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棋态度上的变化其实早就有迹可循, 在知道他身体上的异常之后。
    会因为他冒险接了玄门的委托而生气。
    会因为玄门几家前辈的试探而担心。
    还会因为他被人察觉到了端倪而警惕。
    纵容他言语上的冒犯,容忍他的靠近和一些刻意亲昵的动作。
    愿意陪他去游乐场,玩他自己看不上也根本不想玩的娱乐项目。
    无缘无故被咬疼了也不生气。
    寅迟原本觉得那是因为同情, 就算是同情,那也是别人比之不及的待遇了。
    他比谁都清楚在方棋这里能有点特殊的待遇是多么的不容易。
    可他也知道了这份特殊从何而来——是因为方棋当时在覃瑶身上看到的东西。
    因果线。
    如果他和覃瑶之间都有这东西, 那他们之间的因果只会更多, 这就是方棋在他身上想完成的“任务”。
    所以方棋会主动联系他, 会愿意和他一起行动,是为了任务, 而无关其他。
    他像个绝路逃生遇到分岔口时摇摆不定的旅人,在自作多情和两情相悦之间反复横跳,克制着不让自己划破那层窗户纸。
    可方棋在车上的几句话, 让这层窗户纸摇摇欲坠。
    学校里有关他俩的暧昧揣测他可以眼不见为净, 状似玩笑实则吐真言的表白他也可以不听,但他们两人的“关系”是方棋自己认下的。
    搪塞程锦的借口有很多,往人体内渡阴气的办法不是只有身体接触这一种,可他就那么轻而易举, 理所当然地认下了。
    “我提醒你了, 你不拒绝我, 我会得寸进尺的。”
    说着他真的又近了一尺,方棋下意识后退, 后脑抵在了墙面上, 微凉的温度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忍不住翻了下眼睛,前一刻提醒他要设防的人, 后一刻就在闹市里耍无赖, 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寅迟也不否认,甚至理直气壮道:“我这样做是因为喜欢你, 你是因为什么?”
    方棋:“……”
    过于直白的语言攻击,他无言以对。
    他从来没觉得寅迟有像现在一样咄咄逼人过。
    近距离的居高临下,让方棋不得不微仰着头才能和寅迟对视,此时那双淡雅如雾的眼睛里噙着几许光华,低头审视着他,平时揣测他的心思游刃有余的人,这会儿却像是蹒跚学步的幼儿,为了探寻未知,行动力满分,却走得小心翼翼。
    方棋心底微漾,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蜷缩捏紧。
    窗外夜色沉酽,月亮在云层中隐了踪迹,大学城里的喧闹也到了尾声,汽车从楼下驶过的声音盖过了稀落的人声,车灯的光亮从窗户上一闪而过,照亮了两个人因为离得太近而陷进暗影里的半张侧脸,两人的影子有一瞬间映在墙上重叠,像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他们下车时空气已经退热,大概是出门时忘了开窗通风,此时的公寓里依旧闷热难忍,暑热蒸得人头脑发晕。
    方棋顺着寅迟提出的问题想了想——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为了混淆视听。
    可当时在车上,就算没有他的“解释”,程锦也未必能联想到寅迟其实是个“死人”上,是他多此一举,欲盖弥彰。
    说起来,程锦那句话出口的时候,寅迟依旧沉稳地开着车,并没有什么危机感。
    或许他早有准备。
    如果不是胸有成竹,他怎么会在人来人往的夜市里冒险使用追踪术?还是当着程锦的面。
    他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吗?
    所以是自己的多管闲事,才有了现在被逼问的局面。
    方棋捏紧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说:“是,我信。”
    说完,他见寅迟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带着点愣怔,像是被出乎意料的答案砸得发懵,他扯开唇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了,只是目光不错地盯着他。
    寅迟的呼吸和心跳不会变化,从他的反应也看不出什么,但方棋就是觉得,站在他面前把他困在角落里,完全占据主导优势的这个人,现在比他还紧张。
    原来寅迟也会紧张。
    自认识以来,他始终是一副慵懒随性的样子,初见时是个惹人厌的自来熟,几度进出鬼域,对别人来说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地方,对他来说只是随便一个地方走了一遭,他还能随时犯点儿病倒点儿茬给别人找点麻烦,就算没有表现出来,他对鬼域里的那些东西,或多或少都有点轻视,甚至是蔑视。
    他好像就没有紧张的时候。
    哪怕是被困在镜像里,差点被法阵冲得支离破碎,甚至是自己找上门,看破他的伪装,他舅舅尚且忌惮警惕万分,他也十分坦然,无所顾忌。
    他居然会因为他自己“逼问”出来的答案而紧张。
    方棋觉得有点稀奇,所以多看了一会儿,才道:“我信你当时说过的话,我也承认,我故意让人误会我们的关系是为了你,这是掩饰你的身份最好的办法。”
    寅迟:“……”
    他眸色微深,轻轻“嗯”了一声:“所以呢?”
