁,立国那天起就定下了规矩,皇位只传嫡长子,若无嫡子方可记幼年庶子为嫡子。
    为的,是防备外戚势大,大祁,立国至今,中宫皇后出生皆不显赫,当今皇后算是稍好些的,可自从今上登基,季家也急流勇退,只留皇后胞弟在朝为官,都被排挤到了西南戍边。
    “父皇?”祁俊吾还是那张有些稚嫩的娃娃脸,一身明黄色的太子正装,脸色还算严肃,听到皇帝唤他,本就离得近,上前几步就到了皇帝身边。
    “你取了马,先行去宫门口安抚文人,若有意外,可问太傅。”
    “是。”
    祁俊轩面上仍带着谦恭的笑意,只眸色一瞬沉得如滴了墨,好在此刻无人有心情去看他,他也不过一瞬就恢复了。
    祁俊吾独自打马到了宫门口,隔着很远的距离他救下马,将马车交给宫人,快步走到宫门前,首先弯腰将跪在地上的玉垣先生扶了起来,前几年随太傅访友,他曾与玉垣先生有一面之缘,此时随太傅只是扶着随雯的手站在一旁,于情于理,他都该先将扶起来。
    “先生请起,诸位先生也都起来吧,不必如此劳累自身,无论何事,父皇定会秉公办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无论什么人都绝不会姑息,请诸位相信,父皇绝不是那等姑息养奸之人。”
    虽说祁俊轩贤名在外,但在这些读书人眼里,祁俊吾是正统,而且他并无过错,甚至聪慧守礼,端方有度,作为储君,他们也自然愿意给他三分薄面。
    几位长者都站了起来,只是其他人还跪在地上,祁俊吾也并不强求。
    宫墙不远处的房顶上,言致很随意地坐着,这里教读最好,听得见也看得见,那边的人轻易不能注意到她的存在,如果身边没有那个气势迫人的人,可能会更好。
    他们都是一袭墨色衣衫,只是言致里面的衣裳是她常穿的嫣红色交领襦裙,比他,要亮眼一些,却又并不那么亮眼。
    那方皇帝和众大臣已经到了宫门前,言致这才发觉不对,转身问他:“你可是礼部侍郎,今日为何没去上朝?”
    “身体抱恙。”
    言致突然想起他之前说的深夜路过林府······这个人说谎都这么平静,平静得好像是事实,又能听出他实实在在是在敷衍你。
    皇帝一番真情实意的保证,数百文人齐齐拜了下去,言致听到了他们说:“科举是读书人十几年寒窗苦读唯一的证明,不能就此败落,我大祁泱泱大国,怎能容忍这等污秽不堪之人?”
    这话,怎么看都像是沈仲廉常说的话,看来他们的努力很成功啊,连话都教上了。
    那边在不停地交涉,皇帝一番番保证一定不会姑息养奸,一边耐心的解释因为时间隔得实在有些久远,有些证据还在寻找,并不能就此定下云琏的罪。
    玉垣先生忽然说了句:“云琏的罪既然暂时无法定下,那就查查其他人,我看了几个年轻人对比的云家中进士的人和那些落榜士子,我认为定然不仅是云琏一人,云家这等污浊汇聚之家,实在是丢了读书人应有的脸面。”
    右相钱群先是上前作揖,然后说道:“玉垣先生也是一代大儒,怎可凭借这等捕风捉影之词就断定一个家族的品性,云世伯为官多年,素有贤名,为国为民也是立下了功绩的,钱群是晚辈,也不能看先生如此污蔑云家。”
    玉垣先生一哽,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云磬那老匹夫何时有过贤名,又何时为国为民立下功绩了?云磬为官四十几年,多少老臣被排挤得辞官归隐,多少武将解甲归田,如果不是云磬权倾朝野可能会威胁皇权,先皇何至于临死前答应以云琏等人直升三级换取云磬告老?
    祁俊吾知道先生可能说出什么,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否则这件事的焦点就变了,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剪断云家的枝叶,现在还动不了云老爷子。
    梅之白见状,上前一步,微微落后于玉垣先生,问道:“所谓空穴不来风,既然云家问心无愧,那就调查,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干净的人也查不出污秽来,若当真是我等污蔑,想来先生也不惮于给云相赔礼道歉。”
    玉垣先生也回过神,冷笑一声说道:“当然,若是我等污蔑,老夫亲自给云磬端茶赔罪。但若查出云家确实如坊间传言一般,那老夫也只要一个公正的处置。”
    云尚书心神一动,就准备开口反驳,却看到了前方有人来。
    那是公子的书童和云琏、姚显二人,以及不远处正在下马车的云老爷子。
    云尚书心头一跳,直觉地觉得有问题,今日这一场文人请愿,怎么看都不简单,为什么大伯父也来了?他来想做什么?
    云老爷子急冲冲地上前对着皇帝就是一个几乎五体投地的大礼,嘴中喊道:“老臣对不起大祁,对不起先皇,对不起陛下啊,竟然养出这样一个不知羞耻心狠手辣的孽子,老臣对不起大祁,无颜以对列祖列宗,今日,老臣一定给陛下和诸位先生一个交待。”
    云老爷子抬头时,额头上已经见了血。
    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千允,见他神色并无惊讶,仿佛早就知道有此一出,心中安定下来,问道:“云老爱卿这是作何?”
    云老爷子端着一张悲痛欲绝的脸,仰天长叹,说道:“科举乃是立国之本,谁人也不可动摇,科举舞弊者当该重重处罚,遑论云琏谋害人命,杀人偿命,臣会给天下文人一个交待,也给冤魂一个交待。”
    云琏看着父亲奔过来时,心中有的是淡淡的高兴,他被关在逍遥王府中,并不止外面消息,他以为今日父亲出山了,他就可以得救了,想到此处还朝姚显看了一眼,嘴角带着压不住的笑意。
    可听到父亲两次说话,他的心陡然下沉,这是要放弃他?一件查不到证据的陈年旧案父亲要让他用命来抵?
    不过是科举舞弊,罢官已是处罚,为何要用命来偿?
    云琏沉着脸看了一眼那些义愤填膺的读书人,突然明白了,是为了云家,为了云家的颜面,也是为了······云仪!
    他,从来都只是个附属罢了,随时可以丢弃的。
    可是父亲,我也是你的儿子,还是长子,云仪哪里比我好?聪明?我幼时何尝不聪明,可你们看不到,你们只看得到他!
    后来云仪离开,虽是为了家族更大的筹谋,他嫉妒,同时也高兴,因为谁也不知道云家曾有个二郎,都以为父亲只他一子,父亲也渐渐重视他,他以为随着时间过去,他终于能取代那个人,没想到,从来都不能。
    “呵,呵呵,呵呵呵。”云琏开始冷笑,然后越来越癫狂,似有疯癫之状,他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杀气,可他不在乎了。“对,你们没说错,云家从来都不止我一个人科举舞弊,从来就不止,知道今年为何只有云十二一人上榜吗?因为冒出了大批本无才名的人,让我们措手不及,哈哈哈,天下姓祁又如何?我们云家人想要的,谁能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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