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哭腔未逝,听了我这般话,顿时凄凄哀哀的哭喊道:“郡主此话让老臣深感惶恐,老臣大罪,老臣最该万死!”
    他会演戏,我也会。我拭了拭泪,道:“今日这本就是程小姐与我之间的摩擦,若要论对错,那也是她与我之间的事,与其他人并无干系。伯父起身吧,你这样若是外人见了,定会觉得我这孤女不知好歹不分轻重仗着身份欺压他人。”
    话已至此,裴毅当然顺势起身,却让人觉得他脸上羞愧之意犹厚,“郡主无须担心,婉玉那不懂事的丫头我已经带来了,她就在外头,我这便让她到您面前认错,要打要杀,全凭您一句话。”
    说完大力的拍了拍手,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我的院落,在屋外候着的程家父女便步了进来。走在前头的程祟冷汗淋漓,一脸菜色,想必是在裴毅那儿吃了苦头,而他身后的程婉玉,脸色惨白,走起路来步伐不稳,极为吃力,约莫是受了伤。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
    戏演到了这儿,我自然要继续下去,委屈之时不忘哽咽几声。
    裴毅怒道:“还不快快跪下向郡主赔罪?婉玉,你一个姑娘家,如此任性妄为,还在郡主面前这般放肆没规矩,平日的闺训呢?这以后谁家的儿郎敢娶你?”
    这话说的当真狠,明着是在责骂程婉玉,按着却是在威胁她若今日这事儿处不好,她嫁给裴炎一事便没了指望。再则,这副爱之深责之切的模样也是表现给我看的,无非就是希望我看在他的面子上饶了她。
    因他那一声喝,程婉玉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顿时间委屈更甚。
    她早先当着裴炎与下人的面挨了我一巴掌,丢了面子,后又被父亲和向来宠爱她的裴毅强押着来与我认错,可谓丢了里子,所以她不肯低头。
    我觉得她其实空长了副好模样。不管她今日是否愿意,她都必须向我低头。我再不济,还有一个郡主的名头,虽无权无势,但这一个名号却是裴毅目前所仰仗的,所以今日冒犯我的人即便是裴炎,他仍会站在我这方。
    比起程婉玉,她父亲程祟倒是上道得多,他虽鲁莽,却也知道进门就跪定没错这样的道理。我不明白的是,在这种乱世能混到这地步的人,怎么会娇宠出这么一个口无遮拦、蛮横无理的女儿?
    “子不教,父之过。小女此番冒犯了郡主,都是因臣管教不严,请郡主责罚!”程祟趴伏在地,不肯抬头。
    他平日也是极为好面子的人,这会儿却碍于裴毅的压力而不得不向我请罪,心头定是十分愤愤不平。毕竟,现在在他们这些刀尖上行走的人眼中,裴家才是他们服从的对象。
    我看向程婉玉。
    她正低着头,我虽看不到她的脸,却看到她那用力紧握成拳的手,那力道不难看出她正在努力隐忍,显然还未意识到自己的错。
    每个人立场不同,对与错自然也是不同的。
    她会如此愤愤不平,一是因为裴炎,二是因为裴毅与她的父亲。这些人平日都是宠爱她的,从未像今日这样让她受了委屈后还咬牙吞下,更遑论这会儿她还得伏跪在我脚下与我赔礼道歉?
    若我大度,或者我需要装得大度,我大可在这情形下一笑而过,但我这人从小到大缺点甚多,睚眦必报便是其一。
    所以……我的视线自程婉玉身上移开,哽咽道:“程将军秉着慈父之心为女儿求情,竟无端让我心生艳羡之意。若我父王还在的话,他定也像程将军这般护着我,决计不会任人辱骂于我的——裴伯父,你说呢?”
    趴伏在地的程祟身子颤了一颤,仍趴伏着不敢抬头。裴毅见了我这般,发现这事儿能否收场还得看程婉玉的态度,忙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婉玉,向郡主赔礼道歉。”裴毅敛了早前的哭腔,这话平静中夹杂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程婉玉原本极为抗拒,瞥见他的脸色后又柔顺了下来,虽尚未开口,却让人觉得她已经服软。
    我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就在这时,裴炎来了。
    --
    程婉玉见了他,方才的低眉顺目顿时一扫而空,咬着唇瓣含泪欲涕的小模样瞧在人眼中,当真楚楚可怜。
    裴炎却当没瞧见,低头专心的喝茶。
    我也不急,可是程婉玉急了,她甚至不顾还跪在身侧的父亲,腾得站起身,愤恨又委屈的质问裴炎:“炎哥哥,当时她骂我是下人之女,又打了我,你都看到了不是?为什么你还偏向她?为什么你们都护着她?”