    方棋:“……”
    寅迟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掩饰?”
    为什么总是担心他?
    为什么不让玄门的人知道他的身份?
    有些东西克制太久,一旦有了一条缝隙,就像破闸一样涌了出来。
    寅迟撑在桌面上的手同样握紧,却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稍微重一点,这人蜗牛似的冒出来的触角被风一吹,就要立即缩回去。
    方棋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眼看着他,突兀地说:“你知道我的过去。”
    这话一语双关,方棋看着寅迟神色微顿,却没有任何表示,便又垂了眸。
    刚开始知道寅迟被困在他身边十多年的时候,方棋奇怪过寅迟为什么不说,当时不理解,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单方面的付出,十多年的孤独,说出来感人肺腑,可对于接受了别人的付出,却从头到尾一无所知的人来说,这只会是一种道德枷锁。
    比如覃瑶,比如周冥。
    他们的付出是需要回报的。
    方棋长这么大,不是没有遇到过对他付出善意的人,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他往往会在那些人展露自己的目的之前选择拒绝那份善意,如果拒绝不了,那就想办法扯平。
    互不相欠就是他的行事准则。
    而寅迟的缄默,让他愿意相信他的“喜欢”,可相信不代表他就要接受,为了断开他们之间的因果,他需要和寅迟“扯平”。
    所以他也需要付出,所以才会替寅迟掩饰。
    直到寅迟逼问他之前,方棋都是这么想的。
    他是为了两不相欠。
    可如果只是为了“因果”,为什么别人不行?
    如果他的因果线是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如果他从一开始遇到寅迟时就知道了因果线为什么会在他身上,他还会愿意为了“掩饰”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不会。
    如果换了一个人,就算是有他一无所知的十多年,就算有人为他付出了再多,他也会不为所动。
    看到有他参与却不属于他的记忆时,他有所动容,不是因为有人为他付出,而是因为为他付出的人是寅迟,所以他才会动容。
    他愿意被人误会,也是因为别人眼里和他有着特殊关系的人是寅迟。
    早在他知道那十多年的“因果”之前,他每一次被牵动情绪,每一次放松底线的妥协,似乎都是因为寅迟这个人。
    而在他知道“因果”之后,他所做的所有事也不是因为“因果”,只是因为他早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陷进去了。
    方棋刚放松了没一会儿的手又再度握紧了。
    他半天沉默,寅迟忍不住追问:“你的过去怎么了?”
    方棋沉吟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又抬眼看向他,反问道:“那你呢?”
    寅迟:“什么?”
    方棋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把玉佩拿给谢辞之后,方棋就没再“梦”见过寅迟的记忆,如果他们那十多年的记忆重叠,以方棋对自己的了解,他独来独往,在任何年龄段都不合群,孤僻又沉闷,所以他不明白寅迟的喜欢从何而来。
    寅迟眼睛浅浅地弯了弯,“一般情况下,一个人愿意拿亲密关系当掩饰,说明他对另一个人起码是有意的,你回避问题的话,我可以当你默认你也喜欢我吗?”
    方棋:“……”
    方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并不打算接他的话,像是另一种形式的默认。
    寅迟微微一怔,薄唇轻抿,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喜欢……你想听哪方面的?内在还是外在的?”
    他依旧不提那十多年的事,方棋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但他也没自恋到喜欢听人吹自己的彩虹屁,所以在寅迟开始“夸”他之前打断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从……你逃回去之后,因为身体原因,一直被关着。”
    寅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轻声道:“嗯。”
    方棋:“那期间你有接触过其他人吗?”
    寅迟:“……没有。”
    方棋:“上大学之后,你一直待在书店,很少去学校。”
    寅迟:“嗯。”
    方棋:“那之后……”
    “没有别人。”寅迟忽然打断他,无辜又无奈道:“我一直跟着你,你怎么能怀疑我沾花惹草呢?”
    方棋:“……”
    他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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