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哪里去了,我们没有那样!”相思不无尴尬地撑着下颔,“只是在想刚才的事而已。”
    “有什么多想的,等请人看过再说,事先考虑来考虑去的,不是庸人自扰?”他说到一半,忽又笑呵呵改口,“当然了,你不是庸人,你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相思止不住用眼角余光瞥着江怀越,果然他冷若冰霜,开口道:“小公爷,你今夜没喝酒,怎么又话多起来?”
    “这还叫话多?我不像你,天天端着架子装模作样,我这是赤子之心自然流露!”宿昕不解气地嘲讽,“江大人每天想这想那的,也不嫌累得慌?”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累,尤其是为这事,想再多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这样的人说着这样的话,真显得虚情假意!”宿昕不服气地瞪他一眼。
    他却泰然处之,倒了一杯酒,道:“那不然呢?难道还得小公爷为相思办事?对了,您的婚期定下没有?年纪不小了,还拖下去也不成体统吧。”
    相思早就听江怀越说过宿昕已有婚约,如今又见他提及,不由得抿唇一笑。
    宿昕原本骄傲的神情顿时板滞,隔了一会儿才咬牙道:“你,真是一条毒蛇!”
    江怀越也不反驳,只是笑着,喝下了那杯酒。
    *
    置气归置气,宿昕第二天一早就动用关系,找到了南京城最有名的大夫,请他审视那些重新抄录的方子。
    那大夫仔细研究了很久,问道:“这是什么人开的方子?”
    “这个,您不用管,我只是替一位朋友问的,她家里有人生病,花重金请了大夫开方,但是又有点疑神疑鬼,觉得是不是用药有些不妥……”
    大夫点点头,道:“在下明白了,这些方子用药剂量与寻常是不太一样,但以在下四十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并无不妥。”
    宿昕一怔:“您的意思是,方子没有问题?”
    老大夫明确地道:“非但没有问题,而且开方之人熟读各种医书,不因循守旧,看得出亦是一位妙手回春的名医。”
    宿昕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想到还有那包陈年药材要核查,便向人告辞之后,急匆匆回到了别苑。
    江怀越也正来到此处,听他说了大夫的回答,沉默不语。相思皱了皱眉:“既然药方没有问题,那就得看那些留下的药材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早就说过,带着药材一起去找那位老先生,现在还得再跑一趟!”宿昕不满地道,只因江怀越先前提出,一定要先查药方,再找其他人看药材。
    “如果药材与药方不同,你又如何向人解释?”江怀越反问道。
    宿昕一时语塞,只好自认倒霉,带着那包药材,又去了城中另一家有名的药材铺。
    相思看着宿昕离去,心里不免又浮上一层忧虑。她坐在窗边,望着院中繁茂的草木出神。江怀越走到她身旁,因问道:“在想什么?”
    “大人,你说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是我爹放进去的吗?”
    江怀越想了想,道:“应该是吧,不然为什么那支开启盒子的盘凤钗,会从令堂那里留给了你姐姐?”
    “可是他怎么得到的宫中太医的方子呢?你和小公爷都说了,这方子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给先帝诊脉之后亲手写下的方子,还有曹经义的署名……我爹爹在出事之前,为什么又要叫云祥带着这盒子上京城,去找房大人?”
    “房大人与你父亲关系匪浅,他们是同榜进士,又曾在一处为官。只是后来你父亲自称患病,不适应北方气候,恳请万岁开恩,让他回到了南京。”江怀越道,“你父亲后来出事,房大人曾出言劝谏万岁,但没有作用,还落得降职外放的下场,数年之后死在了陕西。”
    “那么开药方的倪院使呢?”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也早已过世了。”
    相思感到心底发寒。
    似乎一切与十四年前父亲被捕,家宅被抄有关的人,先后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江怀越虽想劝慰开解,但看相思那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说再多虚假的安慰也是无用。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轻轻抱了抱相思的肩背。
    她侧过脸,倚靠在他臂间。
    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大人,其实……我到现在,并不是一定要为父亲沉冤昭雪。”
    “嗯?”