    天色愈发的黑,屋里的灯再亮,也比不上白昼。程婉玉身侧不远处那一盏灯的灯芯跳动了一下,忽然亮了些,灯火映照出她的面容,红润光泽,全然看不到早前被打的影子。
    本以为事情快要收场,她又这么来了一句,裴毅的脸色立刻又变了。程祟不再伏跪,抬了头想着法儿扯她,她却不管不顾,愤恨的看向我,尖声道:“凭什么你一来便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你一来,炎哥哥就不愿再理我,每日都让人挡着不愿见我,我想见他一面甚至都得像那些下贱的仆役低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若没有你,这些都不会发生。可笑的是爹和裴伯父还让我向你赔礼致歉。凭什么?就凭你那一个虚有的郡主名头吗?郡主又如何,你连早年在京中的傀儡皇帝都不如——”
    清脆的声音让我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抖。
    程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用力的甩了程婉玉一巴掌,程婉玉捂着脸,眼泪决堤而出,已经接近歇斯底里。她朝程祟哭喊道:“连你也打我……从小到大你从未对我打骂过一句,可你今日却为了一个外人打我……”
    “逆女,你当真太放肆了!”程祟气得脸色通红。“快向郡主认错,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不单是他,裴家父子的脸色亦不好看。
    程婉玉顺手抓起一旁的茶杯重重的摔了下去,瓷器摔在那大理石地板上,刹那就四分五裂,有一小块碎片弹了起来,溅落在我手上,戳出了一道小口子,顿时就见了血。
    是有些疼,但这点疼其实算不上什么,我并不娇贵。
    裴炎却变了脸色,他一个箭步就到了我身边,不顾他人的眼光抓着我的手查看伤口。
    不过是皮外伤,无大碍。
    屋里的人都知我这伤是因程婉玉而来,我无意间一瞥,碰到了裴毅的视线,他似也察觉到我在看他,不知为何,此时他看着我的眼神显得有些诡异复杂,意味不明。
    裴炎不知何时拔出了佩剑,森冷的剑尖指着程婉玉,只消再向前一丁点儿,便能刺穿她的咽喉,冷冷的看着她,眼中那种冷漠足以刺穿她的心:“道歉。”
    他出剑的速度极快,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他会有此举。我从程祟的眼中看到了一瞬间的惊慌,却并无对裴炎的不谅解,因为他疼爱这个女儿的同时亦忠心于裴毅。
    这些人当中,程婉玉最看重的还是裴炎的看法,她望着裴炎的视线从不敢置信到恐慌,再到绝望。
    最终选择了低头。
    “恳请郡主原谅婉玉今日的无礼之处。”
    她跪在地上,膝盖似乎无意间跪在了碎片上,血染红了衣裙却不觉得疼。她的识相让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其实,她若早早的低头,我想为难她也没那么容易,也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了。可惜被宠坏的人多少都有些太自以为是,且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我起身走上前去,伸手去搀扶她,道:“无心之过,我自不会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程小姐这性子倒与我缨妹妹有几分相似,可惜她……”
    程婉玉看着我的眼神猩红狰狞,像是要把我撕碎那般,却顺着我的搀扶起了身。这样的眼神竟让我觉得有几分压迫感,妒忌的女人当真可怕。我松开她,道:“裴伯父,你们就别怪程小姐了,她受了伤,不如就让裴炎送他回去歇息吧!”
    裴炎与程祟皆是一喜,裴炎却不肯。我睨了他一眼,笑道:“那就让我送程小姐好了,她让我想起了缨妹妹,我也想与她多说几句话。”
    听我这么说,裴炎立刻上前,轻巧的将我与程婉玉分开了些,道:“还是我送婉玉回去吧!”
    程婉玉似喜又悲,最终还是跟在裴炎身后离开,而程祟自然也未多做停留。
    屋内单剩我与裴毅两人,媛真守在院子外,没有接到命令她不会轻易进来。
    若是往日,裴毅不会在我这里多留,这会儿他没走,便是有话要私下与我说。
    他尚未开口,我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果然,等了片刻,他就开了口,语气不急不缓,大不同于往日——
    “裴炎说,他想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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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人皆有七情六欲,又擅于虚情假意。
    很早之前我也曾怀疑过裴炎的用心,以为他靠近我不过是为了笼络我心,好让裴家的势力再次壮大。久了之后,发现他并非只是为了笼络我,我又觉得他不过是顾念幼时的情分而格外的关照我。
    可现在,裴毅却告诉我……裴炎他,想娶我?
