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一句话问出口之后, 车厢里的空气安静了两秒。
    寅迟的声音毫无起伏,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程锦顿时微瞪了眼。
    她还是第一次见用阴气画法阵的操作。
    阵法和符咒是玄门驱邪除祟最基础的两种手段,古有相似的两种阵法, 因绘制的顺序或者画法不同,就能起到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作用, 而同样的阵法用不同的“材料”绘制, 则可以针对性地作用于不同的目标。
    但后者还在实验阶段。
    玄门中人和鬼差关系再好, 也不会有鬼差愿意无偿奉献自己的阴气给别人做实验,再者阴气是死人才能驾驭的东西, 也没有哪个玄门里的人敢拿阴气当氧气用,一旦失败,结果远比氧气助燃带来的后果更严重。
    寅迟他怎么敢的?
    他甚至在人挤人的夜市里, 用阴气发动了追踪术……当时施展追踪术的人应该就是寅迟, 因为直到现在,他身上还有隐约可见的阴气在浮动。
    程锦开了灵眼,果然看到了几缕似有若无的黑气,不禁皱了皱眉说:“你身上的阴气……”
    她话没说完, 便有人警铃大作, 副驾的位置上扔过来两个字:“我的。”
    程锦:“啊?”
    方棋说:“他身上的阴气是我的, 怎么了?”
    他声音微沉,像是在强调。
    寅迟直视前方的目光微动, 朝他看了过来。
    方棋没看他, 注意力全在程锦身上。
    就算程锦今天发现了什么,他也会让她变得什么都没“发现”。
    寅迟是“死而复生”的事不能被玄门中的人知道, 起码现在还不行, 事情真相没有明朗之前,寅迟的体质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方棋沉眸, 手心里有阴气凝聚,却从后视镜里窥见后座上的人眨了眨眼,茫然道:“我知道是你的啊,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除非他出轨,你不用这么急着宣示主权。”
    方棋:“……”
    凝聚在手里的阴气一秒消散。
    难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是他想多了?
    “但就算是你的也很奇怪。”程锦继续说:“如果是从你身上沾到的,他身上的阴气应该浮于表面才对,但他现在的状态,阴气却比较内敛,像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程锦思索了一下,倏地看向寅迟,恍然惊讶道:“难不成你是……”
    方棋刚放下一点儿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就听程锦古怪又幸灾乐祸地捂住了嘴,说:“原来你是下面的那个!”
    寅迟:“……”
    方棋:“……”
    继之前的两秒钟之后,车厢里又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寅迟没出声反驳,而是饶有兴致地看向了身旁的人,眼神询问:你怎么说?
    方棋:……
    他什么都不想说。
    因为覃瑶作死的缘故,方棋曾经也多次去过一些风月场所,同性恋这种事在那种场所屡见不鲜,他也被迫入耳过一些“常识”。
    “上下”这种问题,他当然也听得懂。
    他就不该觉得程锦的脑子里能装什么正经东西,连顾虑都是多余。
    他心下一松,又被程锦憋笑的声音弄得浑身不自在,想了半天也没法对寅迟“从里面散发”的阴气作出合理的解释,只能僵硬又肃声道:“是,你有什么问题?”
    程锦笑得更猖狂了,却又连连摆手,“没问题没问题,你们噗……你们开心就好。”
    方棋:“……”
    他泰山崩裂在眼前都能不形于色的脸被程锦的笑声冲开了一丝裂痕,露出均匀的血色,甚至微微发热,察觉到驾驶座上投来的目光,他没敢回视,转而把头转向了窗外。
    寅迟无声地盯了他一会儿,又看向了前方,握住方向盘的手缓缓收紧,前方有车从他左侧驶过,车灯透过了车窗,照亮了他一双比漩涡还深的眼睛。
    程锦最终被半路扔下了车,她对此早有准备,提前叫了程家的人来接她,刚坐进车里,她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似的。
    司机见她这样,担心地问了一句:“二小姐怎么了?委托很棘手吗?”
    程锦摇摇头,“没有,逛夜市太累了。”
    “……”
    司机松了口气,不再多问,发动了车子回程家。
    程锦却又悄然捻了捻手心,上面还有一层细密的冷汗,是之前她问了罗盘上的法阵之后冒出来的,她当时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玩笑归玩笑,她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比如寅迟的追踪术,就算影鬼对灵力免疫,但追踪术在追不在创,对一切异常能量都是有用的,寅迟一个玄门中人,放着熟悉的灵力不用,用阴气追踪?
