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怔。
    四皇子裴简?
    他对这个儿子,几乎没有太多印象。裴简的生母只是一名宫人,身份微贱, 容貌寻常, 皇帝酒醉后临幸了一夜, 竟有了身孕。
    即便有孕,皇帝也只随意封了个正八品采女,便抛诸脑后。那名采女倒是幸运,一举诞下皇子,皇帝又晋她为正六品宝林,此后不再过问。
    这个儿子, 也被他一并忽视,只记得是个温默乖顺的,可惜仅有乖顺,没有根基,并不能为其增添利用的价值。几名皇子渐渐长成,尤其太子羽翼丰满后,皇帝寻求制衡东宫的棋子,从不曾将裴简列入考虑的名单。
    此时听到薛亭说裴简是舞弊案幕后主谋,皇帝竟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这个儿子,竟有这般的手腕和暗渠?
    仅仅是片刻的惊骇,皇帝又恢复了疏懒躁郁的状态。不知怎的,他近日对政务愈发不耐烦。他关心的唯有手中权柄,天子威严,只要他牢牢高坐在龙椅上,底下人这点风浪,朝政上这点琐事,并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致。
    四皇子在朝中无实职,此刻不在宣政殿上。皇帝从高高的髹金雕龙木椅上望下去,看到兵部侍郎王益珉出列一步,呵道:“休得胡言!”
    皇帝眯了眯眼睛,眼尾纹络弧度锐利,似有镬利精光一闪,也只是一闪,转瞬消弥。他怀三分懒漫,看着台下的争执。
    薛亭泰然对上王益珉:“微臣有详实证据,现存于大理寺中。是否胡言,但凭圣裁。”
    他再转向皇帝,陈道:“微臣已查明,四皇子暗中命余杭郡太守陶川留心解试答卷,发现纪惟笔迹特殊,故指使陶川助其通过秋闱。待人来到长安,便以此把柄胁迫纪惟为他办事。不料此事被其同窗窥见端倪,告至京兆府,四皇子又派人将纪惟灭口。”
    皇帝意兴阑珊问:“纪惟笔迹有何特殊,又让他办了什么事?”
    薛亭未直接回答。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并一份宣纸,双手举至与头顶齐,平缓道:“还请陛下过目。”
    大殿空旷,他立于中央,诸臣与皇帝距他并不近,却足够看见那卷染血的黄绫。明黄之色,唯上可用。殿中渐起窃窃私语。
    皇帝微蹙眉。
    内侍从薛亭手中取过黄绫与宣纸,置于剔红献花图漆盘上,捧与福裕公公。福裕跪呈于皇帝面前。
    黄绫与宣纸展开,骤然掀起风浪。
    皇帝面色遽变,看向薛亭。殿中众臣亦紧紧凝着他。绯袍身影站得笔直,字字如惊雷落下:“纪惟笔迹酷似虞氏旧人,亦肖太子,稍加练习,几可以假乱真。四皇子命纪惟仿太子笔迹,写下矫诏,寄往西北边疆,诱定……江景元父子出兵。”
    殿内气氛随他话落而凝滞,停顿的间隙,阒然无声,只依稀可闻皇帝愈显粗沉的呼吸。
    薛亭之言犹未竟,他声调平直,接着道:“大理寺在四皇子府中,搜出多枚伪造的玺印,其中包括发兵所用的‘皇帝信玺’印。”
    皇帝霍然起身,将面前漆盘挥落在地,厉声呵道:“放肆!”
