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起了刀刃指向宁娆。
    宁娆连连后退,只觉脚底山峦的震动愈加明显,可推测大军已离他们很近了,江璃……就快来了。
    她看向雍渊和孟澜他们,他们亦在看她,目光中满是担忧焦灼,不停地挣扎着束缚,奈何绑着他们的绳索太过坚硬,始终无果。
    眼见胥仲步步紧逼,宁娆仓促停住,她的身后是万丈深渊,已没有了退路。
    脑子在这生死之际飞快转动,她道:“胥仲,我觉得你十分可笑。”
    胥仲停住了脚步,但手中刀依旧稳稳对准宁娆,面无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你在意孟文滟,可到头来你救不了她。你说你想替她报仇,可是却把刀对向了她的亲人。你说你关心景怡,可却要不断地去伤害他在意的人。你费了那么多周折,用了那么多心机,可最终却走到了这一步,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可悲吗?”
    胥仲苍老的面容在一瞬间随着她的话变得狰狞,溢出几分恶毒:“那你呢?你又何尝不是机关算尽,当初你为了云梁去选太子妃,把江璃骗得团团转,更因此和他一度离心离德,但你所保护的云梁人却一心要置你于死地,哪怕是今天,不过也是在重复昨天的路罢了。是,你烧了蛊室,一巴掌打醒了那些长老,让他们懂了你的苦心,又和江璃和好了,可这又怎么样?宁娆,人死如灯灭,你今天死了,或许他们会为你伤心。可是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呢?谁还会记得你?那些云梁人过上了安稳平静的日子,就会慢慢淡忘曾经为他们缔造这一切的人,而江璃,他可是九五之尊啊,他会有新皇后,也会把你抛之脑后。你终究会被人忘却,像孟浮笙一样,孤零零地在一处安眠,永无人问津。”
    宁娆笑了。
    “胥仲,像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我,又怎么会理解景桓。我告诉你,就算我今天死在了这里,景桓也绝不会再另娶旁人,他不会忘了我,绝不会。而我……我自然是不想死,自然是有遗憾,可若是真死了,真得在将来被我倾心保护的云梁子民所忘却了,我也不会难过,我所做的这一切从来也不是为了让谁感激我,让谁膜拜我。”
    山下一阵震天响的轰隆之声,像是已开始攻山。
    胥仲歪头听了一下,冷笑:“你伟大,你当真伟大,那么就不要废话了,受死吧。”
    刀锋凛寒,流转过朔光,阴冷冷的朝宁娆劈去。
    宁娆一闪身,躲开,趁着他落空了之际飞身离峭壁远一些,跑向雍渊他们。
    胥仲自然不会让她得逞。
    他急速调转刀口,朝着宁娆身后劈去,宁娆本可以躲开,可是胥仲的招式功法远在她之上,这一招躲开了,后面还是会渐渐落于下风,再无翻身余地。
    可当前,胥仲忙着攻她,无暇顾及雍渊他们,而看守他们的人都比胥仲好对付得多,不如……
    宁娆稳稳朝雍渊他们飞掠而去,生生受了胥仲一刀,同时手中蓄力劈向前方胥仲的爪牙,扯断了绑住雍渊的绳索。
    一晃之间,宁娆后背鲜血淋漓,倒在了地上。而雍渊挣开了绳索,又反应极快地放出了孙钰儿和孟澜。
    胥仲还想再攻,三人已挡在了宁娆的身前。
    宁娆只觉后背火辣辣的疼,下意识地抚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喉咙咳了出来,她只觉心一阵绞痛,哀叫出声。
    “公主!”
    孟澜飞快地跑到她身边,蹲下看她。
    宁娆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一个苍白的影像,细眉弯弯,额间一朵血色花。
    花形和她手中的血曼珠一般无二,原来她的额间花竟是血曼珠。
    宁娆正奇怪她也没浸在热水里,这额间花怎么又出来了……却见孟澜慌张地看向地面,那里有她刚才咳出来的东西,好像是条虫子,疲软无力的蠕动了几下,便停住了,好像已经死了……
    孟澜脸色大变,忙小心翼翼地把虫子托起来。
    宁娆了然,忍着疼痛,乏力道:“这个,是不是百僵虫蛊?”
