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又侧过脸。
    “一并带回。”他漠然说罢,径直走向落满黄叶的前方。
    *
    她被人粗野地捆起了双臂,重重一推,便跌进马车。车中还有人昏迷不醒地侧卧,正是之前被带走的馥君。
    相思呼唤数声,馥君也未曾睁开双眼。她心中恐慌,却无法将其搀起,只能奋力挨近姐姐,似乎这样才能够减轻一些内心的焦虑。
    从午间到现在,不断奔忙不断受惊,好不容易见到高焕被抓,原本以为自己和姐姐终于能够逃出生天,却没料到竟然会被带回西缉事厂,坠入更深邃更险恶的旋涡。
    厂卫到底如何阴毒残虐,是她从来不敢去细想的境况。
    她只知道,数十年来能从诏狱中活着出来的官员,简直寥寥可数。父亲当年被锦衣卫押解回京,最终死在东厂,据说死时已经面目全非……
    轮声碾动,她倒在车厢内,呆滞地望着前方。过了片刻,却听馥君发出低微的声音,她连忙伏低了身子,唤了一声。
    馥君吃力地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高焕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相思脸颊发烫,低声道,“那个商人正要拖我进屋……西厂提督就来了。”
    “西厂提督?”馥君紧蹙了眉头,艰难地望向车窗,“我只记得,有人向我问起了今日发生的事,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应该就是江大人,后来高焕被抓了!”相思跪坐在她身侧,急切道,“高府也被查抄,所以我们才能出来。”
    第74章
    “你?”镇宁侯骤然被这位丽人招呼, 竟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觉眼熟, 却还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她,锁着眉头仔细回忆, “哦, 你是……”
    “和畅楼上,您宴请好友时候, 尊夫人曾经闯入……”相思轻声说到这里, 有意停顿,看向镇宁侯。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怪不得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却实在想不起来, 哈哈哈!”
    他以一阵大笑掩盖了尴尬,相思假意不再介怀当日被打之事,又抬眼望向他身后的中年男子,讶然道:“这位不是刚刚去过我们淡粉楼吗?没想到跟侯爷也是朋友。”
    镇宁侯眼角余光一扫, 中年人低头不语, 镇宁侯笑了笑,道:“这是我府中的幕僚,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竟然这样都能遇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望向马车,相思看出他想抽身离去的心念,单刀直入地向那幕僚问道:“其实我刚才在淡粉楼中曾看到您在打听一位公子,不知他是何身份?”
    幕僚一惊:“你的意思是……”
    相思还未回答, 镇宁侯已抬手示意:“姑娘莫非知道此人下落?”
    “也许有些眉目,但并不能确定我所认识的,是否就是你们想要找的那一位……”相思想了想,又道,“侯爷若信得过我,还请移步闲雅居。”
    “闲雅居?”
    相思点点头:“对,去看一件东西。”
    镇宁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幕僚,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跟着相思去了闲雅居。那名小厮倒也真的还待在客栈里,反正有苏少欣留下的钱财,他每天吃喝不愁,无忧无虑,故此还没产生逃跑的念头。相思让小厮打开藤箱,取出了那把青竹白玉折扇。
    “侯爷请看。”她将扇子缓缓打开,镇宁侯看到那扇面背后的题诗,神色一变,当即追问:“此人现在到底在哪?”
    相思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松了口气,缓缓道:“西缉事厂大牢。”
    “什么?!”镇宁侯目瞪口呆。
    *
    马车风驰电掣地驱驰至西缉事厂大门口,门口的番子再冷肃,也不敢对镇宁侯有所阻拦。他带着相思直接进了正堂,管事的是另一位姓马的千户,见镇宁侯忽然到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道:“督公前段时间去了保定,还没回……”
    “今日不是找他来的,带我去大牢。”镇宁侯皱着眉道。
    “大牢?”马千户以为自己听错了,镇宁侯瞪大眼睛,“你们最近是不是抓了一个姓苏的年轻人?没把他给怎么样吧?”
