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垂下眼睫,意态有些寂寥。
    “大人,大人!”后方传来番子呼喊。
    他转过头:“什么事?”
    一骑白马飞速驰来,那名番子手中扬着信封:“有人快马加鞭送来了这个……”
    “还送?扔回去,或者烧了!”江怀越想到伍知府那谄媚的笑脸就打心底厌烦,根本不想收他的厚礼。
    番子一愣,却又不敢多说,只好灰溜溜拿着信封策马往回。恰好姚康上前,问了一声:“怎么,又是那个知府送来的?他对咱们大人还真是痴心不改啊!”
    “哪儿呀,这是京城来的快信。”番子嘀咕了一声。
    行在前边的江怀越听到这,当即寒着脸道:“京城来的信?为何不送上来?!”
    番子无奈地将信重新又呈送过去。江怀越蹙着眉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纸的时候,却有一小张叠得极为狭长的纸条飘落下来。风过长路,纸条随之飘远,幸亏姚康眼疾手快追了过去,才将纸条找回。
    江怀越心有疑虑,首先打开的是这张纸条。
    素淡光洁的纸上,有人用娟秀簪花小楷书写了一行字。
    ——“匆匆一别如隔三秋,淡粉楼中丹桂已落,江大人何时才能回转,相思奉酒相迎。”
    柔丽的笔画在他心上拂过,拨动沉寂已久的轻弦。
    在那行字的最后,还用浓淡相宜的笔墨画了一个精巧的盒子,盒盖上花纹流转,甚为典雅。再仔细一看,竟然还有几个极为细小的字,隐藏在这盒子的花纹上。
    ——“大人,我想你了。”
    他的心,一下子不可抑制地迸跳起来。
    甚至脸上都发了热。
    扑面的寒风吹乱了帷帽垂纱,后方的番子们因为突如其来的风势又聒噪起来,江怀越却心惊,以为他们发现了什么,连忙将纸条捏在掌心,独自策马往前。
    “哎,大人小心啊!”姚康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提醒,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独行离开了马队,江怀越才稍稍平复了心情,随后将纸条收进怀里,又展开了那张信纸。
    ——这小东西,为什么还要分两张纸来写?真是花样百出。
    他在心里笑骂,唇角不由上扬。
    然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苏公子?宿昕?!”
    自愿进了西厂大牢不肯出来?!还是相思带着才找得到?!
    唇边的笑意凝固了。
    无名怒火油然而生!行,定国府小公爷,原来还是这号人物!
    第77章
    这一行人自保定出发, 快马加鞭风雨兼程,抵达京城的时候正是晨霜素白的清晨。江怀越连西缉事厂都没回, 直接就进宫觐见了承景帝。
    他将驿丞与陈老六装神弄鬼,借此将其引到保定, 并设计加以刺杀之事全数禀告, 但隐去了与相思有关的讯息,也并未将陈老六在杀死驿丞后的那番话透出半分, 于是在承景帝看来, 这就是一些嫉恨江怀越的人相互勾结犯下的案子。
    “小小驿丞对朝堂事宜一无所知,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传言, 竟也如此胆大妄为!”承景帝愠怒道, “听你所说,他们应该还有同伙,为何没再留在保定彻查到底?”
    江怀越拱手道:“万岁,朝野之间对臣心存不满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既然主犯已经身亡, 那些从旁协助的人估计也早就逃散隐遁,如果臣在保定再掀起追捕嫌犯的风浪,只怕民间怨言更重……到时候可能有损的不是臣的声名, 而是万岁的美誉了。”
    承景帝拧了拧眉头,从书桌后站起身:“你倒是难得这样心慈手软。”
    “臣这不仅是为万岁着想,更是为皇嗣着想。”
    “哦?怎么说?”
    “惠妃娘娘好不容易怀了龙胎,万岁龙嗣绵延有望,臣不是应该广做善事, 积修德泽吗?”江怀越面含微笑,眉间眼角尽是谦卑恭敬。
    承景帝眉梢一挑,嘴角也不由浮现笑意。
    江怀越又问:“臣临走之前曾听说太后娘娘将金司药调回了景仁宫,如今惠妃娘娘还是由她负责照料吗?”
