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看着她,慢慢走到她边上,撩起衣袍也坐了下来。原先始终明媚似三月桃杏的相思,这些天明显形容消瘦,眉宇间也多了郁色。
    桌上有新鲜可人的水果与刚送来不久的茶水,他默默地给相思拿了几颗红艳欲滴的樱桃,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要吃一些吗?”
    相思低着眉睫,摇了摇头。
    江怀越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神情却还是平静。“要我剥给你?”
    她这才缓了神色:“樱桃还用得着去皮?我向来都直接吃。”
    “尝尝酸的还是甜的?”他将最娇艳饱满的几颗推在她面前。
    相思拈起一颗放进唇间,轻轻咬下,酸甜有致的汁水浸润蔓延,是初夏时节美好的感觉。
    江怀越双臂搁在桌子边沿,就那样看她无声地吃着樱桃。
    “你怎么不吃?”她指指面前的水晶碟子,里面还有很多。
    他却道:“我不怎么喜欢。”
    “有些酸……”相思拈起一颗淡红色的樱桃,直接递到他嘴边,“你不是应该喜欢的吗?”
    江怀越还待说话,她已经将樱桃送进了他口中。
    甜中带酸的滋味一下子弥散开来。
    相思看着他,忽而唤道:“大人。”
    “怎么?”
    她顿滞了一下,认真道:“如果,让太医和曹经义下药的那个人,真的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我们是不是很危险了?”
    江怀越低下头想了想,道:“而今不管怎样,我们是已经拿到了盒子,也查明了药材真相。只是那想要夺取东西的人,也许未必是当初命令下药的。”
    “你的意思是,另有他人要抢夺这些东西?”
    江怀越想起了从一开始,他在暗中核查云岐案件的时候,承景帝只是偶然得知了此事,就明令禁止,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此后又多次明里暗里警告他不要再插手,更不要与云家女儿关系亲密,当时他虽然心有怀疑,却也只是以为云岐曾经犯下的事情令君王记恨在心,怎会想到还牵扯到如此阴暗的内幕。
    “如果是他下令要夺回这些遗物,我们已经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了。”
    江怀越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讲述很寻常的事情。相思抿紧了双唇,心底一阵阵发冷,江怀越又道:“所以至少还有另一边想要得到此物,我们只是处于漩涡之间。”
    “那岂不是更危险了?”她甚至有些后悔,不应该想着为父亲翻案,现在弄成这样骑虎难下。
    他却将茶水往前又推了推,道:“快要冷了。”
    “我哪里还喝得下?”相思快要哭了,“我觉得你本来也不该被牵扯进来的……本来你之前就已经被贬谪到这来,如果承景帝真的知晓了南京发生的事情,那你还有活路吗?!”
    江怀越叹了一声:“不要着急,我不是说了,你我如今是处于漩涡之中。你生于南京这江河纵横之地,难道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见相思眼中浮现迷茫,解释道,“湍急而成的漩涡中心,水流飞速往下旋转,留下的只是空洞。越是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是中心空无一物,一直延伸至水底。如果只是一方想要夺取证据,我们倒还可能难以抵御,但如今既然双方都想得到,我们反而可以利用这一左右不定的局面,保全自身,谋取后路。”
    “你的意思,另外一方可能是谁?”相思顿了顿,试探道,“莫非是辽王?”
    江怀越没有回答,只是道:“你先不用太过焦虑,东西既然在我们手里,也算是一种保护。至少他们投鼠忌器,不会擅开杀戒。”
    “但是他们发现了抢走的东西是假的,难道会善罢甘休?”相思道,“在镇江官道上就敢明目张胆动手,他们万一再到南京来呢?”
    江怀越一哂:“那不是正好?我倒是等着和他们见上一面呢。”
    相思愕然。
    *
    当日晚些时候,原本安静的别苑门口忽然来了好几名男子。看门人闻声而出,见了他们不由一愣:“哥几个怎么到这来了?”
