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升平坊十字街东,盛安郡公府东邻的小宅便是。听说十几年前死过许多人。我家主人买这宅院时,已经荒废了许久,明明建房子用的都是好材好料,却也修葺一番,才住得人。”
    “平时住着,可有什么异常?”周祈问。
    “这却不曾……我是听同坊的邻人说,在我们搬来前,逢七月半,宅院中便似有人语,又有纸钱飞舞。”汉子搓搓胳膊,“不能想,想多了还真有些怕。”
    “那当日为何买这凶宅?莫不是被中人骗了?”
    “这宅院便宜啊。当时阿郎问过老夫人和娘子,都说不怕,这宅院又委实便宜,阿郎便买了下来。”
    闭市钲响,周祈领着陈小六与这算卦的汉子一同往东市外走。一边走,一边闲聊,又约定明日去升平坊看看宅子,见见其老夫人和娘子。
    谁想第二日到了升平坊没见到这赵家婆媳,却先见到了京兆少尹崔熠和那位有些端方寡欲味儿的谢少卿。
    被仆人领着一进前院,周祈便看见跟那儿乱转的崔熠。
    周祈走上前去,笑道:“崔郎君,贫道有礼了。”
    崔熠见到她,笑起来,顺着她叫“周道长”:“周道长——鼻子很灵啊。全长安城哪里有点风吹草动,你都知道。”
    有昨天的教训,又因为要进别人家门,周祈今日拾掇了一下,羽衣道袍莲花冠,颇有两分仙风道骨。周祈甩一甩拂尘,自得一笑:“好说好说。”
    “长公主殿下身体安康?”周祈又问。
    这位崔少尹系寿康长公主之孙。今上兄弟一堆,然长成年的姊妹只有这位长公主。今上刚登上大位时,众王过得颇为艰难,这位长公主却一直滋润着。长公主滋润了几十年,育有一子一女,这一子又有一子,便是面前这位。
    崔少尹既是皇帝近亲,又不似同姓诸王那般被皇帝忌惮,快快活活长这么大,是长安纨绔中排名第一的愣头青,五陵年少里最单纯的小可爱。
    前些日子长公主身体欠安,这位每天在家侍疾,怎么今天逛出来了?
    “多谢惦记,家祖母大安了。”挥退左右,两人凑在一起说闲话。崔熠咂着嘴道,“幸亏我回来了。你说老郑他们怎么就不会算数呢?拖着捂着,能拖没了?左右今年也就这样了,赶着在今年内结了案,明年若老天垂怜杂事少,考绩还能好些也不一定。”
    周祈竖起大拇指,“要说明白,还是崔少尹!”
    崔熠笑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你上回帮圣人训那鹰委实是好。有个回鹘人,说能弄到极好的鹰,你教教我怎么训鹰吧?”
    周祈笑道:“这有何不可?等你的鹰到了,告诉我一声就是,训上一回,你就会了。对了,马贩子豪丹利新到的大宛马,你去看了没?我昨日听说,还没来得及去看。”
    “上佳的不多,不过有一匹白马,颇为神俊。我一个汉子家,骑它太娘气,你骑倒合适,飒爽英姿的小娘子……啧啧,好!”
    周祈让他夸得笑起来,我们小崔郎君就是会说话!
    两人正说得热闹,听得脚步声。
    周祈抬头,是谢少卿,身后跟着差役和赵府奴仆。
    差役和赵家奴仆都远远地止住脚。
    谢庸近前,周祈行道家礼。
    崔熠笑道:“你又作怪!”然后对谢庸道:“你不认得她,她就是——”
    “干支卫甲部亥支长周将军。”
    崔熠:“……你们认识?”
    “昨日周将军为我卜了一卦。”
    周祈把拂尘换只手,笑问:“不知谢少卿是如何认出下官的?”
    “一个年纪轻轻的坤道在东市龙蛇混杂的卜卦者中居于正中最好的位置,且两侧卜卦者对其多有逢迎,恐怕不是因为周将军道术上乘吧?”
    周祈:“……”
    崔熠先笑了,打趣周祈:“露了行藏了吧?”
    “况且崔少尹亦跟某提起过周将军,对照一下,认出来倒也不难。”谢庸淡淡地道。
    对照自己昨天那散德行的样子认出不难?周祈扭头看崔熠,咬牙笑问:“不知崔少尹是如何提起下官的?”
    崔熠紧紧闭着嘴,又用手指点点谢庸。
    周祈横他一眼,挥挥拂尘,走去赵家内宅。谢庸负着手,若无其事地朝门外走。
    崔熠悻悻,友情的小舟,真是说翻就翻了。
    第3章 人凶宅凶
    周祈进了赵家后宅。一个小婢瑟瑟缩缩地等在门边,见她过来,上前行个礼,许是见生人少,讷讷地喊声“道长”,便低着头带路。
    小婢子穿一件式样老气的烟色短袄,袄子有些窄小,下面接了一截,饶是这样还戴着袖套,对这衣服爱惜得很。
    周祈温声问她是老夫人身边的,还是娘子身边的。
    小婢嗫嚅:“家里不分这个,也在厨下帮忙,也洒扫,也给老夫人做些针线。”
    周祈惊异:“针黹炊煮都会吗?这般好?”