    相思反过身,抱着他的腰间,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他,到底为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江怀越听她这样讲,心里不由有些发堵。
    相思似乎觉得,就算父亲是被陷害冤枉而死的,也已经很难翻案。或者说,她更是为了他,不愿让他以身犯险,因而有意说了这样的话。
    “我明白。”他握着她的手,指间相扣。
    *
    宿昕去后,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相思甚至担心江怀越出宫太频繁,会惹来旁人怀疑。
    正在担忧之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她不由站起身,果见院门推开,一袭白衫的宿昕急匆匆回来了。
    可他的神情,却异常凝重,与之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小公爷,怎么样了?”相思不禁走到门口。
    宿昕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江怀越,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提着那包药材,跨进了书房,把它重新放置在了桌上。
    随后倒了一杯温热的茶,一言不发地迅速喝了下去。
    相思被他这举动弄得更着急了,想要解开包裹,看看里面有没有大夫根据药材推导出的药方。
    谁知手才碰到包裹,就听宿昕迅疾道:“别动!”
    她愣了愣,转回身看着他。
    江怀越上前一步,向宿昕道:“这些药材……是不是有问题?”
    宿昕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江怀越展开纸张一看,也是一张药方。
    他知道这是药材铺的人依据宿昕带去的东西,列出的各类药材与大致分量。
    他又将先前那些陈年药方摆在了边上,一一对照。
    阴霾笼罩了心头。
    所有的药材都在,但是各自分量却有着明显的差别。本该用二两的用了四两,本该用三两的用了一两……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宿昕新带回的药方上,最后还多加了一味药。
    相思也看到了那两个字,神色不由一变。
    藜芦。
    宿昕此时才沉声道:“看到了吗?盒子里的药材,非但与原先药方上的分量不同,而且还多出了一味药。”
    相思攥着手,声音发紧。“藜芦……是不是不能擅用的?”
    宿昕皱着眉,从那袋子药材里,捡出了切成细丝状,已经难辨原型的藜芦。“寻常药方里如果要用的话,只能研磨或者外用,不可水煎。”
    江怀越缓缓道:“因为其毒性深重,与乌头近似,甚至过于乌头。更何况……”他指着那张新写的药方,“这里写得清清楚楚,盒中的藜芦,有一两之多。而就算是医者开方,也只能使用一至两分。”
    相思只觉嘴唇发干:“你们的意思是,这装在盒子里的药材,非但无法疗治伤病,反是取人性命的?”
    “是。”江怀越简短地回答道。
    第178章
    相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父亲交给云祥让其带去京城的盒子里, 装的竟是宫中太医的药方和药材,更想不到的是, 这袋子看似不起眼的药材, 非但与留下的方子并不对应,而且还暗中添加了一两藜芦。
    这不是治病的药材, 而是谋杀的证据。
    寒意从背脊泛起,她盯着那堆药材,隔了片刻才道:“所以, 这袋子药材,是先帝病重期间服下的真正药剂?那些药方,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江怀越道:“从眼前的一切来看,应该就是这样。小公爷也说过, 君王或者后妃得病后,要由太医院派出太医前来诊脉问询,旁边始终有內侍陪同, 直至看着太医写下药方,再一同前去御药房抓药、煎药,熬好之后,內侍先饮,无碍后再进献上去。这些方子上签署姓名的都是同样的两人,如果想要从中搞鬼,倪振安与曹经义必须从始至终串通一气,否则是绝对不能成功的。”
    相思寒声道:“那他们两人……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一个太医院使, 一个东厂提督……难不成是曹经义做下恶事,被先帝发觉,他想要自保,就串通太医谋害先帝?”
