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是,毕竟长久以来胥仲对他们可谓是毕恭毕敬,奉承至极,将他们哄得晕头转向,满心里以为他和他们是一条心的。
    呵……宁娆颇为幸灾乐祸地看着长老们那吃瘪的神情,不甚厚道地补刀:“现如今你们没用了,还以为是从前会被这位胥仲捧着么?不过也好,既然权柄是你们自己交出去的,也怪不到别人身上。”她本意点到为止,不想说得太明白,可想起自己命悬一线,走了一招险棋,往后如何还说不准,也不管这些长老们能不能听进去,道:“我烧蛊室就是不像它为胥仲所利用,你们动脑子仔细想想,此人若是真心为复辟云梁,怎会常年来把持着权柄不放?倘若真的被他得逞了,只会加剧大魏与云梁之间的矛盾,到时云梁势弱,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那些长老们被她说得低了头,虽不置可否,却已没有了方才在宁娆面前那义愤填膺、喊打喊杀的凶恶模样。
    这些话宁娆从前哪怕跟他们说烂了,他们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原因无二,只是因为胥仲的迷魂汤下得太足,给他们勾勒的前景太过美好,诱惑太大,大到他们宁可沉浸其中自欺欺人下去,也不愿听一句实话。
    如今,这欺骗性的表层已被撕了下来,自然无处可避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宁娆有些颓然地心想,用还是有的,若是此一劫能安然度过,这些长老们能脑筋清醒些,将来带领云梁余民走对剩下的路,今日的这一番辛苦总归是值得。
    他们这一番你来我往,各自怀有心事,胥仲那边倒是先不耐烦了。
    “把雍渊带上来。”
    宁娆心里一咯噔,见义父已被胥仲的护卫们五花大绑地送了上来。
    她心中慌乱至极,可还得强压下去,赶在胥仲对她说出一些威胁的话之前,抢先一步道:“你不必拿义父来要挟我,我要的东西早就跟你说明白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在乎,胥仲,你若是想救孟文滟,就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语罢,她眼珠转了转,浅浅一笑:“世上无两全之法,只看究竟是什么在你心里更重要罢了。”
    有些人明明嗜权如命,却听不得这样的话。而有些人明明内心凉薄,却不愿承认,特别是自诩情深的人。
    胥仲的脸色果然暗沉了下去。
    眼见局面僵持住了,护卫神色慌张地从远处一路跑过来,跪倒在地,道:“大人,不好了,渔关那边……”
    宁娆一听‘渔关’二字,猛然一凛,竖起耳朵仔细听。
    “罗坤在渔关节节败退,已失守被俘,自渔关往南的全部失地已尽数被江璃收回。”
    “不可能!”胥仲惊怒交加,满脸的不可置信:“纵然罗坤是个扶不上墙的,可我的蛊人也不是吃素的,就凭江璃手中那几万大军,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扭转战局,他去渔关才几天!”
    护卫颤颤发抖,哆嗦道:“可有十万大军从南燕方向突然而至,且勇猛无比,罗坤大军从数量上本就不占优势,又有疲乏之势,遇上养精蓄锐许久的强军,自然不堪一击。”
    “南燕……南燕……”胥仲喃喃念叨,恍然之间,如梦初醒:“难怪,江璃的这一盘棋下得可真够大的。”
    不光是他,连宁娆都如坠杳然雾中,迷迷糊糊半天,才觅得了一线清明。
    南燕、联姻、结盟……从前所有想不通的事全都有了解释,顺理成章了。
    她突然想起在长安时某一日偶遇陈宣若,他曾对宁娆说过,偶然间在凤阁的隐秘案宗中发现了一笔神秘的军费支出,陈宣若上禀给江璃,江璃却只让他不要管,他自有安排。
    如今想来,这笔军费的用处只怕就是在南燕驻扎的那神秘的十万大军。
    宁娆惊讶之余不禁叹服,要布置这样一个□□无缝的棋局,恐怕是从江璃刚刚登基甚至是他当初身为太子监国时就已经开始着手了。除此之外,还得步步谨慎,招招严谨,若有丝毫的行差踏错,都不会像今天这般,如天降神兵,惊艳四座。
    可如果是这样,那么难道江璃早在五六年前就已料到如今的局面了吗?
    宁娆尚在这边百思不得其解,那边胥仲已了然,连连冷笑:“这个罗坤当年就是南安望的门生,可是南安望却让安北郡王来举荐,后来我查清了这个罗坤的来历,他本是北漠的一个支部首领之子,后被大魏打散了部落,辗转流浪到长安,恰蒙大赦才能挣得功名成为南安望的得意门生。”
    “南安望这个老狐狸,分明是料到了此人包藏祸心,才故意让安北郡王来举荐,目的就是要给江璃留下一个将来可以诛杀南派宗亲的理由。哼……人都说鸟尽弓藏,当年从一开始要利用南派扶持江璃登位的时候已经先为将来除他们埋下了伏笔,江璃和南安望这对师徒还还真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心机。”
    他再说这些,宁娆只听着,心底已十分平静了。
    或许是这些日子深受这些宗亲之害,又或许是看惯了他们的狡诈贪婪,到了这个地步,已提不起什么怜悯的多余情绪了。若真如胥仲所言,当年南太傅和江璃埋下了这么一个伏笔,那也只能说明他们早就看穿了这一些人的虎狼之心,未雨绸缪罢了。
    事到如今,这些事又有什么重要的?