    而且追踪术耗费灵力巨大,就算换成了阴气,耗能也是一样的,还容易和自身的灵力起冲突,换言之,玄门中人用阴气施术百害而无一利。
    她好像从没见过寅迟动用他的灵力。
    而且方棋的反应也很反常。
    他情绪内敛,如果不是程锦天赋异禀,甚至都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但她的直觉无数次在危险来临时救了她的命,方棋当时没有对她动手,但她敢肯定,当时方棋对她很警觉。
    护犊子吗?
    程锦顿时撇了撇嘴。
    事实证明,遇到两个人冷战一定不能瞎瘠薄掺和,把两个人掺和和好了,自己就成了被针对的冤种!
    啧。
    程锦中途下车后,另外两人也很快抵达了公寓。
    一路无话,乘电梯上楼之后,方棋拿钥匙开门,锁芯转动的时候,房间里就传出了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很轻,门才刚拉开了一条缝,纯白的傀儡娃娃就冲了出来,整个儿扑在了他的脚腕上,埋头在他的裤腿上猛蹭。
    方棋从不带它出门,几乎每次回来都有这么一出,他已经习以为常,低身把娃娃捡起来,往它的眉心里渡了几缕阴气,拿着它走进了门里。
    寅迟走在后面关上了门。
    门重新锁上的轻响让方棋脚步微顿,转头看过去。
    到了灯光底下,寅迟身上浮动的阴气更加明显,当时第二只影鬼的出现超出了认知,他脑子里一团乱,也没顾上去看寅迟的状况。
    是因为当时的追踪术吗?
    他迟疑半晌,问:“你怎么样?”
    寅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还行。”
    “……”
    方棋不懂他这个“还行”是什么程度,但阴气虽然有浮动却并没有失控,他松了口气,又道:“以后如非必要,你不要动用你体内的力量,尤其是别人在场的时候。”
    寅迟轻笑着说:“好啊。”
    “……”
    他答应得太快,方棋倏然滞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话。
    他也没必要接话。
    反正提醒已经到位了。
    他把傀儡娃娃放回了床头柜上,打算联系地府看看查询结果,转头见那人双手抱胸,肩膀斜倚在公寓的墙上,目光随着他走哪儿到哪儿,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方棋道:“你还不走吗?”
    寅迟:“我们不做点什么吗?”
    方棋:“?”
    “做什么?”
    寅迟忽然直起身,缓步朝他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说:“你在车里跟别人说,我身上的阴气是你的,你不需要做点什么把你的说法坐实一下吗?”
    话音落下时,寅迟刚好走到了他面前。
    方棋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捏紧。
    做什么?
    做i吗?
    他感觉有一道雷劈中了他的天灵盖,呼吸都凝窒了,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低头打算绕过挡在他面前的人:“我没兴趣。”
    寅迟却拦住了他,将他困在公寓里唯一的一张电脑桌和墙形成的直角里,“我有啊。”
    方棋:“……”
    压迫感瞬息而至,寅迟充分发挥了他的身高优势,一手撑在电脑桌边缘,一手挡住了另一边的去路。
    一时间所有的暧昧因素近在咫尺,呼吸,声音,眼神。
    方棋眉头一拧,一抬头却撞进了一双颜色浅淡却晦暗不明的眸子里,他心里猛的一跳,强自镇定道:“那只是用来搪塞的借口,不需要坐实什么。”
    寅迟:“借口?”
    方棋:“嗯。”
    本来就是借口。
    虽然他依旧不明白程锦对他们俩的关系为什么能有这么深的误会,但既然已经误会,这个误会也正好能解释寅迟身体上的异常,当时的情况正好借坡下驴。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寅迟:“你不介意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
    方棋顿了顿。
    介意吗?好像是不怎么介意。
    寅迟又道:“如果不是我而是别人呢?”
    方棋:“什么?”
    他反应了一会儿,恍然。
    如果被误会的不是他和寅迟,而是他和别人……
    方棋顿时蹙眉,他心里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定位,浑身的毛孔都已经开始反感排斥了。
    他能接受在其他人眼里和他有特殊关系的,有且仅有寅迟一个人。
    是因为因果线吗?似乎不是。
    最开始知道他的因果线在寅迟身上时,他只觉得累赘麻烦。
    是因为过去的十几年里寅迟不为人知的付出?
    可早在他看到那些记忆之前,对学校论坛上的那些谣传,他也不觉得厌恶。
    寅迟在他这里似乎早就跟其他人不一样了。
    他垂眸陷入思索。
    寅迟依旧在看着他,撑在电脑桌上的手不觉用力,手背上有青筋凸起,说出的话却很轻:“那你当着程锦的面承认我们的关系的时候,有想过我会不会介意吗?”
    方棋又抬眼看着他,目光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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