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傅玉青旁边的沙包,却随着拳击馆旁边逐渐消散的喧嚣声,震荡的幅度越来越大,拳风越来越熟练,引上击下地击打着,躲避都很有技巧,显然不是第一次来拳击馆。
    刚刚打架那俩小孩跟陈路周差不多大,傅玉青回忆他在他们这个年纪,就像刚才那两个小孩一样,又何尝不是,热血、冲动。赤手空拳的年纪,身上也就二两肉,脑袋空空,两眼一睁,才窥见万千世界里的一角,就狂妄自大,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征服者,试图想要去改变这个令人操蛋的世界,往往他们最后都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看不上的人,成了沧海里最不起眼的一粟。
    但他没有在陈路周身上,看见自己过去那些愚蠢无知的想法,更没有二十出头这个年纪男孩子对什么都跃跃欲试的冲动,所以他能沉下心来跟徐栀恋爱,甚至打算结婚。
    傅玉青没想到,自己五十岁了,还要被儿子教做人。
    沙包被人扶住,陈路周裸着上身,那一身清薄肌难得一见地紧绷,线条更清晰明朗,肩背削瘦却精悍,一身干净的冷白皮,汗水在他身上似乎都挂不住,一会儿就沥干了,他调整呼吸,气息低沉地喘着,低着头冷眼在调整拳击手套,看也没看傅玉青,说不上冷漠,声音多半是不带任何感情的,硬邦邦的:“没话说我就走了,我要去接徐栀了。”
    闻声,傅玉青终于回过神,从擂台上那两个小孩思维发散到自己,他发现人老了,真的容易感怀从前。
    傅玉青那张死人脸,终于有了点动静,脸颊微微抽搐,仿佛神经刚被人装回去,混沌间有了意识,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口,那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就好像过去五十几年的生活都空白了,脑袋里丝毫没有可用的情绪和对话,能让他打开这种局面的开场白。
    他年轻时脾气也不太好,到了中年,脾气开始分门别类,想对人好,就对人好,对人刻薄就刻薄。他对陈路周一开始是刻薄尖酸的,后来发现这小子有点才华,从尖酸刻薄变成了有点欣赏,到后来,逐渐发现陈路周其实并不喜欢他,他又不是那种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的人,又把他归为刻薄对待那类。
    现在,他压根儿不知道该把他往哪儿拎?儿子?儿子该怎么对待?该怎么对待才能弥补过去那二十年对他的亏欠?
    焦虑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在心里骂了无数句脏话问候过去那个傅玉青。
    最后,他深吸两口气,从旁边的教练椅子上站起来,无所适从地踱了两步,最后一只手掐着腰,推开他的沙包,对上那双无动于衷、冷淡疏离的双眼,两颊绷紧,抽搐着,退无可退,咬紧牙关狠狠地将脸颊一侧凑过去,“来,你冲这打!”
    “有劲吗?”陈路周冷眼旁观,仿佛在看一个情绪失控的中年人,“有些东西,不是给你几拳,就过去了。我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
    傅玉青眼球充血,他压低声音,却还是声嘶力竭:“我找过你!”
    “那又怎么样!”陈路周突然爆吼了一句,他试图将火压回去,但压不住,一股脑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呼吸重重地喘着,目光冷得吓人,额间的青筋突着,“我要感谢你吗?啊?”
