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凝睇着裴策的神色,直觉有哪里不对,然而他面上静得滴水不漏,只淡淡向苏庭生相互拱手辞别,江音晚又当是自己多心,回身再向苏庭生欠身,略施一礼告辞。
    丹若手上还拿着那个掐丝珐琅口脂盒,正要向掌柜结账,裴策不含情绪地瞥去一眼,丹若倏地觉得手上的精致圆钵异常烫手。
    还是黛萦蓦然福至心灵,从她手中取过圆钵,向掌柜换了同色的另一盒口脂。
    江音晚已缓步走到裴策身边,亭亭袅袅,缭绫披帛飘逸。她浅浅地笑:“我们回家吧。”
    回家。
    裴策未再向婢女手中的口脂盒投去一眼,只轻轻扣住江音晚的细腕,修长的指慢慢滑下去,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迈出“染春林”的门槛,江南街巷悠长,斜阳脉脉,他款步而行,时不时偏头,低眸看江音晚一眼,宽大墨缎袖摆垂下,掩住交握的两只手。
    回到王宅,花厅里已备好了晚膳,天目笋,玉兰片,鲢鱼豆腐,红煨牛舌,芙蓉肉……(1)道道用薄瓷盘盛着,精细可口。
    江音晚在船上闻不得鱼腥味,下船后倒颇喜江南水乡鱼虾的鲜美。这道鲢鱼豆腐乃余杭名肴,白鲢鱼性温,有暖胃益气的功效,裴策喂着江音晚多用了些。
    晚膳罢,梳洗歇息的时辰尚早,江音晚在书房,以手支颌,闲倚在书案后宽大的黑漆描金五蝠云纹座上,翻看江南时兴绣样的绘本。
    本该在此处理公文的裴策,早早去了湢室沐浴更衣。
    他放下手中文书,预备去湢室时,还特地向江音晚解释了一句:“今日宴饮,苏庭生安排了舞姬,孤虽未让她们近身,仍觉沾染了媚俗脂粉气,还是早些沐浴更衣。”
    清俊的眉眼,平静如潭,不动声色强调了苏庭生的安排。
    江音晚垂眼于绣样,听见他的话,只轻轻一点头。她不曾在苏庭生此人身上留心,也未能听出裴策的用意。
    裴策多看了她一眼,绡纱罩下的灯火映在她侧颜,鬓边点翠穿珠流苏轻晃,腻白莹润的珍珠滑过雪颊一侧,恍若无色。
    裴策起身往湢室去。
    大约两刻后,江音晚听见沉缓的熟悉步声渐近,书房门开,她抬眼,不意看见一袭白衣。
    门边的身影颀长,背对着如水的夜色,月光洒落,他袍摆有浅浅银绣梅竹双清纹样流转,霞姿月韵,霜襟雪怀,恍若天上谪仙人。
    裴策竟换了一身白衣。
    他款步走近,似从濯濯深秀水墨里走出,亦似从那场经年的大雪间走来,江音晚有一霎的晃神。
    朱漆木门在裴策身后慢慢合拢,灯火染上一副如玉琢成的俊容,他轻缓地一笑,低唤了一声:“晚晚。”
    江音晚讷讷地应了一声,稍稍回神,在心里琢磨他为何忽然作这副装扮。
    裴策没有再说话,隔着书案默然与她对望,江音晚恍然明白过来。
    她搁下手中书册,从书案后绕出,走到裴策面前,又慢慢后退了两步,细细打量着他,直到后腰靠上檀木书案的边沿。
    樱唇忽而慧黠地翘起,江音晚拖长了音调,道:“原来殿下以为,我喜欢殿下穿白衣的模样。”
    确切地说,以为她喜欢的只是当年那个白衣少年郎。后来的恋慕,皆寄过往而生。
    裴策望着她,长睫微垂,投下一弧鸦翅般的影,眸色看不分明,只觉如端砚研出的墨,深浓一片,又似星子寥落的天幕。
    磁沉嗓音染了不易察觉的黯:“不是么?”
