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酉时,几个人见面,卢摊主把东西先弄回家,很快就赶了出来。几个人直奔酒肆,要酒要菜,几盅酒下肚,大伙儿很快就熟络了,有酒助兴在桌子上四个人恨不得马上结拜为兄弟。
    李都头趁机套话,问卢摊主以前在作坊里做什么的。卢摊主拍着胸脯说是大匠,当初受伤之后,那间工坊缺了他都不能开工,好不容易另外找了个大匠这才能干活。李都头拜服,一番恭维,说起自己几兄弟要是能进去吃皇粮,那是多好的活儿。
    李都头继续套话,时不时劝酒后便问了一些事儿,那工坊是怎么造甲的,卢摊主说起来都像那么回事,只不过说上头交代不准乱说,不愿意说细致了。
    卢摊主喝得大醉,酒肆快打烊了,三个人才出来……还有一人中途离席。这时外面却多了一辆马车,李都头等人便把走路都走不动的卢摊主扶上马车,送他回家。
    ……卢摊主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外面的天色已微微发亮。他想翻个身,这才发现浑身动惮不得,又酸又痛,嘴里还塞着一团布!
    他回顾四周,顿时觉得不对劲,这房间又破又脏,肯定不是在家里。他瞪圆了眼睛,终于发现了旁边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汉子。
    汉子听到响动,睁开眼睛一看,起身撩开一张破帘子,对着外面沉声叫了一声。不多一会儿,那圆肚汉子就进来了。
    李都头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坐下来之后左手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刮了一下,脸上冷冷的,哪里还有昨日的客气笑容?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昨天酉时,你从工坊那边回市集,先回家放了车;我的兄弟跟着,知道你家在哪里了。你有个儿子,这么高,十三四岁的模样,我说得可对?”
    卢摊主瞪圆了眼睛。
    李都头道:“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去把你儿子弄过来,在你面前捅死,明白了么?”
    卢摊主惊恐地摇摇头,又“呜呜”地闷哼着点头。
    李都头拔掉了他嘴里的布团。卢摊主立刻哀求道:“我与你无冤无仇,这是、这是……”
    李都头道:“放心,我上峰想找个能造甲的,工坊里造的那种甲。你只要效命于我们,不仅没事,还能荣华富贵。李兄不必亲自动手干活,咱们找来工匠,你教他们造甲之法。如何?”
    卢摊主一脸懊悔,哭丧着脸道:“我该死!就图个口舌之快吹牛,我真不会……在作坊里就是个打杂的,大匠怎会去锻锤下面搬东西?”
    李都头听罢脸上有了怒色,深吸了口气:“你在里面干了那么久,看总是看会了罢?”
    卢摊主道:“大概有些什么东西我知道,那甲是怎么锻出来的也看熟了,可那锻锤上的东西挺多,我也搞不懂为何它能自个活动……工坊里管得也严,一般的工匠、杂工,只能进一个屋;我就只在锻造屋。隔壁还有一间叫传动屋,我从来没进去过。只有每个坊的坊主大匠才准经手所有的事儿……”
    第五百零八章 罪恶之夜
    房间里阴暗脏乱,但不是废弃破庙那种积满灰尘的样子,而像住了一个懒人从来不打扫擦洗的景象。
    “这厮没用,留不得。”李都头冷冷道。
    另一个汉子道:“把他儿子杀了,还有他家的妇人长得虽丑了点,不过咱们许久不沾荤腥……”
    断了左手的卢汉子脸都变了,见这三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翻脸后面目凶狠,卢汉子恐惧异常,哀求了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虽不懂,但知道孙坊头住在哪……”
    “哦?”李都头看着他。
    卢汉子道:“以前我还在作坊里干活时,孙坊头就是咱们第六坊的坊头。作坊里的那些玩意是怎么动的,他都知道,还会时不时指使大伙儿修缮、换部件。几位大爷想知道怎么造甲,只要抓了他,一定能做出来!”
