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还演得真是煞有介事。
    相思睨了他一下,装作腼腆的样子回道:“之前叫了一顶轿子,只给了来时的钱,他们把我送到这里就走了……”
    “哦,那要不要派辆车子送你一下?或者再为你叫一乘轿子?”江怀越一边客套,一边打算让杨明顺再把她送回去,顺便也看着点以免被人占便宜。
    谁料那边马车里探出了宿昕的脑袋。“我们不是要去淡粉楼吗?还需要你献什么殷勤?”
    江怀越脸一沉,相思忙道:“我自己回去,你们两个人坐在车里了,我也不好坐进去。”
    “坐得下坐得下。”宿昕竟然从马车内出来,坐到了前面拿起鞭子,“我来赶车!”
    站在一边的车夫惊呆了,镇宁侯也失笑道:“小公爷,你还会这一手?别赶着车子掉河里!”
    “有什么我不会的?”宿昕盛情邀请,相思只好坐上了他们的那辆马车,放下帘子的时候,见江怀越独自严肃地站在台阶前,竟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
    “江大人,回见。”她用纱帘遮住了半面,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含情脉脉望向他。
    江怀越被这目光望得心生潮涌,却又不得不保持着孤高冷冽的气质,满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就算是回答。
    “启程了!”宿昕扬起马鞭,显得格外新奇,驾着马车就飞快离去。只可怜随行的车夫撒腿追逐,随着马车很快消失在长长巷口。
    江怀越发了一会儿呆,背后忽传来声音:“督公!您就放心让相思跟着小公爷跑了?”
    一回头,才见杨明顺从大门后钻出脑袋,忧心忡忡地朝着他使眼色。
    江怀越皱了皱眉,背着手往外面走:“她有分寸的。”
    “嗬,她有分寸,可我看那个小公爷像是没有分寸的样子……”杨明顺跟在后面,为他捏了一把汗,“虽然他看起来不靠谱,可毕竟出身比您好,长得也不赖,生来一副快活的面容,不像您……”
    他顿下脚步,拧着眉头瞪杨明顺。“我怎么了?难道生来愁眉苦脸?”
    “不是不是,可对着他容易让姑娘开心啊……您呢?”杨明顺只是点到为止,不敢说得太明白。
    江怀越却更气恼了。“对着我就让人提不起精神,是吧?杨明顺,你不要以为是我不放过相思,等下次她来了,你仔细问问看,到底是谁缠着谁?”
    他义正辞严地说完这一通,气宇轩昂扬长而去。
    *
    不平归不平,江怀越却还没糊涂到分不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出了西厂后随即又返回宫中,向承景帝报告了南京定国公的小公子宿昕已经到了京城。承景帝对宿昕的到来并不意外,然而听江怀越说他还特意混到西厂大牢呆了好些天,却着实哭笑不得。
    “这个宿昕,真是顽劣胡闹。”
    承景帝既已对此事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江怀越也无需再加油添醋。此时昭德宫的小太监过来探问,说是荣贵妃听说江怀越回了宫,要他过去一趟。承景帝得知后,道:“既然荣贵妃相邀,朕也有几天没见着她了,正好一起过去坐坐。”
    江怀越便陪着他前去昭德宫,荣贵妃本身最近对承景帝一直有些冷淡,见他主动过来,也没给什么笑脸相迎,草草拜见之后,就冲着江怀越冷言冷语道:“你小子最近是越来越忙,好些天都不见鬼影,这不是回了宫中,我不差人来请,你竟不会来我这里了?!”
    “臣也是为万岁办事,有些时候回了宫,刚想来娘娘这边,却又有人找,等到臣空下来了,又听说娘娘正在休息,便也不好过来打搅了。”
    “尽是借口!要真的想来看我,什么时候不能来?我看你也没忙到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荣贵妃毫不留情,江怀越只笑了笑不做辩解,倒是在一旁的承景帝被冷落至今,只好干咳一声,慢条斯理道:“怀越如今兼管东厂事务,确实是要比以前忙碌不少,你要是闷了,只管差人去叫他……”
    “人来了,心不在,有什么用?”荣贵妃冷着脸撇下一句,看都不看他,顾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检视妆容。
    承景帝心里有数,走到她身后道:“你也不必拿他撒气了,近来我是多去了几次惠妃那边……”
    “万岁想去谁宫里,还需要朝我解释吗?”荣贵妃一边为自己画眉,一边冷笑道,“惠妃如今拿乔,在后宫成了任何人靠近不了的夜明珠,万岁是不是还得为她专门建造一座宫殿,好生供起来伺候?”
    “话不是这样说。惠妃有孕也是喜事,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呢?朕不是答应过你,无论她生下是儿是女,贵妃之位,只可能是属于你一人的。”
    “贵妃?我看她将来是要准备封后的吧?”荣贵妃不以为意地反唇相讥。
    承景帝将脸一沉:“朕当初为了想要改立你为皇后,招致朝臣强烈争议,此后情愿将皇后之位空缺至今,你居然还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若是因为惠妃生下皇子,朕就立她为后,又与那些见异思迁之人有何区别?”