    “苏?”马千户一愣,继而哭笑不得,“您说的是那个人啊!真是……我在这待了也有一两年了,还从没见过这么神神叨叨的!问他什么都装傻充愣,我手下想动刑吧,他又哭喊着求饶,可是等到刑具一收,他又故态复萌,这不是简直在耍人吗?”
    相思想到苏少欣平时那样子,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问道:“那就是你们还没真正拷问他?”
    “打也打过几次,没下狠手……怎么了,这人和侯爷有关系?”马千户诧异地看着镇宁侯,镇宁侯无暇多说,催促他赶紧带自己去见苏少欣。马千户虽然心有不情愿,但镇宁侯毕竟是皇家宗亲,且平素与江怀越交情不浅,他作为临时管理西缉事厂的千户,也不敢得罪侯爷,因此只好带着镇宁侯与相思往大牢而去。
    刚进牢房门口,里面便已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呵斥,相思想到自己曾在里面看到过的惨状,一路低着头不敢多看,与镇宁侯落下了一大段距离。镇宁侯沉着脸向前,马千户满心疑惑地紧随其后,还未走到最后一间牢房,便听那边传来番子暴躁的叫骂:“他娘的小兔崽子,算你嘴皮子利索是不是?谁要听你瞎掰?老子看你是皮痒了欠抽一顿!”
    紧接着,便是一阵铁索滑动声响起。镇宁侯脸色一寒,当即快步上前,朝着那方向大喝一声:“住手!”
    那边的番子本已拎着牛皮鞭子进了牢房,忽然听见这声断喝,一时愣在了原处。镇宁侯铁青着脸,一把拉开铁门:“闲杂人等都退下!”
    “你干嘛的……”番子还待喝问,已被马千户的眼神制止,悻悻然退了出去。
    镇宁侯愠怒又无奈地看着牢房里的少年郎,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宿公子,你这是想干什么?实在闲得无聊了,跑西缉事厂大牢过日子?”
    苏少欣翻了个白眼,冷言冷语道:“我有我的打算,谁要你来多事?”
    “怎么着,还想在这大牢里扎根?南京青山绿水看腻了,想见见血肉横飞的场景?”
    “哼,血肉横飞,你也知道这里的惨状!”苏少欣盘着双腿坐在稻草堆里,一脸怒火,“这里关押的都是被江怀越抓来的人,说是嫌犯,其实只不过是有些小小的过失而已,有的甚至只不过说错了几句话,就要遭受严刑拷打!我在这待了几天,就亲眼看到有人死在了刑房之中,这不是私设公堂滥用刑罚吗?侯爷既然也是宗室,就该离这样的小人远着点,为何还与他称兄道弟,令宿某也为你感到羞耻!”
    “你……”镇宁侯还未及想好怎么回应,铁门外传来轻轻话音。“公子所说的私设公堂,其实倒也不十分恰当。我虽不懂官场事务,但也知晓这西缉事厂乃是奉万岁圣旨创设,办事手段虽凌厉狠辣,但若不是万岁首肯,提督大人又怎能一意孤行?所以将所有罪责都归咎于西缉事厂,是否也有些失之偏颇呢?”
    苏少欣闻言一惊,坐直了身子往外望去。
    昏暗的铁门外,有盛装明丽的少女缓缓出现,见到了苏少欣,神情平和地行之大礼。
    “先前不知公子身份,言行之间有所随意,还请见谅。”
    “……相思!”苏少欣又是意外又是懊恼,一双明目间满是无奈,继而朝着镇宁侯发火道:“褚恩寰!是你多事多嘴,告诉了她?!”
    镇宁侯双手一摊:“公子爷又要乱使性子?要不是相思告诉我,你可能被关进了西厂大牢,我就是派出所有部属,把京城翻个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里!”