    “他住哪?”李都头急问道。
    卢汉子答道:“也住在镇里,带了家眷的工匠都在那边居住,工坊里太吵。”
    李都头听罢递了个眼色,旁边的一个汉子找出一把弩来,另一个将一把短刀藏进怀里。李都头冷冷道:“最好规矩点,不然休怪老子手下无情。”
    几个人在破院子里待到酉时,然后胆大地带着卢汉子去了南边的市集。到地方时太阳已落下了地平线,市集上乱糟糟的灯火明暗不一。各街口也设有官铺,里面有官差和士卒,但市面上没人闹事,便没人特意盘查。
    李都头观察了一番气氛,觉得问题不大。卢汉子昨夜出门饮酒未归,但他这样身份的人消失,急的恐怕只有他的家眷,在地方上还惊不起浪子。
    有卢汉子的指印,李都头等人赶着马车来到了一座新修的宅子门前。这宅子比一般的房屋要大,还有院子,着实像是个头目住的地方。
    马车上一个汉子沉声道:“是否让这厮去敲门,问问人在不在?”
    李都头道:“不必了。那姓孙的总归要回来。一共四个人,其中的汉子就是孙坊头,还有个几岁大的男童,一个妇人、一个老仆。你留下看着马车和这厮;咱们翻墙进去,除了孙坊头和那男童,别的二人见着就先杀了。”
    旁边的汉子道:“妇人应是孙坊头之妇,咱们要杀他家眷?”
    李都头冷笑道:“一个妇人,杀了便杀了,今后孙坊头若去了北汉国,另外给他找十个八个年轻貌美的;他不会死了妇人就和咱们势不两立。那男童却不能杀,断了孙家香火,到时候会比较麻烦。”
    几个人商议妥当,李都头便与一个拿弩的部下向院墙边摸去。李都头此时一点都不害怕,他是赵匡胤部下的亲兵武将,久经沙场杀人无算,这种勾当他确实没干过,但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觉得挺容易,心道只要谋划得当,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一走了之哪里抓老子去?
    李都头到了东京后事儿干到现在,觉得作奸犯科挺容易,感叹那些被官府抓住的人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太笨太傻了,不懂谋划。
    二人轻轻松松就翻过了院墙,刚刚跳下来,突然“汪”地一声,倒把李都头吓了一跳。只见一只黑狗叫着扑来,却被一根系在树上的绳子拽住,在那里汪汪大叫。
    “嗖!”一枝弩矢飞了过去,非常准,那狗立刻就倒地,四脚抽搐起来。
    这时一道门响起了“嘎吱”一声,便见一个老妇提着灯笼探出头来,很快就发现在站在墙边的李都头等人。老妇先喊了一声:“是谁?”
    拿弩的汉子急忙取了一根弩矢,忙着上弦。李都头提着短刀便冲了上去。老妇这才反应过来,惊惧地大喊:“有贼人!”
    操!李都头听到喊声额头都黑了,娘的这事儿弄糟了!这地方有官铺的,等官差过来,如何得脱?
    李都头没多想,飞奔追了上去。那老妇跑得慢,顷刻就被追上。李都头二话不说,上去准确地捂住老妇的嘴脸,手起刀落,一刀就刺进了她的胸口,然后手一放,让她扑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个比较年轻的汉子从里门走了出来,看到李都头手里血淋淋的刀,愣在了那里。后面堂屋门口,李都头的部下也追上来了,拿着弩对准那汉子。
    “别乱杀!”李都头道。
    拿弩的汉子道:“别乱动,不然老子一箭弄死你!”
    不多时,一个妇人也走出来了。拿弩的汉子转过方向,“砰”地一声弦响,妇人哼都没哼一声,眉心插着一根弩矢便仰倒下去。那被吓愣的年轻汉子应该就是孙坊头,见此状况瞪圆了眼睛看着那妇人。
    李都头提着刀奔上去。孙坊头被吓得倒退了两步,背贴在了墙上,惊惧道:“你们……何人?为何害我?”
    李都头二话不说,拿带血的刀抵住他的脖子:“我叫你作甚就作甚,不然就是死!走!”
    二人押着孙坊头急急忙忙地退出堂屋,径直出院门。刚出门来,只见一个妇人正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瞧,李都头转头一看,部下的弩上没有弩矢,那孙坊头的膀子被反在后背。李都头立刻冲了上去,妇人叫了一声转身欲跑,马上被掐住了脖子,李都头一刀就往其胸口上刺下。一刀毙命,十分准确。
    李都头骂了一声,“你赶紧把那厮弄马车上去!”