    承景帝颔首,难得露出了舒心的神情。“惠妃最近倒是宁静了不少,也不总是喊着头晕恶心。朕先前竟没有想到金玉音,看来她做事还真是细心妥帖。”
    “金司药确实兰心蕙质。”江怀越见承景帝心情转好,又主动问及太后寿诞之事,承景帝对他先前的安排很是满意,江怀越趁势问到各地藩王与元老勋臣是否都已抵京,承景帝道:“有些已经到了,这事我已交给余德广去安排……还有辽王未到,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听闻辽王近些年来笃信道教,说不定是在为太后娘娘潜心祷告。”江怀越一笑,承景帝却冷哼一声,目光之中流露轻蔑之意:“我看他是玩物丧志,以前迷恋美酒,府中尽是坛坛罐罐,现在又成天捣鼓些丹药,几乎要将辽王府变成道观了!”
    *
    午后时分,江怀越才从宫中出来,随行人员问及是否回西厂。这个本来几乎不用考虑的问题却令他纠结了起来。
    回西厂,那就势必要气势汹汹去见那个赖在大牢不肯走的小公爷宿昕,一想到他与相思那言笑晏晏的模样,江怀越心里就窝火。原来以为此人只是个游荡玩乐的富家子弟,他都打算好了,如果回到京城的时候这姓苏的还不识趣,那就派人去淡粉楼附近的小巷子里把他给截住,蒙上黑布一顿打,恐吓撵走了事。
    谁知道这一位居然是定国公府中的小公子,看来蒙头毒打是行不通了,言语威胁恐怕也收益甚微。更可恨的是这宿昕居然还主动上门,耗在西厂不肯离去,江怀越看到镇宁侯在信上的描述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听到手下问要不要回西缉事厂,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问题就是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大牢见宿昕。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往马车边走。
    以礼相待吗?不行,太卑躬屈膝,丢了颜面,也咽不下这口气。
    冷笑嘲讽吗?也不对,毕竟对方父亲是定国公,没有必要因为这事撕破面子……
    那到底是该沉着脸进去呢,还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满面春风请他出狱?
    江怀越觉得脑子要炸了。
    “督公!”有人在远处喊。
    他已经踏上了马车,头也没回,不耐烦地扬声道:“干嘛?”
    “您过来啊……”
    江怀越满心牢骚地循声望去,只见西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杨明顺正坐在车头上朝他招手。江怀越想到了之前他曾叫杨明顺先回京保护相思,此时他却在此出现,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他快步迫近,压低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杨明顺也不言语,指了指身后的车帘,递了个眼色给他。江怀越心有狐疑,撩起帘子一角迅速一望,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明媚含春的笑眼。
    “大人……”相思抿着唇笑,那种愉悦之情像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青苗蓬勃,遍染生机。
    江怀越只觉神思一晃,心跳陡然加快。然而手却下意识地猛然放下帘子,朝着杨明顺肃然道:“干什么带她来这里?”
    “啊?是相思,她听我说您回京了,就急着要见您啊……”杨明顺看看江怀越,又看看车帘,摸不着头脑。江怀越沉着脸不说话,这时车内传来了相思惆怅百转的声音:“小杨公公,督公他不愿见我,劳烦您送我回去吧。”
    “行……”杨明顺慢吞吞应着,握着缰绳就想赶车,却被江怀越瞪了一眼。“闪开去。”
    “怎么了督公,我这不是要赶车吗……”
    “叫你让开,不然我怎么上去?!”
    “……那您早说啊!”杨明顺只好无奈地让开,督公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
    马车缓缓行驶,低垂的车帘挡住了外面的寒风,车内光线有些昏暗。相思坐在那里,从江怀越一进来就斜着眼睛睨他,那双眼睛既含情又含怨,盈盈闪闪间还隐约透出几分哀伤与恨意。
    这复杂而多变的眼神令江怀越只能以阴沉的脸色来回应,内心却早已千回百转。
    他不开口,相思盯着他左看右看,几乎要将他看了个透心凉。终于江怀越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你怎么来了?”