    可对于胥仲而言,好像很是重要。
    他铁了心要跟江璃较量一番,哪怕蛊室被烧,不能以期炼制出可以蔓延千里的毒,可依照原来的药方终归还是能炼制出不弱的毒药。
    宁娆被关在了这山坳里,不知江璃派来的人到了之后却不能将她救出,后面会有何行动。
    她命悬于一线,明白无论是何结果胥仲都不会轻易将她放过,但心中却格外安宁,景桓一定会来救她,一定会……
    这样过了半月有余,胥仲突然派人将她带了出去,一同被带走的还有雍渊、孟澜和未来得及逃脱的孙钰儿。
    一行人出了障雾林,一路往南,攀上了一座山。
    宁娆望着周围景致,她虽从未来过,可却是熟悉的,仿佛已在梦中来过多遍了。
    云梁虽被灭,可一处或是秋叶萧索,或是晚风凄凉,已被文人墨客放在书里写过多遍,感叹过多遍了。
    淮山。
    就是当年云梁国主孟浮笙自缢的地方。
    胥仲带着他们到了一个山洞前,洞前卷飘着钱帛素缟。
    “这就是你父王安寝之地,二十年了,往来凭吊者无数,却无人能走进这里面,你可知道为什么吗?”
    宁娆冷眼看着胥仲。
    “因这里面徘徊着数只大蟒蛇,是以云梁奇蛊炮制而出,满含剧毒,凡是进去的人都会被蟒蛇咬伤而赔上一条性命。”
    胥仲道:“但是你不用怕,蟒蛇认主,会认出你身上的云梁王蛊,不会攻击你。”
    宁娆问:“你是什么意思?”
    “如今的大魏已如日中天,不可撼动,我亦无力回天了。可是我不甘心就这么死,我得拉几个垫背的,当日灭云梁的便是大魏军队,我放出的毒在魏军中肆意蔓延,无人可医,但唯有一种花能解此毒。”
    “什么花?”
    “血曼珠。”
    宁娆面露疑色,胥仲道:“这种花是当年你父亲培植出来的,更甚者,我所投放于魏军中的毒也是你父亲研制出来的,他惊觉此毒厉害,想要就此毁去,却被我悄悄捡回了手稿。”
    “可这世间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他研制出了毒,同时也种出了解药。这血曼珠当年在江邵谊焚山时已尽数毁去,唯有几株留了下来,被建造此陵寝的人种在了你父亲的冰棺旁,所以这唯一的解药便在山洞里。”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手中的药方和东宫令吗?我给你,以此为交换,你进去替我把血曼珠全摘出来的,然后让我把它们毁了。”
    宁娆却觉好笑:“胥仲,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事到如今,还做这些有什么意思?”
    胥仲却是一派平静,仿佛知道末日已临,再无挣扎的必要了,反倒平和了许多:“我要魏军为我陪葬,要那些长老连同云梁人为我陪葬。”
    “江璃已经知道我配出的毒的来历,他询问了徐道人,徐道人知道血曼珠可解,现如今,他们连同孟淮竹已经赶至淮山了,若是被孟淮竹取出了解药,那这一切岂不都是白费了?可若是毁了,我再把你杀了,魏军之毒无解,江璃势必会迁怒于云梁人,到时我想要的陪葬全部都有了。”
    宁娆听得纳罕,“我只知你恨大魏,可是为什么你会恨云梁?”
    胥仲嘲讽道:“当年文滟命悬一线,我曾乞求这些人以云梁秘法救她,可他们推三阻四,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手里积攒了一些云梁旧势力,怕暴露了自己,失去这点家当,才要眼睁睁看着文滟死去。可笑的是,明明见死不救的是他们,后来却一心想要依靠文滟拼死护下的暗卫来复国。如此贪婪,如此自私,他们不该死吗?”
    宁娆道:“那又干了云梁百姓什么事?”
    胥仲冷声道:“宁娆,你觉得他们可怜,觉得他们不明是非,觉得他们受人蛊惑,可是你想想,他们当真是不明是非,当真是受人蛊惑吗?他们心里不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他们心里不明白你是为了他们?不,他们什么都知道,可有些时候他们宁可装糊涂,只因做出来的事并非正义之举,而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这样的族人,值得你如此保护吗?”
    宁娆道:“他们犯了错,该受到惩罚。可一罪一责,罪不至死。况且,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他们中仍有好人。”
    胥仲将视线投向雍渊和孙钰儿:“你说的是他们吗?宁娆,你按照我说的话,我可以把他们全放了。”
    宁娆知道自己就算费尽了唇舌也不可能说服胥仲这个亡命之徒放下屠刀,既然如此,不如假意答应,与他周旋。
    她道:“我凭什么信你?”