    “喏。”部下推了吓得目瞪口呆的孙坊头一把。
    李都头拽住尸体的膀子,往孙家院门内拖。刚出来就看见两个人影正从巷口走来,他不敢逗留,赶紧上马车,一掌将孙坊头劈晕,对前面赶车的汉子道:“快走!娘的弄成这样……”
    ……
    正在作坊区的昝居润听到事儿,便觉不对劲,连夜骑马过来。昝居润是客省使,造甲本来和他的职务毫无关系,不过他对新甲十分有兴趣,几次改造新甲的设计。最近他又突发奇想,认为板甲锻造得快、连接活动部位的锁子甲用手工造得慢,想重新用皮甲镶嵌以更快地锻造出一些盔甲。所以正留在作坊区。
    他赶到市集上,见到了一个皂隶头目,问道:“派人去追凶犯了么?”
    头目回应了一声。
    昝居润便赶着先去凶案现场,在那里找到了弩矢两支,分别在一个妇人和一条狗身上。弩矢射得非常准,都是只中头部;还有被杀死两人,都是一刀毙命。昝居润顿时说道:“凶犯绝非一般人。”
    就在这时,一个官差抱拳道:“昨日还有一事,一个妇人来官铺报官,说她的汉子前夜与人出去饮酒,至今未归。卑职问了一番,说是个工坊里伤残的工匠……这种事毕竟不太管得过来,卑职当时没太留意,便叫她回去再等等,兴许汉子就回来了。”
    昝居润踱了两步,下令道:“王署令,你立刻回工坊区,签押朱砂咨文,调驻守工坊的将士分别前往黄河各渡口,守在渡口,严查北渡的人!”
    甲坊署令王弘小声道:“发生了凶案,开封府知道来查。咱们这样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开封府当然要管,但现在咱们要不计代价做好应急之事。”昝居润一脸严肃,沉声道,“瞧这状况,万一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把咱们的造甲之术窃取了,事关重大!”
    他又对一个绿袍官儿道:“你派捕快官差,在市集上查访蛛丝马迹,有没有可疑的人与那伤残工匠来往,若有目击人证,把画像画下来。”
    昝居润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但他是客省使,根本管不了那些负责缉拿凶犯、或是驻守关口的官儿;连与他熟悉的甲坊署令王弘也没权限,手里只有少量开封府调给他们驻守工坊区的人马……这事儿最少要开封府府衙里的人出面,才能展开全面搜捕。
    开封府的人,昝居润不熟。但他认识更厉害的,那就是当今天子郭绍、以及郭绍的心腹幕僚左攸。昝居润退出凶案的地方,说道:“我去写急报进城,呈送枢密院;然后去夜访太常寺左少卿。”
    众人一听都是一些地位很高的官署和人物,个个肃然起敬。
    昝居润拿了印信,径直就带着两个随从直奔东京城。他交上去印信核对,号称有急报。他一个客省使也算是朝廷大臣,便坐吊篮进了城池。
    昝居润回家后先写奏报,叫人送宣德门外的枢密院分司,那个衙门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当值的……不过通常的急报照样不能在夜里送进皇城,除非是有敌兵打进中原来了这等大事。
    昝居润接着就去左攸家,连夜去的。哪怕是好友,半夜拜访也很不妥当,而且左攸也算不上昝居润的好友,只是认识而已。但昝居润觉得,这件事非常严重,便顾不得许多。
    他这时才意识到,造甲坊的保密、守卫十分荒疏,竟让奸细如此容易得手……不过此前确实没人去过多考虑技术泄露。
    第五百零九章 兵曹司
    郭绍闻讯,下旨开封府推官黄炳廉为巡行差遣(钦差),赐王命,节制地方追捕凶犯。
    一定是赵匡胤干的!郭绍在窗前想了一会儿这么想。
    以前他也下令过甲坊署令王弘注意预防技术泄露,也有一些措施,比如将工坊区用墙围起来,还从开封府调了兵马长期驻守;在管理上进行分工,大部分人并不能接触造甲的整个过程,只有少数大匠能经手作坊;让工匠在保密文书上签字画押,泄密造甲技术将被处斩,家眷流放三千里。