    满殿皆惶然跪地,齐声呼“陛下息怒”。
    皇帝面颊至脖颈涨红,经络凸起,泛出明显的青紫,呼吸急促沉浊。他一身凛然怒意站在御座前,竟向后踉跄了一步,险险坐回龙椅上,方不至失态。
    裴简陷害忠良、栽赃手足,皇帝虽怒,却不至如此。真正触犯皇帝逆鳞的,是裴简伪造玺印,假传圣旨。
    其举渎犯天威,包藏祸心,其意无异于直指龙椅。
    皇帝勉力平复呼吸,冷声下令:“速将逆子裴简捉拿归案,三司共审。”
    裴简已被大理寺以“配合调查”之名,“请”到了大理寺中。得皇帝此令,便是正式羁押。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一齐出列,躬身领命。
    薛亭觑一眼皇帝的神色。心知今日将矫诏呈上,下朝之后,淮平王即可得知消息,不难推断出江寄舟已然返京。唯有快刀斩乱麻,将淮平王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之事一并揭开。
    薛亭缓声道:“见此矫诏,足可证江景元并未同安西节度使勾结谋反,反而是为平叛而起兵。真正同安西节度使勾结的,另有其人。”
    皇帝听到他前半截话,撑在雕龙扶手上的手掌渐渐握紧,面上闪过一丝狠戾。他采王益珉之计炮制冤案,见江景元有平反的可能,没有愧悔,反生恼怒。但后半句,令他神色再变。
    皇帝锐利眼神扫过去,只听薛亭吐字铿锵,沉定道:“淮平王裴昶。微臣手中,亦有实证。”
    皇帝紧紧盯住他,怒极反笑:“好啊,一个两个都觊觎朕的皇位。”
    他笑容渐显狰狞,脸庞涨红至发紫,福裕忙上前劝道:“陛下息怒,当心龙体要紧呐。”
    群臣亦跪拜再呼息怒。
    皇帝望着空阔大殿,幢幢人影在平滑如镜的墁地金砖上晃过,耳边嗡然直鸣,胸腔里一股气血逆涌。
    下一瞬,他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鲜血来。随后便晕厥不省人事。
    *
    大理寺狱中,四壁阴冷潮湿,幽暗不见天日,唯有壁上零星灯火,晃曳如鬼影。
    裴简倚坐在地上,听着窸窣动静,似乎是老鼠啃啮声。他想起幼时,被宫人捉弄,关进幽暗狭小的黑屋子里,亦听到这样的声响。
    他在那间屋子里,独自哭嚎了许久,甚至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幸而母妃找到了他。门开的一瞬,一线昏昧光亮打下来,照出漂浮的尘埃。他和母妃相拥而泣,却知道,这样的日子,远没有到头。
    没有人会为他做主,没有人会帮他,宫中贵人之多,谁能记起卑贱的他?
    他只有母妃,直到母妃也离他而去。她病得那样重,却等不来一名太医。
    裴简在很长一段年月里,都觉得自己从未从那间黑屋子里走出。老鼠的啃啮声、跑窜声,响在每一个深夜。日子久了,他甚至恍惚觉得,自己也同鼠类无异。
    他没有实权重兵,没有母族势力,没有朝臣根基。只能躲在暗处,慢慢谋划,铺路,算计。
    他已经扳倒了三皇子,让二皇子失去圣心,分明只差一步。只要江寄舟及时将矫诏呈予皇帝,便可顺利除去太子。又或者,若是杀手得力,太子已该死在下江南的途中。
    只差一步,却是天堑之遥。
    苦心经营,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样幽暗的屋子里,耳边又是老鼠声。
    “吱呀”一声,在森冷幽寂中划过耳膜。锈迹斑斑的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母妃。
    永无可能是母妃。
    一身绯色细绫官服的薛亭款步走到裴简面前。简陋的木桌上,燃起一豆灯火,映上他峻肃容颜。
    薛亭轻笑了一下,客套地问:“殿下可还住得惯?”
    裴简倚着潮湿石壁,也笑了一声:“薛大人特意来看我笑话?”
    薛亭敛了笑容,平澹吐字:“微臣不过秉公办事,来录取口供,望殿下配合。”
    裴简唇畔笑容愈显讥诮,也不知是在讽谁,凉凉道:“好啊,我必定配合。”
    他似乎当真配合。对自己所为,一一道来。从指使幕僚挑唆二皇子,诱江景元出兵,嫁祸太子,到安排人伏杀太子……或许知道自己手上再无别的筹码,此一败,翻身无望。
    裴简陈述时,面上有奇异的笑意,扭曲而颓唐。
    审讯至一半,一名小吏神色匆匆地跑来,见到薛亭,先仓皇呼了一声:“大人,不好了!”
    薛亭蹙眉:“何事惊惶?”
    小吏稍敛神色,上前附耳对薛亭说了几句。薛亭亦猛然变色。
    皇帝当日在宣政殿上昏厥,尚未及对淮平王裴昶做出处置。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商议后,决定先行立案,“请”淮平王“配合调查”。
    然而小吏道,派去的人竟被淮平王尽数斩杀。
    贞化二十四年四月,淮平王反。
    第73章 反   他自然不是来救驾。
    正红色华盖灼目, 一副步辇仪仗缓缓停于紫宸殿的玉石长阶下。
    皇后戴着鎏金护甲的手撑在步辇扶手上,看到一个脸生的小太监遥遥从长阶上疾步跑下来。她暂缓了起身的动作。待他跑得近了,方认出是在柳昭容身边伺候的人。
    小太监脸上堆笑, 迎上前来一礼, 歉然道:“娘娘见谅, 圣体抱恙, 这段时日需静养,陛下曾有口谕, 不许任何人打扰。”
    拾芳在一旁, 并不拿正眼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的柳昭容便可留在紫宸殿侍疾, 皇后娘娘正位中宫, 反而连探视都不得?”