    我并不愿将一切想得太过复杂,然,我受制于裴家,被迫依赖于裴家,裴家所有的人,在我的眼中,任何的好,都是带着目的的。
    我心下揣摩着,想从裴毅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来回回打量了几次,却不见他露出任何喜悦之意。就在我盘算着如何才能明哲保身之时,裴毅却开了口,道:“裴炎配不上郡主。”
    他的话让我惊讶更甚。
    兴许裴炎想娶我发自内心的喜欢我,但明眼人不难猜到这一想法背后的利益关系。若裴炎真能顺利娶了我,对裴家大益,而无害——我嫁入裴家,裴家无疑有了更多的筹码,日后既不必忧心其他人对我有所企图,也无须担心我会舍弃裴家,一举两得。
    如此好处,他又为何不赞同裴炎娶我呢?
    “郡主乃金枝玉叶,当配人中之龙,裴炎不过上人之资,实非良配。再者,裴炎虽喜欢郡主,郡主却不见得喜欢他,不是吗?”裴毅说得十分清淡,我却觉得屋内的气氛让人喘不过起来。
    他这话在我听来,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就是我配不上裴炎,只因我待裴炎不若裴炎待我那般赤诚。
    我无法反驳。
    我忽又想起了裴毅先前说话时的模样。
    往日他与我说话,即便是在演戏时,也能做到以我为尊,从不给人留下话柄,然而他说裴炎想娶我时,却丝毫未伪装,语气平淡,大大反了平日的态度。如若不是他的话对我造成的冲击太大,我也不至于在惊愕之中忘了考虑这些细节问题。
    他之所以抢在裴炎之前告诉我裴炎想娶我这一消息,怕是为了警告我吧?
    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我从思绪中回神,再次看向裴毅,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媛真自门外说道:“公子命人来请元帅和郡主前去用膳。”
    裴毅顺势起了身往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到:“郡主是聪明人,亦是个明白人,这样的人一般都知道如何做出更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我想了想,问道:“若我与裴炎两情相悦,你也不会让他娶我,对否?”
    “老夫犹记得,昔年齐王曾为郡主定过亲?”裴毅的视线胶在我身上,盯着我瞧了瞧,体贴万分的说道:“今日被婉玉那丫头闹了一番,想必郡主也累了,依老夫看,就让媛真将晚膳送到房里……郡主意下如何?”
    “就照伯父的意思吧!”
    看着裴毅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颓然的靠向椅背。
    方才我与裴毅的一番交锋,无疑是败的一塌涂地。往日我总以为自己伪装的很成功,现在看来却似跳梁小丑那般,裴毅今日之举无疑是给我提了个醒,日后我当愈发的小心。
    至于裴炎……我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之后几日我等了又等,裴炎却一直都没出现在我面前,他不出现,我安心之余又难免多想,后来却是媛真似有意似无意的说起,原来他去了邻城,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裴炎回来时,已是秋末。
    秋末的岩都城已有了初冬的微寒。年幼时,我极为畏寒,后来落魄被大叔捡回去后,时常劳作,久了也就变得不那么畏寒,可如今到了此地,被娇养了一段时日又得了那富贵病,这冬日还未到,我却觉得冷。又因我不喜欢穿得太厚重,索性就躲在了屋中,平日三餐又有下人送至屋内,我也懒得再踏出房门一步。
    裴炎见到我时,我正卧在软榻上看书。
    他进了屋,见屋内太过暖和,笑道:“满儿,今天当真那么冷?”
    看他这模样,显然还不知那日他送程婉玉离开后发生的一切。我心头复杂万分,却只能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见我不答话,裴炎忽然笑得有些神秘,道:“我要送你份好礼。”
    侍女将东西端了上来,放置在托盘上的是件雪白的狐裘,毛色极好,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它摸起来定十分舒服。
    “看起来很暖和,冬天用正合适。”我让媛真收下了狐裘,与裴炎道了谢,轻巧的带开了话题,尽量让自己忘了当日裴毅与我说的话。只有裴炎没有亲口与我说想要娶我,我便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些天上哪了,都见不着人。”
    “父亲让我出门办了点事儿。”裴炎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我一直都知道裴炎笑时极好看,但此刻他的笑容却无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他。他将脸凑到我面前,“满儿,你可是想我了?”
    “你多想了。”我没好气的用书隔开他。
    他听了却愈发的得意,愈发坚定了那想法。我干脆拿书挡住自己的脸,见我如此,他才坐了回去,喝茶之余不忘一直盯着我。
    书虽挡住了我的眼睛,但我仍能感觉到裴炎的视线。他的存在时不时让我想起裴毅那老狐狸,我在心头叹息了一声,闭了眼,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驱逐出脑海。
    媛真早就带着侍女们推倒了外头,屋内单剩我与裴炎二人。几欲睡着时,裴炎忽然说道:“满儿,你觉得我……我如何?”
    这话问的意味深长,若非早前听了裴毅的话,我定不会多想。我顿时惊坐,书从脸上滑落在地,摔倒地上时候发出了一声闷响:“什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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