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雨后的库伦城。
    午时的一场暴雨过后,天空并未放晴。厚厚的云层笼罩下,整个库伦城显得昏昏沉沉。寅时过后,瓢泼大雨停止了,细如丝线的毛毛雨还在继续。砂石铺成的道路早已泥泞不堪,蚂蟥和细小的蚊虫都躲进牛羊聚集的地方肆虐。星星点点的毡包里大多悄无声息,但两万人充斥在里面,总有不安分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特别是进入发情期的雌雄二兽,难免不搞出些羞人的动静。于是有的毡包就难免会传出压抑不住的调笑声、叫骂声、打闹声以及男欢女爱的油腻声。这些个奇奇怪怪的声音与遍布城内各个角落的羊叫马嘶声夹杂在一起,交相辉映,给臭气熏天的库伦城增添了些许活的气息。
    因为五营长崔铭催命鬼的强力宵禁命令,能够大大方方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只有巡逻的兵卒和搬运物资的青壮。偶尔有几名行色匆匆穿着制式服装的男人在雨中狂奔,那一定是秃鹿贵伐领导下的民政工作人员。
    城头上严阵以待的兵卒刚刚换完岗,新轮换的一批人同样不敢丝毫懈怠,一个个紧张的瞪大眼睛查看远处,唯恐放过一丝异样。必要的防御武器在女墙后面码放的整整齐齐。分别布置在城墙四个角楼和南北城门楼上的巨大床弩旁边,五人一组的操作手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将小孩胳膊粗细的大箭射向任何敢于来犯之敌。各团团长,营长、连长、排长们顶盔掼甲,神色严肃的来回在城墙上巡视。轮值下来的兵卒也都刀箭不离身,就在贴着城墙根儿搭建的帐篷之中临时休息。整个库伦城笼罩在紧张的平静之下,从中午开始的全城戒备依然在持续着,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场惨烈的护城之战的到来,可敌人却迟迟不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靠近南城门不远处的一个并不显眼的毡包里,一名三十来岁的皮货商正神色焦急的在地上来回走动。随扈在一旁的另一名青年人直挺挺的立着一动不动,眼球随着中年人的走动而来回移动。面容冷峻的皮货商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商人气息,不算高大的身材非常结实。他踱步的频率越来越快,“川”字型的眉宇越蹙越紧。很显然,他的内心是焦躁的。
    就在他即将放弃等待之时,一名库伦军官打扮的青年人敏捷的撩开门帘进入毡帐。终于等到要见的人来了,皮货商长吁一口气,给直挺挺站在旁边的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闪身出了毡帐,前后左右观察了一遍,确定没有人注意后轻轻咳嗽了三声,表示安全。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才来!?”皮货商的语气有着明显的埋怨。
    “全城宵禁,不容易脱身。再说,谁知道会下这么大的雨。”青年军官小声解释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要反水。”皮货商责怪的说。
    “怎么可能?我秃鹿恼亥说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坑,岂能做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叱奴比,你若是信不过我,咱们的约定就此取消。”秃鹿恼亥不高兴的说。
    见秃鹿恼亥生气了,叱奴比立刻换了一张笑脸解释道:“你我当然信得过。只是担心夜长梦多,出了意外嘛。好了好了,既然你已经来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吧?”
    “我这里没问题,你们的人准备好了吗?”秃鹿恼亥反问道。
    “早已准备妥当,就等你了。只是这场雨实在来得不是时候。”叱奴比不无担心的说。
    “是啊!要不将计划推迟几天?”秃鹿恼亥试探着问。
    “所有人都按照计划到达位置,临时改变,一是来不及通知其他人。另一方面,也怕忙中出错。我的意见是照原计划执行,其他的不用你管,你只需把人弄到这儿来即可。”叱奴比说。
    “就这些?”秃鹿恼亥问。
    “就这些,你只要按计划行事,一切都没问题。”叱奴比答。
    “答应我的事呢?”秃鹿恼亥问。
    “答应你的事?……呃……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叱奴比一拍后脑勺恍然大悟道。说着,从一个褡裢里取出两个包裹递给恼亥继续道:“这一包是五斤黄金的定金,事成之后,我亲自将剩下的四十五斤黄金交到你手里。你我相识多年,我叱奴比绝不会干对不起朋友的事。”
    秃鹿恼亥接过包裹不易察觉的在手里掂了掂,眼里闪过一丝喜悦道:“……这个包裹里是什么?”