    背对着承景帝的荣贵妃抿紧了唇,原先还满是怨愤之情的眼里渐渐笼上迷濛。
    “我的……我的孩子啊……”她终于还是难以忘记那个刚满三岁就夭折的儿子,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啪”的一声,描金玄黑的眉笔跌落在地。
    承景帝默默俯身,为她捡起了那支眉笔,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江怀越目睹此景,悄悄地退了出去。
    *
    抬头望,天空蓝得纯澈,丝丝缕缕的云絮轻薄如纱幔。他信步走下台阶,还未走出多远,却见前方大红宫墙那端有佳人款款行来。
    越走越近了,她已率先向江怀越微微一笑,如暖阳破云,新月婉约。
    “江大人,许久不见,您是刚从外地回来吗?”金玉音语声清灵,恰如其名。
    江怀越向她拱手:“正是,去了一趟保定,金司药连这也知道?”
    “江大人可是后宫中瞩目之人,您的行踪谁不关切呢?”金玉音一笑,望了一眼他后方的昭德宫,“您去见过荣贵妃了?”
    他点了点头,因问道:“金司药如今在惠妃身边,过得可还适应?”
    “娘娘近来倒是平和了不少,先前也许是太过紧张担心,如今一切都好,也不再像开始时候那样难受了。眼看已经四个多月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更安稳了呢。”
    “是吗?那倒是好事。”他淡淡道,“金司药只是负责娘娘的用膳与补品吗?”
    “承蒙娘娘信任,如今衣食出行都让我看着点。成天这个请示那个布置的,比起料理这些琐事而言,我还是更喜欢静静地待在司药局里跟医书药草打交道。”金玉音虽还是笑着说话,但眉眼间确实流露出一丝无奈与疲惫。
    江怀越正待宽慰一句,却望到远处缓缓行来一顶轿子,从轿子边随行的太监与宫女来看,显然正是来自于景仁宫的。他挑着眉梢轻声道:“正主儿来了。”
    金玉音忙回过身,迎上前去拜在路边。“惠妃娘娘……”
    轿子里传来一声轻蔑的笑,随后纤纤玉手一挑帘子,露出惠妃不善的眼神。许久未见,她因怀孕而微微发福,原先的瓜子脸已经圆润了不少,然而一说话还是那样不客气。
    “我道是谁牵绊了你的脚步,原来是江怀越这个小白脸。怎么呢,玉音,你平时不爱说话,遇到了他却好像被月老红绳牵住了似的迈不开脚?”
    金玉音连忙叩首:“娘娘,奴婢只是偶遇江大人,说起娘娘近来身体康健……”
    “我的事不用对他说!”惠妃拔高了声音,用那双凌厉的凤眼盯着江怀越,“我还巴不得他别再出现在这宫里呢!”
    江怀越站在原处,从容道:“娘娘对怀越有意见,可别因此气坏了自己,您腹中的胎儿对于万岁来说太过重要,若是出了岔子可怎么办才好……”
    “你……你不要危言耸听!”惠妃忽然攥紧了轿帘,看到他站在那儿云淡风轻的样子,也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内心谋划诡计。为给自己壮胆,她又故意冷哂一声,道:“告诉你,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如果我身边再发生什么事端,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你……还有你背后的主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有意朝远处的昭德宫盯了一眼。
    “哦?是吗?”江怀越扬眉一笑,“说起来,娘娘到此处,难道是想去见贵妃娘娘?可不巧的很,万岁刚才也与臣一起去了昭德宫,此时恐怕正为贵妃娘娘描眉梳妆呢。”
    说罢,随意地朝着轿子里的人拱了拱手,又向跪在一边的金玉音看了一眼,便洒脱而去。
    “……猖狂的奴才!过不了多久,要你好看!”惠妃气得发颤,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又瞪了一眼金玉音,“还不跟我回去?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是。”金玉音低着头,随着这顶轿子缓缓折返。
    *
    江怀越再度回到西厂,叫来杨明顺:“去淡粉楼看看,宿昕和侯爷有没有走?”
    “这也没多久,应该还不会走吧……”杨明顺小声念叨着,只好匆匆而去。过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回来报告说,果然宿昕和镇宁侯还在淡粉楼喝酒聊天,相思也陪在一旁。
    江怀越用指节叩击桌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天黑了还不回去,打算在淡粉楼住着不走了吗?”
    杨明顺望了望明媚敞亮的天色,又看看江怀越,嗫嚅道:“大人,您是不是眼花了……这哪儿就天黑了?”
    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冷冷道:“我说快要天黑了,你听不懂?什么猪脑子。”
    “是是是,小的是猪脑子,哪天多吃点脑花补一补……大人需要的话,小的也给您准备些?”杨明顺笑嘻嘻地问。
    “我从来不吃这些。”江怀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起身换了衣袍,“我出去一趟。”
    “刚回来又要走?”杨明顺纳罕道,“小的陪您去?”