    小太监依然笑,却丝毫不松口:“陛下口谕,奴才也只是奉命办事。”
    拾芳还欲再呛一句“究竟奉谁的命?”,被皇后一个眼神拦下。
    皇后眼角有难掩的细细纹路,妆容淡敷,显出几分憔悴,看得出对皇帝的忧切, 语气仍是端雅和气:“陛下既有口谕, 本宫自当遵奉。不过本宫着实忧心龙体, 不知陛下眼下究竟如何?”
    小太监恭敬道:“回禀皇后娘娘,太医道陛下属一时急火攻心,好在身体底子强健,并无大碍,只需好好休养,很快便可醒来。”
    皇后眼底神色微深一分。太医前段时日还曾谏言, 陛下底子已亏空,不宜再服金丹,更不宜纵情声色,遭陛下痛斥。小太监口中这番话,恐怕不是出自太医之口。
    然而陛下昏迷后短暂醒来的间隙,唯有柳昭容在侧。她素来得宠,旁人不敢质疑,左一道“口谕”,右一句“圣命”,便独自把持了紫宸殿,太医皆被以服侍圣躬之名拘在了偏殿不得出,旁人亦不得进。
    拾芳附耳道:“娘娘,其中必有古怪。”
    是啊,必有古怪。皇后敛目。她隐隐猜到柳昭容会有大动作,然而,柳昭容膝下无子,图什么呢?
    皇后绝想不到柳昭容同淮平王的私情,只揣测她是否同哪位皇子结盟。撑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鎏金护甲磨过檀木漆面。
    皇后在心里默默算过此时其子裴笃起事的胜算,又或者是她硬闯入紫宸殿、护驾救主的可能,正坐的身子稍稍往身后团福纹软垫上靠了两分。
    罢了。无论是哪位皇子继位,她都是皇太后。太子与她之间,说到底隔着当年赵氏打压虞氏的龃龉,若非太子登基,反而对她更有利。还是暗递消息、劝怀稷不要轻举妄动为上。
    皇后不动声色看向小太监,和煦道:“那便辛苦柳昭容照料陛下了。”
    小太监忙道:“皇后娘娘言重。”
    皇后不再多言,吩咐起驾,回昭庆殿。
    暮色四合,步辇行得稳当,回身望去,紫宸殿的重檐庑殿顶映着云霞如血的长空,琉璃瓦泛出炫目流光。
    皇后轻轻抬手,似乎是一个遮挡刺眼光线的动作,最后纤手却停在高高的发髻边,状似无意地拂过那支斜簪的鸾凤金步摇。
    鸾凤造型华丽,曳尾高翔,金子的色泽已有些黯淡,是多年前她初登后位时皇帝所赏赐。
    彼时的皇帝正值壮年,雄姿英发,方除去虞氏这一桩心腹大患,神采奕奕地执着赵皇后的手,同她道:“鸾凤和鸣,寓意极佳。”
    皇后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同皇帝能鸾凤和鸣,携手经年,她陪他施展宏图成为一代明君。然而不过数年,圣上又着手削弱赵氏。是她太天真,凉薄多疑,岂会独独对虞家?
    这么多年,她一颗真心已辗转磨灭,只剩头上一支多年不肯舍下的金步摇,和面上薄纸画就一般的雍和浅笑。
    宫道杳长,紫宸殿渐渐被吞没在暮色里。皇后转回身,缓缓放下了手,心知这未能见的一面,或许便是永远。
    天色愈发暗下去,紫宸殿里燃起几盏巨制落地纱灯,来回侍奉的宫人在平滑金砖上晃着幢幢的影。
    明黄腾龙床幔半钩起,皇帝躺在其间,卍字纹锦被外露出面若金纸唇如蜡的一张脸,双眸紧阖,气息促而衰。
    宫人照例喂药后退下,福裕亦被柳簪月支去查问太医研制新药方的进展,旷寂深殿里,唯一袭曳地宫装缓缓靠近那片明黄床帐。
    柳簪月在床畔坐下,打开手里黑漆描金的锦盒,盒中只余最后一颗金丹。
    她与宫外暗通消息后得知,这金丹并非普通丹药,不仅有术士所炼金丹的毒热,更添了一味来自黔中苗族的奇毒,尝试之后便会无形成瘾,侵蚀人体脏腑元气,至这一盒丹药尽,皇帝的性命也将了结。
    灯火幽惑如魅,柳簪月拈起金丹,往皇帝唇边递去。
    下一瞬,皇帝蓦地睁开了眼。
    柳簪月一惊,金丹险些脱手滑落,她堪堪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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