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朕即位后,当大行新政,全面改革!”
    朱翊钧的话让张居正为之一震。
    全面改革!
    终于听到这句话了!
    我等了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从嘉靖朝等到隆庆朝,再等到万历年,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大明再不行新政改革,真得就要完了!
    上苍垂恩,终于给大明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也给了我一个力挽狂澜的机会。
    朱翊钧看到了张居正脸上的跃跃欲试。
    此前他一直在测试,自己的新政改革主持人,是高拱还是张居正。
    两位都是名臣,都在历史上留下过政绩和名字。
    朱翊钧努力让自己不要先入为主,也不要被历史的记载给蒙蔽,就让两人在实际政务中实际竞争一番。
    是骡子是马,出来溜几圈就知道了。
    两人都有缺陷。
    高拱和张居正性子都傲得很,难以容人。
    两人属于才高气傲之人,得意便张狂,无时无刻都想着揽权。
    没关系,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用人既要用他的长处,也要容忍他的短处。
    相比之下,张居正还是要胜出一筹。
    两人都傲,但张居正傲在骨子里,知道把傲气收起来。
    高拱就不行,他完全属于神经刀。
    张居正在朝争方面,比高拱要强,对盟友身段柔软,对敌手手段狠辣。
    他终究还是跟恩师徐阶学到了不少。
    但最重要的是,张居正在新政改革上,有信念。高拱更多的像是政治投机。
    现在该定下新政改革的主持人。
    走到中海湖边一座亭子里,早就得到示意的祁言在这里布置好了,摆好木桌木椅子,泡好了热茶,还有十来碟茶点。
    “大家都请坐。”朱翊钧示意大家在这里坐着聊。
    众人坐下,朱翊钧端起热茶喝了几口,闻着茶香,吹着春风,晒着暖日,心旷神怡。
    放下茶杯,朱翊钧看着张居正。
    “张师傅,”
    张居正慌忙放下茶杯,恭声应道:“臣在!”
    “朕希望你主持大明万历新政,推进大明的全面改革!”
    亭子里一片寂静,众人都在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的脸涨得发红,半分钟后渐渐恢复正常,他沉声答道:“谢陛下信任,臣愿殚精竭力,赴汤蹈火。”
    朱翊钧点点头:“全面深入的改革,确实需要赴汤蹈火。任何改革,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为何,因为改革都会触及到现有利益集团的利益,遭到强烈的反对。
    光靠朕和你,君臣二人,力所不逮。怎么办?扶植一个新的利益集团。
    新集团对旧集团,新利益对旧利益,方为王道!”
    胡宗宪、张居正四人面面相觑,今天皇上这话,说得好透啊,让臣等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诚惶诚恐!
    朱翊钧看出了四人的心思,开口解释:“诸卿是朕的股肱,治理大明的柱石,也是朕最信赖的大臣。
    以后我们君臣要并肩作战,披荆斩棘,有什么话必须说开,坦诚相见,才能齐心协力,君臣同心。”
    挥了挥手,朱翊钧阻止了胡宗宪四人的奉承话,“奉承的话现在少说,等朕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们再说,让朕开心一下。”
    胡宗宪四人心里翕然一笑,皇上再老成持重,可本性还是十六岁的少年。
    “扶植新的利益集团之事,我们以后慢慢细说。现在说说新政改革之事。要新政改革,就得新事新办,改革要有改革的样子,最起码,我们不能在简陋的旧戏台上唱新戏本。
    首先我们说吏治。张师傅,你前些日子的考成法做得很好。职权分明,责任到人;程序清晰、提高效率。
    有人上疏,说大明官制冗余臃肿,要求精兵简政。朕说此人根本不懂大明官制,不明实情。
    大明官制冗余臃肿,不是官太多了,而是不管事的官太多了。
    现在大明不需要精兵简政,反而需要完善机构,明确职权。诸卿,朕问你们,什么是官,什么是吏?”