    “是国主颁发的敕书。”叱奴比说:“自古道,君无戏言。国主既然答应封你一个万户,那就绝不会食言。敕书我已经带来了,打开看看是否有假?”叱奴比说。
    秃鹿恼亥听说是国主颁给自己的敕书,顿时神色肃穆的跪地,冲着南方磕了三个响头。
    叱奴比道:“临来之前,国主命我一定要将诏书亲手交到你手里,并托我转达对你们叔侄的问候。想当年国主还未继承汗位时,秃鹿首领就深受国主的器重。若不是因为俟力发示发犯上作乱,国主早已给秃鹿部落划分更多的草场,分封更大的官职了。只可惜……唉!不说了,都过去了。好在一切都不算晚。这次国主从洛阳荣耀回归,大魏皇帝陛下还特旨加封国主为朔方郡公兼柔然王,名正言顺的草原霸主。从今往后,有国主这座大靠山,你们叔侄可以大展宏图了。恼亥,你我朋友多年,到时候可不能忘了我啊!”
    秃鹿恼亥忘情的看着手里的诏书,神色激动地说:“不能够,不能够。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如果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我一定重礼相谢!”
    叱奴比说:“国主不仅敕封了你一个万户,连你的叔父秃鹿贵伐也同样敕封为万户。你的草场就划定在这里,方圆五百里内你秃鹿恼亥一个人说了算。你叔父的草场在浚稷山以北,兔园水和栗水之间。你们叔侄俩占有汗国最丰美的两块草场,足见国主对你们的看重。”
    “我妹妹阿依尔古丽呢?国主打算给我妹妹什么补偿?”秃鹿恼亥问。
    “事成之后,你堂妹阿依尔古丽将成为国主的可贺敦,柔然汗国最尊贵的女人!”叱奴比信誓旦旦的说。
    “这就好,这就好。”秃鹿恼亥神色不自然的絮叨了几句,注意力再次回到阿那瑰颁发的敕命诏书上。
    这位秃鹿恼亥不是别人,正是秃鹿贵伐的亲侄子,库伦警卫团第五营营长崔铭属下第五连连长,专门负责巡防。之所以能在宵禁的情况下自由走动,与他的身份不无关系。秃鹿恼亥年方十八岁,继承了秃鹿家族的优秀遗传基因,人长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相貌十分英俊。他为人精明,弓马娴熟,在秃鹿部落年轻一辈当中很有威信。即便放在库伦骑兵师的连职军官中比较,综合素质也在佼佼者之列。自打秃鹿贵伐的长子被巴尔哈拉折磨死之后,秃鹿恼亥更是成了部落当中呼声最高的首领继承人。
    草原游牧部落的继承制度和农耕帝国嫡子长孙那样的世袭罔替制度不同,可以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也可以是“幼子继承”。特殊情况下还可以是“选举制”继承。这是因为草原生存环境恶劣,只有强者才能领导部落更好的存活。同时也是因为游牧民族不足二十岁的人均寿命,首领死后,儿子大都未成年,所谓“兄终弟及”和“幼子继承制”是不得已的选择。匈奴人,早期鲜卑人,蠕蠕人、突厥人都是这个习俗。之后蒙古人实行的“幼子守灶”,也是因为蒙古帝国版图太大,成年的儿子先分家,后立户,由最小的儿子留在汗王身边“幼子守灶”,故而形成“幼子继承制”。
    与君王继承同出一源的部落继承亦是如此。只要部落长老们一直认可,公推之人能力出众,改换部落首领的事也经常发生。也就是说,秃鹿部落首领的未来归属,很大可能会落在秃鹿恼亥头上。有了这个特殊身份,就免不了被有心人惦记。
    阿那瑰从住进怀朔镇和顺酒楼那一刻开始,就派遣身边仅有的五十多随扈人员返回草原查探情报,收拢散民,收买分化归附其他势力的各个部落,密谋铲除夺取他国主之位的俟力发婆罗门势力。
    查探期间,一条诡异的线索让他寝食难安。所有线索最终指向一个莫名其妙从地缝里钻出来的所谓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据说此人是鲜卑人和汉人贱民的杂种,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人说他是长生天派来拯救草原的“天可汗”。也有人说他是怀朔镇的一名普通镇兵。还有人说他是从鲜卑山上下来的枭雄。
    不管多少种说法,有一点事实已经证明,狼居胥山下新筑起的库伦城就是他的老巢。原先驻牧于此的秃鹿部落已经完全彻底地归顺此人。不仅如此,可恶的老秃鹿居然倾力为他谋划,千方百计地帮助他收罗迸散草原的牧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了尽快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阿那瑰百般筹谋,精心算计,最终决定采用“驱狼吞虎”、“借力打力”、“分化瓦解”等一系列连环计,旨在一举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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