    孟澜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抱住宁娆,颤声说:“公主,你不要怕,我一定会救你,一定会……”
    孟淮竹曾经说过,他们云梁孟氏一族天生患有心疾,世代相传,唯有靠百僵虫蛊护住心脉,才能续命。
    从来都是蛊在人在,蛊失人亡。
    刚才胥仲劈在她后背上的那一刀将她体内的虫蛊逼了出来,且看样子这虫蛊已经死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好像是自心脉蔓延而出,化作无数利刃,生生地刮着她。宁娆从未体会过这种折磨人的痛楚,哪怕是当初饮下六尾窟杀,那种痛是断然不能与今日的痛楚相比较。
    她感觉到了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抓住孟澜的手,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道:“你帮我……帮我从胥仲的身上找到两张药方和一块东宫令,不……不要看,把它们毁掉……”
    那边雍渊和孙钰儿还在胥仲及他的爪牙缠斗,寡不敌众,渐渐落了下风。
    孟澜犹豫着,紧抱着宁娆不肯松手。
    “快去!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宁娆的声音中满是痛楚。
    孟澜咬紧了牙关,将宁娆轻轻放下,拔剑冲了上去。
    三人合力,杀尽了围在胥仲身边的爪牙,逼得他步步后退。
    山下轰隆声渐消,是连缀成片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好像这座山已被魏军攻破了……
    胥仲略一分神,攻势中出现了破绽,孟澜反应极快地上前,打掉了他的刀,一剑没入其胸口。
    胥仲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血窟窿,再抬头看看孟澜,仿佛不甘心自己会被这样一个从未看在眼里的小角色而杀。
    可他已没有了反击的力气,虚捂住伤口,轰然倒地。
    孟澜飞身上前,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找出了两张泛黄的纸笺和一块东宫玉令。
    他忙着拿着这些东西去给宁娆看。
    宁娆侧躺在地上,脸色如纸一般,面上的青筋脉络隐隐流动,仿佛一个毫无生气与血色的纸人。
    她强撑着将药方展开一一看过,交给了孟澜,看了一眼离他们不远的火盆。
    孟澜会意,将玉令碾碎和药方一同扔在了里面。
    原本徐徐燃着的火苗被陡然扔进来的东西一刺激,倏得蹿高,如张开了血盆大口将这些东西吞噬,烧成灰烬……
    宁娆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开了。
    她躺在地上,心想,英儒这孩子总是害怕没有母亲护着,总是害怕自己会离开他,可是如今,他害怕的事情都要成真,已经没有办法了……
    “阿娆!”
    一声凄凉令人心碎的叫喊,她只觉周围一暖,被人抬起放进了怀里,那股熟悉的龙涎香盈盈入嗅。
    孟淮竹紧跟在江璃身后跑过来,愕然而伤慨地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凉透了的百僵虫蛊,哽咽:“不可能,不可能……”她去捡虫蛊,捧在手里晃了晃,抽噎道:“不会的,不会死,不能死……”
    宁娆心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孟淮竹这副模样,那可真是稀奇……
    她转过这些念头,提起了几分心神,凝凝看向江璃。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话不成音,只好像梗在喉间,虚虚软软:“景桓,药方和东宫令已经毁了,你不要怕……”
    说完,她将左手从袖中伸出来,展开,里面一朵嫣红的血曼珠,被完好无整的搁在手心里。
    江璃的脸色煞白,颤着手将花接过,两行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的声音发颤:“阿娆,如果你真得不想让我害怕,就活着,一定要撑住,我会寻遍天下名医为你医治。”
    百僵虫蛊早就已经失传了,宁娆的心离开了虫蛊好像在迅速的崩裂……可她还是忍住疼痛,仰了头,冲江璃微笑:“好,我一定撑住,活着,我要陪景桓一生一世,我也一定会陪着你一生一世……”不管生与死。
    江璃将她紧紧箍在怀里,紧凝着她,默然片刻,哑声问:“想我做什么……”他似乎连说话都变得艰难,短短几个字,尾音都不能实实落下,便已猝然而止,只余浅浅的哽咽。
    宁娆的神情有一瞬的严凛,肃正,可最终化作漫然一笑:“景桓,你知我心,我对你从来都是放心的。”
    粘稠的血顺着她的唇角淌出来。
    空中银光一闪,孟澜将一根银针稳稳打入她的后背,宁娆合上了眼软软倒在江璃的怀里。
    江璃泪眼朦胧地抬眼看向孟澜。
    孟澜亦是满脸泪痕,强撑出冷静的声音:“这样可以暂时护住心脉,让我有时间找救治之法。”
    江璃浸在水雾中的眼突透出些光亮来。
    孟淮竹踉跄着奔到跟前,紧抓住孟澜的手,“百僵虫蛊已经失传了,如何有办法……”她仓惶一顾,突然摸住自己的胸口,疾声道:“我有,把我的挖出来给淮雪,快!”