    赵贞吉捋着胡须答道:“陛下,臣认为管事的是官,做事的是吏。”
    朱翊钧看了看其他三位。
    谭纶开口答道:“陛下,官乃朝廷通过科试选拔,录用任命,为政一方;吏则由官员招聘任用,由此可见,官为朝廷,为社稷做事;吏,只是为官做事。”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和胡宗宪,两人对视一笑,“陛下,大洲先生和子理都说完了,臣无话可说。”
    朱翊钧笑了笑,“朝廷通过科试选拔,录用任命官员,形成了一个大圈子,文武百官都在圈子里。
    官员们或出任六部诸寺,或外放地方府县。他们招幕友,用吏员,形成了以他们为中心的小圈子,里面是幕友,外面是吏员。
    然后大官小官,大圈子套小圈子。到最后,大明朝廷从地方到中枢,是一个个大小圈子,最后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圈子。”
    大圈子,小圈子,大圈套小圈。
    四人对视一眼,觉得皇上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每一个圈子里的人,上不需对朝廷社稷尽职,下不需对黎民百姓尽责,他们只需对圈心负责就好了。
    如此官制造成的结果是什么?派系林立,党争激烈。大家做事不看职责,不循律例,只看圈子。政出多门,各行其是。
    该做的事不做,该尽的职责不尽,自然冗余臃肿。张师傅,吏治改革,就是要打破一个个圈子。”
    张居正想了想答道:“陛下,吏治是要根除官场中派系党争吗?”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不是的。官无派系,千奇百怪。朝无党争,石破天惊!官场怎么可能不会有派系,怎么可能不会有党争?
    我们要想方设法改弊为利。派系,让共同的理念成为共同的利益,齐心协力,为共同的理念而努力。
    党争,争的是公利而非私利”
    张居正若有所思,问道:“陛下,何为公利,何为私利?”
    “张师傅是湖北江陵人,你为湖广父老乡亲奔走疾呼,是公利。朝廷规划水利工程,疏浚河道,修建直道,张师傅为湖广争取到更多的项目预算,是公利!”
    现阶段对官员的要求不能太高,能全心全力为家乡父老谋利,已经算是好官了。
    看到大家都明白了,朱翊钧继续说道:“吏治改革,考成法只是手段之一,我们本质上要打破朕刚才说的大圈套小圈,小圈各行其是,只对圈心负责的陋习。”
    张居正问道:“还请陛下明示。”
    “你们可以有圈子,但是所有的官吏都必须对《国律》负责!”
    “对国律负责?”
    四人猛地明白,皇上所说的《国律》,是以前的《吏律》,主要内容是国制机构,以及吏律的官吏选任、职责、违法乱纪定义和惩罚等内容。
    张居正眼睛一亮:“皇上所言的意思,国律定下官制和职责,上下官吏平日行事时,可以拉帮结派,可以组成一个个小圈子。
    但是你必须尽到《国律》中规定的职责,办好上司交办的差事。否则的话,不管你大圈小圈,以《国律》严惩之。”
    “以制管人,以法治国。”
    朱翊钧不大的声音,在胡宗宪四人耳边却像是焦雷炸开。
    从古到今,多的是人治,少的是法治。尤其是程朱理学大盛后的前宋和国朝,提治国必是人治。只有人治才是德治,才能行仁政。
    法治是法家卑劣粗鄙之法,冷酷无情、害民祸国。
    杨金水看着四位名臣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嘿嘿一笑,终于知道皇上的厉害了吧,慢慢来,还有让你们更加惊喜的在后面。
    他起身为朱翊钧和胡宗宪四人换上热的新茶。
    今日被朱翊钧召来参加这样重要的会议,杨金水这些日子惶然的心情被一扫而空。
    二月初一朝会,也是皇上的登基大典,高拱那一出,怎么看都十分丑陋拙劣。杨金水知道,高大胡子的仕途完蛋了。
    唉,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猪队友?
    自己配高拱,冯保配张居正。皇上莫非是一块瘦肉搭一块肥肉。
    高拱倒了台,身为盟友的自己怎么办?
    倒台是暂时无虞,可是也跟着前途暗淡啊!