    “国公爷让我们过来看看,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为首一人径直走进大门。那看门人连忙跟上:“国公爷说的是谁?这不是一向都只有小公爷来休息的吗……”
    “别废话,国公爷都叫我们来了,你还有胆子帮着隐瞒?”那人蛮横地将看门人推开,带着手下阔步闯入庭院。
    其余几个仆人赶来劝阻,纷纷道:“我们这里没有别人呀,这是要干什么?”“就是,国公爷是不是搞错了?”
    “小公爷不是在这藏了女人吗?”那人愠恼地四处张望,“国公爷听到风声气得要命,所以才叫我们过来,你们这几个奴才还不赶紧把那女人给喊出来!”
    仆人们面面相觑,都一口咬定此处别无闲杂人等。那人自是不信,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到各处搜寻,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找到。
    “明明说小公爷养了女人,怎么会不见了?!”那人不甘心地又质问了仆人们一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只好悻悻然无功而返。
    *
    五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留下道道金色亮眼的痕迹。盛文恺抬起头,看了看湛蓝无云的天空,加快脚步穿过长巷,走进了一间僻静的茶楼。
    程亦白早就等在雅间,见他沉着脸进来,也没起身相迎,顾自瞥一眼沿街翠叶如盖,又饮下一口香气浓郁的西湖龙井。
    盛文恺见他全无礼数,心中更是不悦,也没有向程亦白拱手,就坐了下来。
    “那群蠢人怎么就这样草率?抢到盒子难道就不能看一眼?”
    程亦白目光还停留在窗外,淡淡道:“你叫他们怎么看?就算当场打开包裹,看到了那个红木盒子,难道还要想办法劈开看个究竟?再说,盒子里也不是空无一物,他们就算看到,也不可能立即发现是无用的东西。”
    “呵,一方砚台,一本空白的账册!千里迢迢送回这东西,我还以为砚台和账册藏有玄机,研究了那么久,才知道被骗了!”盛文恺冷哂,“江怀越还真是从小就诡计多端,多年执掌西厂的经历,更让他手段百出。”
    “既然早知道他不是轻易能击败的人,为何还会布置得如此粗疏?半途拦截抢夺,本来就容易被他猜中,事先做好准备。”程亦白眼光中流露一丝不可捉摸的轻蔑之意。
    盛文恺按捺了不满,道:“程先生,事后诸葛亮,谁都能做!”
    程亦白笑了笑,淡淡道:“本来就该谨慎行事,尤其是当时江怀越也一同前往镇江,他是什么身份?十来岁就进入紫禁城,短短几年便风生水起,以年少之资历掌管御马监与西厂,京城内外各种细小讯息,乃至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他都能从中捕捉到蛛丝马迹,上达天听以博得荣宠。这样的玲珑心机,会在半途被人抢走至关紧要的东西?”
    盛文恺只觉他连眼神都充满了傲气,可是出师不利又无法直面失败,只能隐忍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爷那边怎么说?”
    程亦白悠闲地倒着龙井茶:“东西还在江怀越手里,我们总不可能再派人去硬抢。”
    “那要如何?”盛文恺不禁皱眉。
    程亦白从怀中取出信笺,递到他面前。“我已经疏通好了,三日后,你会接到上司命令,去一趟南京。”
    盛文恺一怔:“是要我单独去找他?”
    程亦白微笑了一下:“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他?”
    第179章
    江怀越从南京城外的草场回来时, 天色已经不早。
    透着金红的晚霞堆满天际, 绮丽如斑斓织锦, 更显长街清净,石桥玲珑, 一脉流水幽幽。
    马车在狭长的巷子间穿行,青石板路下过雨的缘故还是带着湿意,他才闭上眼休息一会儿,车子就缓缓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口。
    他下了车, 四周安静无人,车夫也没有上前询问什么,只是赶着车子往巷尾去了。江怀越取出钥匙开了锁,直接走了进去。
    小院是普通的民居, 墙角有枝叶繁茂的李子树, 花期已过, 叶间枝头缀着青色的小果, 圆润饱满,令人见了就想握在手中摩挲。相思正坐在树下,捡起一颗落下的幼果,听到脚步声回头一望, 惊讶道:“哎?你怎么来了?”
    江怀越原本正故意放缓了脚步, 想让她有所惊喜,没料她一见面居然这样问,险些被气到。
    “……什么意思?不愿意我来?”