    孟澜沉痛而平静地看向她:“虫蛊自入心那一刻起便会自动来适应宿主,现下,除非是有一只崭新的虫蛊,否则不管是把谁的剖出来都救不了淮雪公主。”
    “那还有什么办法?!”孟淮竹蓦得崩溃道:“我们云梁孟氏从来都是蛊在人在,蛊失人亡的,离开虫蛊,怎么能活?”
    孟澜道:“之前公主为了脱困让我伪造了一本关于起死回生的云梁古籍,为此我察觉了许多书籍,发现了一种秘法,可以在百僵虫蛊失传的情形下再生出一只。”
    孟淮竹和江璃猛然一凛,灰暗的眉头浮上了一抹亮光,江璃忙问:“怎么生?”
    孟澜道:“需要楚王和淮竹公主两人之力,我要将你们二人的虫蛊暂且逼出体内,施以秘法,让虫蛊相合,生一只新的百僵虫蛊出来。”他默然片刻,又道:“只是在此期间,要用银针将你们的心脉护住,若是……若是虫蛊稍有差池,不光淮雪公主会死,你和楚王也会死。”
    “此法只有理论记载,从未听说过有谁成功过。”
    孟淮竹猛地站起来:“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这就下山,去找景怡……”
    江偃之前是一定要随江璃和孟淮竹来淮山救宁娆的,可江璃担心会与胥仲之间有一场较量,江偃夹在中间会有为难,便把他支了出去,让他去接合龄。
    因与罗坤一战大获全胜,而他多年来驻军南燕也算是有了一个圆满结局,因此便格外开恩让合龄到南淮这边,方便她和即将前来会盟的南燕国主见上一面。
    江偃和合龄到南淮行宫时,江璃和孟淮竹已等了他许久。
    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了,痴痴愣愣地守着昏迷的宁娆,只有孟澜一字一句地跟江偃把宁娆的情况说明白。
    语罢,江偃趔趄着后退了几步,如蒙重击,面色苍白,抓住孟澜问:“你有胜算吗?你一定能救活阿娆的,对不对?”
    孟澜只看着他,不言不语。
    江偃了然,惨然一笑,却又似放开了:“没有胜算……没有关系,我的心,我的蛊,只要阿娆需要,全部都可以拿出来给她,若是能同生是最好的,不能同生,共死也不赖。”
    既然都同意了,那么自当立即取蛊。
    江偃这边倒还好说,可孟淮竹那边……陈宣若还在长安为父母守丧,只有她一接到江璃传讯便快马加鞭赶来,如今这情形,想要再跟陈宣若见一面显然已是不现实了,宁娆那边等着救命,多耽搁一天,便少了一分胜算。
    取蛊当天,只有孟澜和孟淮竹及江偃入药室,剩下的人只能在外面等候,这中间不能有人打扰。
    江璃只在宁娆昏迷初时搂着她无声地哭了一阵儿,往后便冷静了下来,从面儿上再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冷静地为孟澜他们安排药室,冷静地支派人各司其职,冷静地统筹大局,乍一看,在他的脸上根本觅不到丝毫伤心的痕迹。
    在一切就绪,江璃便进了他们隔壁的一间侧殿,将自己关了起来。
    可怜崔阮浩守在两间殿门外,一会儿从门缝里看看孟澜他们,一会儿又到江璃的殿门前软语劝慰着他出来吃饭,自是没有人回应他。
    足足三天,孟澜才一身是血地从药室里出来。
    几乎是门刚被打开,江璃就从另一间侧殿里跟着出来了。
    “怎么样?”他哑声问。
    孟澜抬了头刚要回他,却蓦然怔住了。
    崔阮浩也小步踱到跟前,愣愣地看向江璃,目含泪意,满是疼惜道:“陛下,您的头发……”
    江璃的两边鬓角如染了霜白,斑驳丛生,他只恍若未觉,对着孟澜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孟澜回过神,道:“淮竹公主和楚王应该很快就能醒,至于淮雪公主……”
    江璃忙问:“阿娆怎么样?”
    孟澜低了头:“我已将新生出来的百僵虫蛊植入了淮竹公主的体内,只是观遍历代医书都无此记载,半途植入新蛊的人会何时苏醒。或许……明天就会醒,或许明年醒,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醒,只这么躺着,不死不活。”
    江璃怔怔地站在原地,默然了许久,才道:“好,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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