    拳击馆隐隐有人将目光投射过来。
    傅玉青愣住,手脚完全僵住,慌张之间一时接不上话,“不是……”
    “傅玉青,因为你,我妈对我充满了偏见,我但凡跟女孩说一句话,她就觉得我满肚子花花肠子。”
    “傅玉青,也因为你,我在福利院被人挑三拣四。你一定没听过,别人在背后是怎么说我的。”
    有些不太会教育的家长,从小就喜欢恐吓孩子,你要是不听话就让警察叔叔把你抓走一个道理。
    -宝贝,你要是不听话,爸爸妈妈就把你送进福利院,跟那个哥哥一样。
    -那个哥哥为什么在福利院啊,长得那么好看,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他啊。
    -傻孩子,在福利院的小孩,要么都是手脚不健全,要么就是一身病,那个哥哥肯定也有不好的毛病。
    诸如此类的偏见,深深刻在他骨子里,无论走到那,都会听见这样的话语,对他的挑剔和偏见,那几年,只多不少。
    陈路周闭了闭眼,睫毛轻轻颤着,眼角似乎有莹光,很快便散去,那低垂的薄眼皮里,只剩下一抹仅剩的柔和,他低头摘掉拳击手套,丢在一旁的教练座椅上,侧头看着别处,喉结干涩地滚了滚,沉默片刻。
    他说:“但是,我原谅你了。”
    傅玉青后背一震,动弹不得,脚仿佛被钉在地上,木愣愣地戳着,嘴张了张,说不出来话,像被一捧沙子堵住了,那沙子还不住地往他喉咙里灌。
    陈路周低头看他,眼神再无多余的情绪,“在医院的时候,徐叔跟我说,你对徐栀不错,她被人欺负,你永远冲在第一个,他们家最困难那几年,也是你替他们收拾那些上门要债的人。”他别开眼,“徐栀很喜欢你,我不想她夹在我们之间左右为难。因为她,我可以原谅你,但你不用想着去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徐栀而已,你只是徐栀的叔叔,跟我没关系。”
    **
    徐光霁这边气氛一派火热,比过年还热闹,烧了一桌子菜,人还坐不下,老徐和韦林一个人就占了两张凳子,一张坐着,另一张给他俩搁着腿。一伙人说说笑笑,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陈路周哥哥怎么没来?”韦林一边剥虾一边问徐栀。
    徐栀跟老徐酒瘾都上来了,笑眯眯地一碰杯,酌了一口,不满地侧头瞥了韦林一眼,“你老关心我男朋友干嘛?”
    “你男朋友魅力比你大呗。”韦林笑嘻嘻地说。
    韦主任从厨房端出几个菜,也斜了韦林一眼,对徐栀说:“你别搭理他。”
    一旁蔡莹莹也好奇地问了句,“对了,陈路周怎么没来啊?”
    徐栀叹了口气说:“他去见傅叔了。”
    “真想不到啊。”蔡莹莹也跟着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会儿眉毛都还诧异地挑着,压根没从这事儿的震惊中缓过劲来。
    “我也想不到,不然咱俩跟陈路周说不定就能青梅竹马了。”
    “得了吧,你俩青梅竹了,我给你俩当马啊。”蔡莹莹反应很快,反正没她什么事。
    桌上一阵哄笑。
    紧跟着,蔡莹莹补了句。
    “不过,我是想不到傅叔年轻时候这么渣,”蔡莹莹咬下一口螃蟹腿,八卦地问老蔡和老徐,“哎,爸爸们,傅叔后来还交过女朋友吗?”
    徐光霁和蔡宾鸿正在碰杯,被她这么一问,对视一眼。
    “小孩子管什么大人的事情。”蔡宾鸿给她堵回去。
    蔡莹莹不服:“我都快二十了。”
    蔡宾鸿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对,你都快二十了,你还在上高中。”
    蔡莹莹:“……”
    韦林:“莹莹姐姐二十了啊?”
    蔡莹莹瞪他:“你能别管谁都叫姐姐哥哥吗?我就比你大一岁。”
    韦林无辜地看着她:“大一岁不叫姐姐叫什么,小姐姐?多难听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有什么想法呢。”
    韦主任变魔术一样,又端了一个菜出来,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韦林背后,给他脑门重重拍了一下,“吃你的饭吧,哪儿那么多话,说两句话,把两个姐姐都得罪光了。”
    徐光霁和蔡院长跟着笑笑,“没事,小孩子吗,斗斗嘴容易增进感情。”
    小孩们根本没停下来。
    “哎,蔡莹莹!螃蟹别吃完,给陈路周留点。”徐栀突然说。
    “靠,徐栀你现在有了男朋友就不要我了?”