    胥仲笑了笑,将目光投向那缥缈山雾:“自始至终,我的仇人也不是他们,甚至于,我的仇人也不是江璃,到了这个地步,所求全然无望,我又何必再跟你说虚言。”
    说罢,他俯身将手平放在地上,那里隐隐震动,显然有大军逼近。
    “你要快一些做决定,不然等大军压境,我就不得不把你们全杀了,再在三军阵前将江璃的那点好事抖落出来,如今这局面怕是不能把他搬倒了,可让他声名尽毁,还是绰绰有余的。”
    宁娆攥紧了手,默然片刻,突然抬头:“好。”
    胥仲闻言,满意一笑,抬起剑斩断了绑在她身上的绳子。
    “公主……”孟澜他们叫住了她。
    宁娆冲他们微微一笑,便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钻进了山洞里。
    洞中散落了满地的骷髅和头骨,不知是不是怨灵太多的缘故,阴森森。宁娆顺着往里走,果然见到了一条粗壮的大蟒蛇,她心中惊惶,僵住了不敢动,可那蟒蛇好像认主,在她周围蹿了几圈,将她闻了个遍,便离开她,移回了原处。
    她继续往里走,那股阴森之气更甚,直到一座玄冰棺出现在眼前,那股阴气终于到达了顶峰。
    寒雾缭绕,却如同滋养着周遭那些红艳的花儿,花开至盛,仿佛永远也不会败。
    她的心好似漏跳了几拍,慢慢地走上前,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第96章 大结局...
    宁娆曾经在许多人的嘴里听到过关于自己亲生父亲的描述,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暗中想象过他的样子,可当他就近在眼前,隔着一层薄薄的冰面安然躺在那里,她仍有一种震撼激动的感情在胸口荡漾,心扑通扑通的跳,许久不能缓下来。
    那一袭华美刺绣的金黄色广袖龙袍被冰封得保存完好,时间的尘埃丝毫不能在上面留下痕迹,而穿着它的人面容端秀、温雅,甚至唇角边还噙着一丝恬淡的笑意,神情安宁、静雅,仿佛只是睡着了,稍稍碰一碰他,便会立即苏醒。
    这便是一生传奇,死后仍不曾被人忘怀的云梁国主孟浮笙。
    宁娆环顾四周,因玄冰棺的温度实在太低,除了这周围的血曼珠花,几乎寸草不生,干干净净,安安静静。
    他在此处长眠,已全然不知这世间风云变幻了。
    宁娆跪在棺前磕了头,站起身来,开始摘这周围的血曼珠。
    她在进来时就已经想好了,既然胥仲进不来,那么对于她是不是把里面的血曼殊全摘了出去他也无从得知。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血曼殊是解大魏将士所中毒的良药,且江璃已经知道,正和孟淮竹一起赶来,那么她不把这些花全摘完,留一些在这里,等着孟淮竹来了,照样可以摘出去给魏军解毒。
    她这样想着,不禁放慢了摘花的速度。
    可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当第一株花被摘在手里时,剩下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先是花瓣的边缘发黄,而后缓缓褶皱,内卷,宁娆一惊,来不及细想,忙把剩下的都连根拔起。
    山洞外传入胥仲的声音:“公主,不要想着动手脚了,血曼珠向来连根共生,只要有一根出土,剩下的如果不把它们摘下,它们就会迅速枯萎。”
    宁娆恨恨地道了声“该死”,但仍是不死心地试图把已经摘下来的花留几支在这山洞里,可无论把它们放得离玄冰棺或远或近,只要一离开她的手,就会迅速枯萎下去。
    胥仲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公主,也不要想着把已经摘下来的花留在里面,血曼殊只有在土里的时候才会耐寒,一旦离根只能在活人的掌心里取暖生存,你若是把它们放下了,它们除了枯死没有第二条路。”
    宁娆气愤之余迅速地冷静下来,将全部血曼珠攥在手里,摘下其中一朵压扁,紧贴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间,而后把左手缩回袖子里。
    做完这些,最后看了一眼在玄冰棺中安睡的孟浮笙,默默道:父亲,你一生慈悲,一定能理解女儿如今所做的一切,请你一定要保佑女儿,希望天下就此止戈,大魏和云梁人能和平共处,世间再无杀戮,从此清平。
    又磕过头,她依依不舍地望着冰棺倒退了出去。
    明媚纯澈的阳光晃了一下她的眼。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胥仲先一步把她手里的血曼珠全抢了过去,随手掷到火盆里,那如血般娇艳欲滴的花迅速没入火焰中,须臾,便化作灰烬。
    而后,他目光晶亮地审视宁娆。
    “公主,我猜你一定藏了一些在自己的身上吧。”
    宁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听他戏谑道:“无妨,现在这些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日我绝不会让你活着见到江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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