    这一问,相思那双含情目更是满是哀伤了。
    “我怎么来了?大人您问这话,不觉得让人寒心吗?我从小杨公公那里得知您回到了京城,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赶紧找个理由出了淡粉楼,就想着能第一时间见到您。可您倒好,瞥见我坐在车里像是见了恶鬼一样,上了车沉着脸像是见了仇家一样,现在第一句话,又是这样子……您的心难道是铁铸的吗……”
    她悲愤不已地进行控诉,原本只是想震慑一下江怀越,没想到自己越说越动情,眼睛居然都湿润了。
    江怀越艰难地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才出声打断她的话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想让杨明顺把你带出来。”
    “我是见不得人吗?”她更加不平,含泪盯着眼前人,视线越来越模糊,语声也越来越委屈,“我都已经躲在马车里不露面了,还能怎么样?您临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去了一趟保定就变了心吗?”
    江怀越被噎得满心发凉,原先打算阴沉着脸,逼迫相思自己坦白与宿昕的事情,而今却被她步步进攻,逼到了悬崖边。
    “胡说些什么?!”江怀越压低了声音,狠狠望了她一眼,“说我变心?你……那个苏公子,宿昕,你到底与他关系有多密切?”
    颠三倒四问了这一句,自己都觉得丢面子,但为了增强尊严,还是冷着脸故作愠怒。
    相思愣了愣,眼里要冒出火来。“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怀越还是故作冷峻,“你自己想。”
    相思紧抿着唇瞪他:“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只是比较熟悉的客人,觉得他热情有趣而已。”
    “一个纨绔子弟,被抓了也就算了,至于你还要满城找寻,想尽方法搭救?”
    她更是气恼了。“您听谁说的?我最初是有点着急,可他为我解过围,好端端被逮进大牢了不该去想想办法?后来我得知了他的身份,知道您的手下不敢为难他,就没有再去过!”相思一口气说罢,见江怀越还是脸色难看,不由道,“您以为我对着每一个客人笑,就都是把他们放在心底深处的吗?”
    江怀越不肯说话,相思又愤然道:“我是教坊司的人,见客陪客由不得自己做主,有关系熟一些的客人就如同朋友一般,自然会热络点。但我之前也跟您讲过,那句话,只说给大人一个人,绝不会再讲给别人听。您要是始终不信,那我多说无益,也不必再留在这车内了!”
    说话间,掀起车帘身子就往外探去。江怀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叱道:“干什么又这样?跳车上瘾了?”
    “您都不想见我,我还强求什么?!”她毫不示弱,用满是怨愤又饱含哀伤的眼睛望到他心底。江怀越心头一阵翻涌,硬是忍了下去,冷冰冰道:“我只是问问你和宿昕的关系,你何必这样小题大做?”
    “就没有特别的关系。”相思哼了一声,又反击道,“那么大人外出保定,当地官员必定盛情款待吧?”
    江怀越疑惑道:“忽然问这做什么?”
    相思仰起脸,哼哼笑了笑。“我可经常听到其他官员私下议论,地方官招待京官算得上是不遗余力,甚至有人还将自己家中的爱妾歌女送到驿站……”
    江怀越耳根都发红了,愠怒道:“你,简直越来越放肆,乱想些什么?”
    “我也不信,怎么办?”她近似无赖地反手扣住江怀越的衣袖,捏在手中反复揉搓。
    “……我晚上都带着姚康出去巡视,根本没你想得那样逍遥自在!”江怀越一脸正义凛然的样子。相思眼睛转了转,曼声道:“那白天呢?”
    “白天……”江怀越几乎要将自己白天做的事情都汇报出来了,转念一想才发现不对劲,冷哂一声又将她手腕捏住,用力握了几下,道:“你故意耍我?是不是?”
    相思睁大眼睛,讶异道:“谁敢耍您呀,提督大人……我不过是,问问而已。”
    “问,有你这样问的吗?”
    “怎么,大人也会觉得是我胡思乱想?”马车正颠簸,相思顺势紧紧拽住他的袍袖,身子往前倾,离着江怀越仅仅不到半尺的距离。她直截了当地望着他的眼睛,忽而又抬手,用温暖的手心抚了抚他的脸颊,切切笑道:“以后大人怀疑我一句,我就用十倍的质问来对待您。”
    那掌心柔软似绵,温暖如春,轻轻抚过的瞬间,令他浑身不能动弹,继而好似饮了极其上头的醇酒,整个人都发起热来。
    “你……相思!”
    千万种情绪萦绕冲击,言语都已经匮乏得无从表达,只化为这一句满是惊异的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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