    小婢涨红了脸,害羞一笑。
    这宅子不算大,几步便到了主屋正堂前。堂前阶下的花圃里种着葱,这个时节葱已经枯黄干巴了,只等明年春天结葱子儿。
    长安百姓多风雅,阶前爱植好看的花木,周祈难得见到这般跟自己一样拙朴的——她曾在干支卫衙署摆设的一个东汉盆盂里种过蒜苗,长得颇旺,炒鸡蛋吃香得很。再想到这家是做花木买卖的,周祈就觉得更是难得了。
    一个身材矮小枯干的老妇迎了出来。
    周祈知道这定是赵大郎的母亲,便甩一下拂尘,行礼,口称“老夫人”。
    赵母打量了周祈一眼,请她去屋里坐。
    周祈坐在榻上,亦打量赵母。这老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件与小婢身上那件式样差不多的酱色袄子,腕上套一对粗大绞丝银臂钏,许是挨着皮肤戴嫌凉,只套在袖子外面,眼皮垂着,嘴唇极薄,嘴角旁是深深的竖纹,整个人似一颗头尾俱尖的枣核。
    “听奴仆说,道长与外面官府的贵人认得?”
    周祈微微一笑,“曾替京兆府的崔郎君解过惑,他倒是极信服贫道。另一位是大理寺的谢郎君,昨日才为他卜了一卦。”
    赵母缓缓地点点头。
    “听贵府的人说,老夫人这两日发极可怕的噩梦?”
    赵母从袖中取出帕子来抹眼睛,“道长帮我儿看看,那梦委实凶得很。梦里,在个黑洞洞的地方,他满身鲜血地喊冤。”
    “梦里还有什么?”
    赵母摇头,“没有旁的了。”
    周祈点点头。
    “道长道法高强,又与那官府贵人们有旧,万请帮忙!我儿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老妪说着,突然放了悲声。
    这时从屋外匆匆走进来一个年轻娘子。
    周祈眼前一亮,这娘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柳眉杏眼,腰肢窈窕,玉色短襦,半新的石青长绵裙,挽着条宝蓝织锦帔子,虽家常,却很雅致。
    “阿家,你又哭起来了。跟你说过,郎君定然没事的。”一口极好的雅言,与老妪山南道的口音不同。
    赵母停了哭声,拿帕子擦擦眼睛,阴沉着脸,并不说什么。
    周祈与这小娘子相对见礼。
    “依贫道看,老夫人和娘子无需太过担忧。贫道给赵郎君推算过生辰八字,赵郎君七十岁时还有一步鸿运呢,怎么也不是个早夭的命数。”周祈劝道。
    “当真?”
    “真的?”
    赵母与赵家娘子同时问。
    “当真!只是——生辰八字是先天命数,这譬如一颗树,苗子是极好的苗子,若是土地贫瘠,气候不佳,甚或有虫害……那便是后天的命数不好了。人亦如此。本身的德行操守,近亲的命格气运,屋舍祖坟的风水,若出了差错,皆于其命数有大妨碍。”周祈话锋再转,“然我观老夫人和娘子面相,都是极好的,莫非是……”
    赵家娘子摇头,拿帕子掩嘴清清嗓子,“我家宅院虽有‘凶名’,住了这几年也并没见有何异常处。”
    “这却难说!”老妪幽幽地道。
    周祈看赵母,“哦?老夫人是看到听到了什么?”
    赵母抿抿嘴,半晌道:“只是觉得有些阴寒。当日真是不该买这宅子啊……”口气中浓浓的悔意。
    门外奴仆来报,说官府的人走了。
    赵家娘子站起来,“有官府的人帮着寻,兴许郎君明日就回来了呢。我们如今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周祈微笑一下。
    赵母突然道:“你去把继祖抱来让道长看一看,于他阿耶有没有妨碍。”
    赵家娘子愣一下,看看赵母,终究行礼答是,又请周祈稍候。
    周祈对其颔首,也看一眼赵母,若有所思地皱皱眉。
    不大会儿,赵家娘子便抱了一个婴孩来,一岁多的样子,长得玉雪可爱,在小包被中睡得正香。
    周祈端详端详这孩子,对赵母笑道:“相貌也极好,于其父母没有什么妨碍。”
    赵母点点头,似是累了地挥挥手,“抱回去吧。”
    赵家娘子再行礼,便把孩子抱走了。
    周祈又问了赵母几句,见没什么新鲜的,便提出在宅中转转。
    赵母要亲自领她看,周祈道:“不敢劳动,老夫人遣一小婢指路即可。”
    带周祈进来的那个婢子便接着领她在宅子里逛。
    这王宅着实不大,前宅后院,外加两个跨院,最后面还有个小园。从前的主人是个雅致的,小园中花圃、小池、摆棋盘的石案都有,只是如今都荒废了。花圃的牙子砖拆了大半,改了菜畦;池塘已经屯上,若不是还剩了个石头沿子,便看不出什么来了;石案倒是还在,石榻却已经裂了。
    周祈指着后园一处屋子笑问,“这里还有一间小花厅?”
    走近了看一看,这花厅不似与前面屋子一样重新修葺过,但门前还算干净。
    “家里用不着,便没有修,只打扫打扫,娘子夏天图它凉快,偶尔来午睡,旁的时候也来看看书,坐上一阵子,说在这里心静。”
    看看一园子的菜畦,周祈点点头,嗯,是心静。
    后院有门,挂着大锁。周祈仔细看看,都锈住了。
    婢子小声道:“听说从前人就是在这后门外死的,郎君让把这门锁了,一直也没开过。”
    周祈“哦”一声,点点头。
    周祈觉得这园子自有一股美感,便在园中又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与小婢子聊天。不过是聊些“几时来赵家的”,“赵家老夫人、郎君还有娘子待你好不好”“宅子里奴仆几个,脾气怎么样”“郎君待娘子好不好”之类的闲话。
    婢子有些口拙,不太爱说话,但许是见周祈面善,说着说着便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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