    江音晚的笑慢慢敛下去。她伸手,纤指轻勾他霜白袖摆。裴策顺着她轻绵的力度,步步走到她身前,雪衫轻动,面色寂和得过分。
    江音晚松开他的袖,蓦然将双臂环过他劲瘦的腰,娇软的身躯偎过去。
    她松松抱住了他。
    柔软嗓音,几乎贴着裴策胸膛传来:“不只是这样。我心悦的,从来都是眼前人。”
    当年那个温和无依的大皇子也好,渐渐生出寒凛锋芒、又隐在运智铺谋的城府里的太子裴策也罢,白衣也好,墨袍也罢,他每个模样,都让江音晚为之心喜,为之心动。
    裴策一怔。稍稍后撤些许,凝睇着江音晚的小脸,漆瞳一望幽静,眸底却是浓墨倾倒,晦沉不可收拾。
    江音晚认真看着他,继续道:“殿下的想法,大可以直接同我说。”
    那些心结,那些偏执念头,不必曲折幽晦地藏在心里。两个人,本就是要共同磨合,才能走得长久。
    裴策凝着她,轻轻颔首,面上仍是不变的清矜,白衣相衬,出尘如皎皎天边月,不染纤尘。
    他双手闲闲撑在江音晚身后的檀木书案边沿,并非相拥,却将她笼住。慢条斯理地俯身,在她耳边吐出的字眼,全然不同于正经模样。
    江音晚杏眸瞪圆了,松开环在他腰后的手,柔韧楚腰向后弯折,才能稍退开距离,看向他,一时气结:“你,你……谁要你说这些?”
    裴策慵然自若道:“是晚晚说,孤的想法,大可以直接同你说。”
    江音晚雪颊浮上绯色,抿着唇不再说话,只向一侧挪了一步,欲从被他围拢的狭小空间挣出。
    裴策坚实手臂撑在桌沿,好整以暇看着她。
    江音晚又瞪了他一眼,自以为多有气势,实则软绵绵的,似柔羽撩过人心头。
    下一瞬,有力的大掌攥住她的嫋嫋细腰,将人提到书案上坐着。她身后一个青玉笔筒翻倒,数支紫毫骨碌碌滚落在地,裴策却全然不予理会。
    江音晚有些慌乱,柔荑抬起,推裴策的胸膛,自然毫无用场。动作间一缕碎发落在耳侧,柔柔地拂着雪颊,杏眸里含了水雾,讨饶般望着他。
    裴策从缓再向前迈一小步,握住了她的一双脚踝,分而抬。沉哑嗓音贴着她的耳畔:“既然孤穿了从前惯爱的白衣,晚晚也该如从前般,再唤孤一声‘哥哥’。”
    灯烛飘摇,长夜长,窗外月色胧明如水,窗牖上糊着软烟罗,朦胧人影交融。那些低哀婉转的泣声,消湮在夜色里。庭院深深,花影摇落一瓯春。
    从书房,到檀木边座五扇绣屏相隔的寝屋。江音晚最终不得不拾起从前的称呼,唤了许多声。
    第71章 供   招认
    裴策以“王堇”的身份, 同陶太守几番往来,渐渐打消了他的戒心。
    “王堇”向陶太守提起,士农工商, 商终究是末等, 家中还是希望小辈能够入仕。他有一族弟, 读书十载, 今年正要参加秋闱,可惜族弟治学平平, 恐要落榜。
    陶太守闻言, 当下没有表示,思虑几日后, 派亲信向“王堇”带话, 暗示其弟中举未必无望,“既在天意,也在人为”。
    传话的人,向陶太守带回了一封红封,内有银票万两。
    陶太守收下银票,此事心照不宣,便算定下。两日后, “王堇”再度在浮白楼设宴, 邀陶太守同饮, 陶太守欣然赴约。
    裴策一身墨袍,玉带束腰,修长瓷白的指捧着錾花银樽,盏中酒液晃映他清峻眉目,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凉薄。
    他轻掀薄唇,道:“若族弟能够中举, 在下必对陶大人感激不尽,另表心意。不过,此事终归冒险,在下心存隐忧。”
    陶太守喝得酣醉,满面酡红,听到“另表心意”,便知“王堇”事后还有丰厚酬谢,两颊挂上虚浮迷离的笑意:“不,不必担忧,本官在……在京城有人。”
    裴策看着他的醉态,漆眸愈显寡漠,唇畔却缓缓勾出一点弧度,漫不经心问:“是么?”
    陶太守呵呵笑了两声,从嗓子里含糊地吐字:“本官的靠山,来头可大着,你尽……尽管放心。”
    裴策没什么情绪的双眸盯住他,缓声道:“如此便好。在下今日带了族弟的一篇文章,还请陶大人先过目,对其字迹留个印象。”
    陶太守一手手肘撑在桌上,颤颤悠悠支着下颌,另一手勉强抬起,晃了晃:“不必这么麻烦。”舞弊的法子有很多,未必要依靠字迹。
    裴策俊容皙白,神情似澹静寒潭,又似云笼雾绕的山巅。一字一字淡而慢:“不麻烦。他的字迹,陶大人想必不难辨认。”
    他随意摆手,侍从将一卷薄薄宣纸呈上。
    笔墨文章一寸一寸展开,陶太守的酒霍然醒了大半。
    眼前赫然是纪惟的解试答卷。
    陶太守惊愕抬头,看向身旁墨袍玉带的男子,颤声问:“你……你究竟是何人?”