    徐栀拔了一只蟹腿给她,“那再给你一只。”
    “就一条腿?”
    韦林:“满足吧莹莹姐,她刚刚给了我一个螃蟹壳。”
    “……”
    老徐催了一句,“韦主任,你也出来先吃饭吧,别弄了。”
    韦主任转身进厨房,跟着哎了声,“马上马上,还剩一个菜。陈路周什么时候回来,徐栀说他喜欢吃蟹黄豆腐,我要不先给他放锅里热着。”
    徐光霁看了眼徐栀,“得了吧,哪是陈路周喜欢吃,是徐栀自己想吃。”
    韦主任啊了声,好奇地探出身子来,“那陈路周喜欢吃什么?明天买点他喜欢吃的吧,他们马上要回去了,估计在学校也吃不着什么好菜。”
    老徐:“对,你说说陈路周喜欢吃什么,别老说你自己想吃的,陈路周这孩子自己是肯定不会说的。”
    徐栀想了半天,“还真不知道,他吃得东西真不挑,用得东西比较挑。”
    衣服裤子都只穿那个牌子,很少见他衣服上的logo是别的牌子的。内裤,也只穿那个贵得要死的牌子。
    还有避孕套,都只买那一种牌子。
    ……
    陈路周那会儿正巧站在门外。
    大门没关,给他留了一条缝,漏出一条微弱的光,在一丛白色惨淡的月光里,那光很温馨,好像可以抵御一切黑夜里的荆棘。
    他把手伸出去,在光影里,轻轻抓了下。
    是光吧。
    徐栀是光,老徐是光,韦主任是光,蔡莹莹是光,蔡院长是光,韦林也是光。
    这样的一家子多吸引人,温暖又可爱。
    陈路周刚打算推门进去,推开那扇春光灿烂的大门,只听见里面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韦林:“徐叔,不都说老丈人看女婿都特别挑剔吗?我看你对路周哥都快比对徐栀姐姐好了。”
    徐光霁有点喝多了,话显然比平时多,笑眯眯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没,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特别不喜欢他,觉得这孩子劲儿劲儿的,挂我门诊,话还多,后来——”
    咦?
    徐栀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话音戛然而止——
    韦主任还没反应过来,“嗯,来我门诊看病的小孩都这样……”一顿,“挂……挂……挂你门诊?”
    蔡莹莹人都傻了:“……挂,挂,挂,你门诊?陈路周,挂你门诊?”
    只有韦林若有所思的表情。
    原来一米八五的大帅哥也有这种困扰啊?他早就想去看看了。
    陈路周:“……………………”
    他半只脚都踏进去了,踩在门缝里,尝试着一点点,不引人注意地,慢慢地,挪出来。
    救命。
    操,要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陈路周:还是再找找别的光吧……
    徐栀叹了口气:又要哄了。
    第100章 正文·完结夷丰巷那个少年,永远占尽……
    某人一回家就趴在床上,整张脸都生无可恋地埋进枕头里,疲沓又绝望的样子,无论徐栀怎么哄都不肯把脑袋伸出来。
    徐栀坐在床边憋着笑,又不敢笑,只能拿手去摸他枕头底下的脸,一下一下捏着,好声好气地低声哄他说:“爸爸都跟他们解释了,说你是打球受的伤,身体很健康呢。”
    “是吗?”他声音闷在枕头里,“那为什么韦林还来问我?”
    徐栀啊了声,明知故问逗他:“韦林问你什么啊?”
    刚刚吃完饭,趁人都走了,韦林悄悄凑过去问了陈路周一句:“哥,你是不是快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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