    内廷老祖宗之争,自己就落于下风了。
    这些日子,杨金水心里十分烦躁,日夜忧虑。
    今天突然被召到西苑来,杨金水还很忐忑。
    可是看到与会者,心情大好,尤其是看到竞争对手冯保都没资格参加。
    他很快想明白了,自己在皇上心里,还属于核心的近臣。
    按照新的说法,还属于核心决策层!
    好事啊!
    杨金水心情瞬间大好。
    但是他也牢记自己的身份,多听多想少说。
    朱翊钧端起杨金水换的新茶,轻抿了一口,继续说道。
    “那些大儒,对法治谈虎色变,动不动就是说仁政德治,其实就是人治。
    为何?
    因为衡量是非对错的道德标准掌握在他们手里,时而高耸入云,时而低陷谷底,主打的就是宽己严人,灵活机动。
    现在朕要钦定律法条例,以为治国准绳,关键是抓住是非对错的标准。”
    四人心里一凛,抓住是非对错的标准。这一招又准又狠啊。
    “法治,说是法治,不管律法条例多么得完善,执行的还是人,说到底还是人治。可朕为何还要坚持以制管人,以法治国?
    万事有衡。管人治国,总得有个标准,不能事事由朕来评判裁定。朕先把是非对错的标准定好,你们施政理事,就按照这个标准去比,做得好就是好,做得不好就是不好。
    以前都察院是监察机构”
    赵贞吉听到朱翊钧听到都察院,眼睛一亮。
    “说是风闻言事,互相弹劾,查实属实者嘉奖,不实者不罚。居然还是广开言路的典范。朕觉得着实可笑。
    不是笑风闻言事,而是你言事没有是非对错标准,全凭所谓道德和心中恶爱,这不是瞎扯吗?
    道德是每个人主观评判,对别人是罪大恶极,绝不宽恕。跟自己相关就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久而久之就成了党争攻讦,却跟除弊纠错毫无关系了,脱离了监察本责。”
    赵贞吉问道:“陛下圣明,臣也觉得都察院行使监察权,当以律法条例为准绳,对则宣扬,错则纠劾。”
    “大洲先生说得对。都察院行使监察权,是替朕,代朝廷守住最重要的一道大门,律法条例就是开启这扇大门的钥匙。”
    胡宗宪忍不住问道:“陛下,以律法条例为准绳,可是我朝的律法条例,有些粗糙。”
    何止是粗糙,简直是粗犷!
    更可气的是太祖皇帝定下这些律法后,还得意洋洋地说,朕制定的律法十分完美,千世万代都可用,不准改!
    可是到如今,事实上不知改了多少。
    于是沿袭的祖制,历代皇帝改来改去的律法,混在一起,就跟一大团麻花一样。对于文官们来说,方便浑水摸鱼。
    遇到什么事,发挥特长,在故纸堆里使劲地找,找到利于他们的条款,这是祖制啊,必须遵循。
    旁人包括皇帝都只能干瞪眼。
    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谁干得这些进士出身的翰林文官们啊!
    朱翊钧说道:“汝贞先生说得是,所以我们必须要改。
    先皇登大宝之初,朕以太子之位秉政,让人整理编修大明律法,编为《宪》、《国》、《民》、《刑》、《商》、《范》六律,三年过去,只完成了一小部分。
    以制管人,以法治国,就得先有法制。六律就是律法条例。朕即位后,决定加快编写。
    正好内阁、六部诸寺总辞职,朕请石麓公专职编修六律。
    专设律政院,请石麓公总领院事,领着一众律政大夫,专心编修六律。
    石麓公渊学宏才、中正持平,志切协恭、诚存体国。为元辅时,上成君德,中协寮友,下辑庶司,寅恭匪懈,默辅升平之治。”
    怎么?
    前内阁首辅李春芳还要被留用?
    还给他专设了一个律政院,专事编修六律。
    那主持新政改革的张居正怎么办?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
    前元辅辞职后,一般都是告老还乡,严嵩、徐阶等人都是如此。李春芳却被留在京城里。
    这个消息过于震撼,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亭子里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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