    裴策不言,侍立在旁的侍从已厉声呵道:“放肆!太子殿下在此,还不行礼叩拜?”
    陶太守登时如罹雷殛,臃肿身躯从椅上滑落,跌坐在地。
    裴策端然而坐,漠然睨视着他满面的骇与恐。侍卫架着陶太守的胳膊,押着他跪拜俯首。
    陶太守终于从浑噩的惊骇中寻回了神智。他受贿承诺帮助“王堇”族弟舞弊一事已无可洗脱,但纪惟一案却断不能认下。
    他伏地泥首,脸孔因酒气与慌乱憋涨得通红,道:“微臣有眼无珠,万望殿下恕罪!今日之事,是微臣被猪油蒙了心,但请殿下念在微臣是初犯,且未遂的份上,从轻发落。至于这张答卷……”
    陶太守默了片刻,抬头,强行镇定道:“微臣不解殿下之意。”
    裴策轻笑了一下,语气淡淡:“陶川,孤不喜被人愚弄。”
    陶川将头磕得砰砰响,道:“殿下明鉴,微臣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裴策清瘦指节在花梨漆面椅的扶手上轻扣,侍从立即呈上一个剔红漆盘,上面叠放着一本账簿,和几封信件。裴策随手掷下。
    纸页唰啦,劈头盖脸砸下来,陶川酡红的面色一霎惨白。无需拆看,他已知是自己同四皇子往来的密信。
    为了防止他日事发,四皇子独善其身,他才留下一些证据。不到自己罪责已定的关头,他绝不会拿出来。然而他分明将账簿和往来信件锁于书房后密室,太子的人如何能够取得?
    陶川如坠冰窖,心底最后一分侥幸被抽走,所有力气也一并卸去。他趴伏在地,浑身软似一滩烂泥。头顶的视线,矜然不含情绪,却如锋刃森冷。
    他终于涕泗横流道:“殿下饶命,微臣招认,微臣什么都招!是四皇子,是四皇子指使微臣,翻看历年秋闱卷宗,留心有无笔迹同……同虞先生相仿者。微臣注意到了屡试不第的纪惟,在四皇子授意下,让纪惟通过了秋闱。”
    裴策面如静水听陶川说完,不再理会他哀嚎的“微臣只做了这些,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暮春的日头洒进雅间,支摘窗外流水波纹縠皱,残红笼烟柳。裴策轻掸衣摆起身,漠声吩咐人将陶川押下去,便阔步离去。
    裴策手上已有四皇子裴简指使科举舞弊、试图构陷手足、安排杀手伏击的多重罪证。然而皇帝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命人快马加鞭,将证物与口供送至京城薛亭手中,另附密信一封。
    四月十三,大理寺少卿薛亭正式审理科举舞弊案与纪惟横死案,以干系重大之由,邀刑部与御史台共审。薛亭当堂列出种种罪证,直指四皇子裴简。
    当日,官兵搜查四皇子府,发现多方伪造的玺印。
    次日早朝,宣政殿上,薛亭一身绯色官服,手持玉笏,出列躬身一礼,朗声道:“微臣有本启奏。”
    皇帝着明黄绫袍,坐于髹金雕龙木椅上,面色隐隐发赤。
    为他请平安脉的太医曾进言,称陛下脉象虚浮紊乱,有气血阴阳逆乱之兆。然而皇帝只觉自己自服用金丹以来,圣体康健,精力充沛犹胜少壮,以妄咒君上之罪,将太医严惩了一番,耳边倒是少了许多聒噪。
    他不耐地凛声道:“讲。”
    一旁的太监总管福裕暗暗缩了缩脖子。近来陛下愈发暴躁。
    第72章 变   生乱
    薛亭上前一步, 躬身奏禀,声如金石:“微臣奉命调查纪惟所涉科举舞弊案和谋杀案,有了重大进展。已查证秋闱舞弊属实, 纪惟通过解试, 是因江南东道余杭郡太守陶川助其暗中操作。”
    皇帝面上躁意更甚, 他没耐心听薛亭再讲下去, 挥手道:“朕知道了,大理寺查案有功, 理当褒奖, 至于详情,稍后写封折子递上便是。”
    薛亭缓缓挺直了脊背, 烁利目光从玉笏后望过去, 并不像皇帝希望的那样识趣退下,反而不卑不亢道:“此事干系重大,微臣需当殿奏明。”
    皇帝正欲发作,却听他接着道:“陶川背后另有人指使,乃四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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