    “……这不就说明他们西厂滥抓无辜吗?!连我都能被逮进来,还有什么人,他们不敢抓的?”
    “公子是有意为之吧?”相思叹了口气,“从一开始遍交好友,再到常去淡粉楼等各处热闹繁华地方玩乐,席间口出狂言,都是故意引起番子和密探的注意,好将你抓捕进来。”
    苏少欣脸一红,却还嘴硬。“我和你的交往却不是虚情假意……”
    相思没接这话茬,转而劝解道:“公子用心良苦,可也不能太过任意。这大牢是什么地方,还能想来就来?您既然身份尊贵,还是尽早离开,以免在此沾染晦气……”
    “我不走!”苏少欣梗着脖子道,“江怀越不在,我这来了又走算什么名堂?!白白进来住了几天,挨了几顿打?”
    镇宁侯扶额道:“小祖宗,没人请你进来,是你自己非要惹火烧身,还怪别人揍?难不成要等到他回来,才肯离开大牢?”
    “那不然我就直接进宫,把这里的所见所闻禀告给万岁爷。”他抖了抖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锦衣,意态高傲。
    相思忙道:“公子爷,我知晓您是因为看不惯西厂行径,可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万岁难道真对此处情形一无所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呢?镇宁侯与您家既然有世代交情,他又和提督大人是朋友,您如果非要置提督大人于死地,那岂不是也要将侯爷牵扯进来?”
    镇宁侯脸色果然难看了起来,苏少欣咬咬牙,不服气地道:“相思,你怎么今日处处帮着江怀越说话?见都没见过的人,你就知道他好坏了?”
    相思抿了抿唇,眼波一转,款款道:“我哪里是帮他说话,这不是在为公子和侯爷着想?”
    苏少欣不吭声了,过了好久,还是板着脸道:“不行,不能白来一趟,江怀越不回来,我就不走了!”
    “……行,到时候国公爷问起来,我就说你自己喜欢蹲牢房,啃冷馒头喝凉水。简直是反了天了,锦衣玉食不爱,爱起这种日子来了!”镇宁侯一拂袍袖,转身出了大门。
    守在不远处的马千户带着番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侯爷,里边这位是要把他放走?”
    “这小子恋上西厂牢房了,死活不肯出去!”镇宁侯气冲冲地道,“你们大人回来之前,给我好生伺候着,要是他病了瘦了,拿你们是问!”
    “啊?”马千户和番子简直以为自己耳朵长歪了,天底下还有喜欢西厂大牢的人?
    镇宁侯懒得再说,阔步往外走去,相思与苏少欣匆匆道别,也紧随其后。苏少欣虽然嘴硬,可看着相思快步离去,不由得起身抓住铁栅栏,愁眉苦脸唤道:“哎,相思,有空时候多来探探监啊!这里怪闷得慌!”
    相思低着头,忍着笑,没有回头。
    马千户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看苏少欣,紧赶慢赶地追上镇宁侯,虔诚发问:“侯爷,里面这位,这位言行举止别出心裁的,到底是哪家公子?”
    镇宁侯无奈地道:“镇守故都的定国公,是他爹!”