    但管治仍有很大漏洞,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主要是因为古人很少为了具体技术不计代价窃取的,也许因为各族统治者不重视工艺技术,也可能见识上比较差,反正多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此类案件。比如传说中诸葛亮的木马流车、诸葛连弩等各种技术,就没记载过魏国吴国专门派人窃取的事……唐朝各种科技长期领先世界,而且毫无保密可言,在文成公主带去工匠工具之前,吐蕃也没专门派人来窃取技术。各国统治者基本没有技术发展高低的概念。
    所以郭绍便只是下令甲坊署注重保密,之后也没顾得上了,也没怎么重视。
    郭绍在窗前踱了几步,寻思:如果有什么势力盯住了造甲术,并不计代价窃取,这种造甲术本来就无法做到万无一失;无非是对方的窃取难度问题。
    首先锻锤术很简单,很容易被学去,不像现代技术那么复杂专业;其次作坊没有在深山老林、并且让工匠与世隔绝。只要花足够的时间和人手,细作间谍肯定能找到突破口。
    不过为了增加对方的难度,并且拖延泄密的时间,也是有意义的。郭绍打算重视此事,提起笔记录设想:其一,增强内部管治;其二,组建间谍机构,万一有技术泄密到某国,可以尝试进攻性反间谍、用细作在敌国清除叛变的技术人员。
    ……不久,客省使昝居润上书,呈列了一些建议。
    他建议在工坊区筑城,并派将士、官差驻守巡检,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小城;管治工匠外出。在城内修建工匠及家眷居住的房屋,并用高墙隔开降低工坊区嘈杂。甲坊署在城内设立采购衙门,以分发给工匠们。
    派官差在附近市集、城厢巡查,防备闲杂人混入近处。
    郭绍看完,觉得昝居润在这方面更有才能,当下便叫书房外的官吏下旨,改任昝居润为军器监(比甲坊署更高一级的衙门),兼任枢密院事。
    朝廷的事太多了,郭绍没法只盯住一个地方,只能挑选一些他认为有才能和头脑的人去负责。
    郭绍终究是干了多年武将的人,作风不像秀才那样瞻前顾后,正好想到间谍机构,就准备马上着手开始干……在他的观念里,一直都觉得情报人员是很有用的,所以以前还让京娘悄悄组织过情报体系;不过那些事儿都是小范围的,当初他只是个武将,没有那种权限和资源。但现在不同了,刚刚登基,已经有了无限的权力。
    他转头一看,今日来当值的内侍宦官是曹泰,便招呼他进来。
    郭绍退至书房后屋,一面翻看着手里的卷宗、宰相王溥归纳送上来的官僚机构记录,一面问道:“皇城使是谁?”
    这个官职出现于唐末,皇城司后来变成了宦官掌握的机构,主要负责皇城宫门的开闭、守卫的兵器甲胄管理等事,还有监督一些特殊官吏的职责……赵匡胤一党留下来的家眷,就是这个衙门在管。
    在郭绍看来,皇城司类似于明代的厂卫(东厂、锦衣卫),但权力和规模显然小得多,作用也不是很大。
    曹泰立刻就答道:“回陛下,是宦官王忠。”
    郭绍又问:“他靠得住么?”
    曹泰拜道:“先帝(柴荣)在时,王忠曾是先帝身边得宠的宦官。后来先帝病重,此人暗中欲向皇后娘娘示好,还将先帝病重的消息悄悄从河北传回宫里;不料此事被他的干儿子王继恩拿到把柄,后败露于先帝跟前,王忠被打了个半死,险些丧命……后来陛下奉懿旨入宫,王忠被放出来便投奔皇后了,王继恩……死了。”
    郭绍遂叫曹泰派人去召见王忠。
    不多久,来的是个白胖的宦官。郭绍忽然想起来了,淮南之战时见过此人,确实曾是柴荣身边的心腹宦官;不过他一个太监,先帝都死了不可能再效忠,不然也不会悄悄投奔皇后。
    这皇城里有点权力的宦官,大多都投奔了符金盏。郭绍也只能用他们,投奔符金盏的宦官毕竟是最靠得住的……宦官也得要才能,没在皇宫磨练过多年的,猛一下提拔起来不中用的。
    王忠见了郭绍,受宠若惊在地上不断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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