    宿昕蹙了蹙眉,慢慢道:“相思,你说的似乎也有点可能。可是曹经义他虽然手段毒辣,恐怕还没有谋害先帝那么大的胆子……”
    “何况如果他暗中做的恶事被先帝发觉,怕是也不会还在病重期间让其贴身伺候。”江怀越顿了顿,看着药方,没有再往下说。
    三个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
    如果不是曹经义胆大包天下毒弑君,那么能动用他和太医院院使,让他们敢于冒险,做此等大逆不道株连九族之事的人,又会是怎样的身份?!
    江怀越心里有答案,却不能说出来。
    哪怕他曾经身在朝堂与后宫之间的最高层,可是在他之上,还有高阳朗照,金龙盘旋。
    宿昕更是觉得这次经历的事情简直超乎他人生所有的意外,他向来在南京过着风流闲散的生活,只因欣赏相思,才愿意跟着江怀越一起去找什么云家的遗物,可是眼下这情形,却让生性跳脱的小公爷,也不敢肆无忌惮了。
    沉默许久之后,是相思首先打破了寂静。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人,道:“如果,事情就像我们想的那样,那我父亲,又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他让云祥带着这一盒物证去京城找房大人,难道是想将此事公之于众?”
    宿昕皱紧双眉:“可是大理寺卿房敏学,就算得到了这一盒东西,却也没有开锁的钥匙啊!我就搞不懂你爹他到底想做什么呢?而且退一万步说,房敏学如果能打开盒子拿到东西,他也只是一个官员罢了,难道还敢在上朝时候公然谈论这阴暗事情?恐怕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拖出去斩了!”
    相思一时也无法回答,确实,到现在为止很多事情渐渐浮出水面,然而随之而来的疑惑,也越来越多了。
    宿昕自己也想不出答案,愁容满面地望着盒子发了好一阵呆,忽听得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说是定国公在府中叫人四处寻他,似乎是对他最近成日不着家东奔西跑有所愤怒了。
    “我以往不也这样吗?”宿昕愤愤不平,“他自己呆在府中闲得慌,就来找我的茬!是南京不够大,景致不够美还是酒楼不够多,佳肴不够丰盛?前阵子还想着要将身边丫鬟收房,现在又对我管头管脚了!”
    相思从未见他如此抱怨过定国公,但这是宿昕的家事,她也不好插嘴,只能劝他尽早回去,以免定国公怀疑了查上来,到时候事情暴露,大家都不好处理。
    “行行行,我先回去应付一阵。这些东西事关重大,你可要千万收好!”
    江怀越不禁道:“东西放在这里,我倒有些不放心了。”
    宿昕扬眉道:“那你想干什么?自己带走?这别苑地处幽静街巷,别人又知道是我宿昕的地方,谁会闯进来硬抢?”
    “小公爷真的觉得万无一失吗?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镇江城外官道上,就有马队公然放箭追杀,你先前能想到他们敢这样?”江怀越神色严肃,“若是定国公知晓你在此处藏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派人过来审问,你也能跟令尊翻脸作对?”
    “我……”本来还梗着脖子的宿昕只好悻悻然委顿,“那你带走这些东西,就很安全?”
    “我在南京宫中,至少与外界隔绝,比相思待的地方安全。不管是谁想要青铜盒子,都难以闯入宫城吧。还有,云祥那人知道事情太多,也不能让他留下。”
    相思惊愕道:“大人,你想杀人灭口?”
    “这也太狠了点吧……”宿昕眼神瑟缩了一下,瞥着江怀越。
    江怀越拧着双眉,看看两人。“我有说要杀他吗?这人现在还不用死。小公爷安排一下,叫他带着家小马上离开镇江,若是不走,才可能真正招来杀身之祸。”
    宿昕这才点头答应,匆匆辞别之后,离开别苑赶回国公府去了。
    *
    相思坐在桌边,直至宿昕走了很久,还在出神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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