    马千户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擦了擦冷汗。开国功臣之首的国公爷后代,果然……异于常人。
    *
    镇宁侯出了大牢后,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当即叫人拿来笔墨纸砚,修书一封告知江怀越此间发生的事情。
    本朝开国皇帝褚云羲曾有四位得力干将,随他征战四方,荡平敌寇,最终平定中原,开创盛世基业。立国之初,这四位就被分封拜爵,分别是定国公宿修,保国公余开,安国公卢方礼,成国公郑耘。
    其中宿修可谓文武兼备,被封为定国公之后,世代镇守故都南京。而如今的定国公年过花甲,却只有这一名未及弱冠的爱子,名叫宿昕,生性飞扬跳脱,时有奇思怪想惊人妙语。只因定国公近来身体抱恙,让他上京为太后祝寿,却不料宿昕孤身一人离开了南京,到了京城后也不去拜见世交镇宁侯,直至镇宁侯收到定国公来信,又询问过守城官员,才发觉小公爷理应早就来了京城,却不见踪迹,这才派人四处打探。
    镇宁侯在信中叮嘱江怀越务必在处理完保定府的怪事之后,回来见一见宿昕,以免他真的上报天听,要西厂好看。相思在一旁踌躇徘徊,见他已将信纸折起,忍不住道:“侯爷,我也想写几句话传递给提督大人……”
    镇宁侯诧异打量她一番:“你和蕴之有什么话好讲?你跟他认识?哦哦,上回我夫人闹事,他帮你说过几句是吧?我又差点儿给忘了。”
    相思脸颊绯红,扭扭捏捏道:“嗯呀,正是呢……自从那天提督大人仗义执言过后,奴婢始终未能当面感谢,一直于心有愧,所以想借着这机会,聊表寸心……”
    “咳,他这个人不解风情,也不需要什么好话,你写那几句,说不定他连你是谁都忘记了!岂不是白费心?!”镇宁侯大大咧咧将信纸塞进信封,相思着急道:“哪怕提督大人忘记了我,我也不能忘记他的恩德呀,他既然很少受到别人的感谢,那我这一声道谢,不是更值得珍惜吗?”
    “你们这些小女人,真够麻烦!”镇宁侯没法,只好扔给她一支笔,“写吧。”
    相思掩不住笑意接过了笔,对着信纸发了半天呆,见侯爷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不由吃吃道:“侯爷,可否,可否让我单独构思一下这封感谢信?您这样一双大眼盯着看,我实在是写不出一个字呀。”
    “……你这是要写一篇《滕王阁序》啊还是《春江花月夜》?!江怀越他不是科场主考官,你也不是应试的士子!”镇宁侯不耐烦地背着手走出大门,相思忍俊不禁地在后边说:“哪怕提督大人大字不识一个,我也得画朵花表达万分敬仰之情!”
    第75章
    几次狂风席卷之后, 保定府的气候更为寒冷了。清早起来,木叶脉络间尽是薄薄白霜, 路上行人皆裹紧了夹袄,唯恐寒风钻进缝隙。
    说也奇怪, 自从那天姚康逮住了清理杏黄纸片的衙役们之后, 驿站四周的墙面上竟然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东西。对此姚康的看法是,说不定那些衙役自己装神弄鬼, 被识破之后就不敢再来。
    江怀越反问:“这样做, 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个……可以先制造事端,再显出他们尽忠职守啊!”姚康搓搓手, 强行解释之后自己也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我明白, 这样的事情平日你们没少做。”
    “督公,督公您真是会说笑……”姚康心虚地嘀咕了一句,又连忙转移话题,“您看最近好像也没什么反常现象出现, 咱们还得待多久才能走?”
    江怀越负着手远望窗外, 过了片刻道:“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后日一早就动身返京吧。”
    “遵命!”
    姚康很快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了在驿站休息的众多手下,保定知府不久后得知了此事, 也匆匆赶来。他本来就不希望保定的事情被上头知晓,如今见江怀越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自然是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大人,下官早就说了,这些看似离奇的事端都是无知小民背后捣乱, 如今大人驾临保定,他们目睹了大人英姿之后,不敢再有异心,自然就太平了下去。”伍知府陪着笑道,“还望大人回京后,在万岁面前多多澄清事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信封呈送上来。江怀越瞥了瞥:“这是什么?”
    “哦哦,里面是陈述下官心志的几篇文章 ,大人过目之后便能明白。”伍知府的眼神有些复杂,笑也笑得别有用意。
    江怀越不做声,将信封搁在桌上,又道:“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你安排好人手,这两天内别再出什么事。”
    “那是自然,下官明白,明白。”伍知府深深作揖,退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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