    相思还是坐在那里,双手撑着长凳, 眼里满是笑意。“不是呀大人,我这不是惊喜交加吗?!”
    “我可完全没有感觉到。”江怀越寒着脸走到树下。
    “真的,我哪里想得到你会在这时候过来,天色都不早了呢。”相思拽着他的袖子,想让他坐下。江怀越却还是站着,以公事公办的神态道:“我是出城去草场查看一番,原本要直接回去的,但是从城北进来正好路过这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
    “好了我知道。”相思似乎一点儿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又扯他衣袖,“那么大人是不是只能在这待会儿?得赶在宫城大门闭锁前回去是吗?”
    他又看看相思,心想为什么她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又怎么了?”
    “那你还杵在这干什么?等着站一会儿就走?连跟我挨着坐一下也不肯吗?”
    江怀越语塞,她又趁机用力拽了一把,便让他坐到了身边。
    “你闻闻。”相思将手中的小青李子托到他面前,“清香的味道,真想咬一口。”
    江怀越看看青果,眼神柔和了几分,略显嘲笑似的道:“也不怕酸死。”
    “只是想咬,我又不傻。”她手掌一收,将青果握在手心,自然而然就伏在了他肩上。江怀越低着眼睫,看着满地树影,轻声道:“大白天就敢这样?”
    “为什么不敢?这里又没有别人。”相思抱着他,枕在身上。
    他微微侧过脸:“东西还够用吗?”
    “够啊,我一个人又用不了多少米面。”她抬起下颔朝斜对面的厨房示意,“正在煮饭呢,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了再走?”
    “不用了,我怕时间赶不及。”
    相思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臂弯:“我还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呢!”
    江怀越笑了笑:“在辽东的时候,你不是展现过了吗”
    “那冰天雪地的边陲小城又没什么菜,这里不一样呀!”相思起了兴致,又拉着他的手,一路到了厨房。“你看,早上刚刚买的,都是郊外田里收上来的,很新鲜。”
    江怀越看着墙角堆着的蔬果,不禁道:“你又不是出不了门,一下子买那么多做什么?”
    “不是你说了,尽量别抛头露面吗?”她拢着长裙蹲在蔬菜边,“多买点,我这两天就不用出去了啊。”
    江怀越看着她的侧影,心里有些歉疚。她不是个甘于守在独门独院的平淡性子,如今却因为要避开风头,只能蜗居在此,可她似乎也不为之而哀伤,反而自得其乐。
    相思还在说着:“所以叫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一点再走,你看那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不是都要干了吗……大人,其实这些菜也不便宜……”
    “那你现在做菜还来得及?我看你一点儿都没准备。”
    相思回过头,眉眼间充盈了满足。“当然来得及啊,我眼疾手快!”
    于是他便留了下来。起先只是在厨房外面坐着,可是等了一会儿,又背着手踱进去。看着相思在忙忙碌碌切菜,恍惚间记起了她曾经盛装华彩,妆容妩媚的模样。歌楼香暖,倩影重重,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记忆,只有她真实地存在眼前,虽然换了装束,却不改明艳照人。
    锅里的油热了,滋滋啦啦冒着气。她将菜下了锅,回头间却见江怀越不声不响在收拾其他配菜。
    “我自己能弄好的呀,大人。”相思催促他,“这里烟熏火燎的一股油味!”
    他却不慌不忙地把菜归到了碗里:“反正我也没事做。”
    “你就不怕回到宫里,人家一闻,怎么身上全是油烟味?”
    江怀越嗤笑了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喜欢趴在身上闻味道?等我回到宫里,自然要换掉这身衣服的。”
    她撇撇嘴,不由道:“那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回宫呀?”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相思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边翻炒一边道:“我……我就是那样一说。”
    江怀越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你希望我以后都不回去了,是吗?”
    相思只能看到他的侧颜,眉宇间似乎含着一丝怅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年幼时就入了宫的人,就算曾经平步青云,也摆脱不了起起落落的磋磨。更何况若是普通大臣,还有辞官归隐的机会,但是他呢?
    “我就是想着,要是大人也能有自由的机会,我们,就可以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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