    他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杨明顺一边跟着他走出去,一边打听要去哪里。他起先不肯说,直至上了马车,才沉着脸道:“去找镇宁侯。”
    杨明顺愣了愣,恍然大悟道:“咳,不就是找相思吗?!”
    “闭嘴!”
    *
    要说江怀越对去淡粉楼的路程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然而前几次都是只能在外面隐藏徘徊,这一回因为有镇宁侯在里边,他倒是无需发愁找不到借口,带着杨明顺长驱直入,衣袂生风地杀到了宴饮之处。
    正是他与相思初次正面相遇的那个幽静水榭——月缕风痕。
    只是此时的水榭内满是欢声笑语,酒过三巡,宿昕早就忘记了为民请命弹劾西厂的正经事,拉着镇宁侯的手来回抚摩,语重心长地道:“我说侯爷啊……你好歹也是上过沙场杀过强敌的堂堂男子汉,怎么就会惧内成那样呢?你瞧瞧我们的小相思,无缘无故被尊夫人砸得头破血流,我当时是不在场,如果在的话,肯定不会让她受这委屈!”
    镇宁侯满面发红,大着舌头分辨:“什么惧内,我,我那是爱妻如宝……小公爷你还未成婚,等你遇到了心仪的,保不准比我还不如……”
    “那也得看那个妻,值不值得我对她好!”宿昕也上了头,意气激昂地拍桌子,“仗着自己身份随意打人就不能纵容!你说是不是,相思?”
    他又转过身,拽住了相思的衣袖,一脸认真地征询意见。
    “小公爷,我……”相思才开了个头,却听门外传来格外熟悉的话语声:“看不出小公爷还是个多情人,只可惜您这套在教坊姑娘看来实在是太过天真,讨好的方式多种多样,何必非要扮成纯良热心呢?”
    宿昕起初一愣,等到看见那背着手从外面漫步进来的人,气得冷笑道:“你跑到这里干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
    江怀越毫无感情地环顾四周,也不理睬他的质问,但是镇宁侯虽然已经醉得眼花,还是摇晃起身:“蕴之,你也来喝一杯!”
    “我正是担心侯爷才来的。”江怀越大大方方坐下来,叹息道,“侯爷莫非忘了尊夫人的脾气?要是被她知道您来了淡粉楼,身边又只有小公爷这样的多情种,岂不是又要大闹?有我在边上看着,至少尊夫人如果问起来,侯爷也有个挡箭牌不是?”
    “啊?好!好!你想的周到!”镇宁侯由衷感谢,为了给江怀越倒酒,差点把酒壶都摔了。宿昕皱着眉不高兴,气冲冲地道:“好什么?我们在这里谈天说地,他坐在中间算是监视?这酒我可喝不下去!”
    “本来也是,我看两位喝的都不少了,也该回去休息……”江怀越还没说完,宿昕已经板着脸站起来:“我可没醉,明日一早还要进宫见驾。江大人,你好自为之!”
    说罢,又朝相思道:“相思姑娘,你虽然是教坊女子,但也知书识礼明辨是非,这个人不像你想的那样仗义,你可要千万当心,不要上了他的当。”
    相思红了脸:“我,我知道了。”
    宿昕又去叫镇宁侯,可是他却懒懒散散喊着还要再喝,宿昕见劝不走,只好自己悻悻然离去,临走还不忘瞪了江怀越一眼。
    大门被他砰的关上了,相思低着头,似乎一动不动,可从江怀越这边悄悄望去,恰好能望见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她居然在偷笑。
    镇宁侯眯着眼睛,还在稀里糊涂地揽着江怀越敬酒。江怀越自己喝一杯,给他灌两杯,没多久,就彻底放倒了镇宁侯。
    看着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镇宁侯,相思故意扭扭捏捏地偷窥了江怀越一眼,羞答答问:“提督大人,现在就剩您一人了,是想听奴婢弹曲呢?还是看奴婢献舞?”
    “献什么舞,你刚才给他们也跳舞了?”江怀越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拽了过来。
    相思张大眼睛,无辜地道:“我也没问他们呀。”她忽而又掩不住小有得意的笑,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大人,您猜我会不会跳舞呢?”
    悄悄话本就撩人,呼吸气息拂过耳畔,更让他神情凝固。好不容易按捺了心头缭乱,江怀越硬是将她拽到了那个隔间。
    锦绣流彩的百鸟朝凤屏风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多宝隔架子上依旧陈设着姿态各异的名贵玉器。
    相思一到这里,就又想起当时自己精心装扮后,怀着复杂的心情前来自荐枕席,跪在地上求他要了自己的那一幕。
    心潮莫名汹涌起伏,她被他拉拽地脚步微促,挣扎几下没有用,索性趴到他肩头,踮起脚尖小声道:“大人……您这是,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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