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嗯了一声。
    他眼未闭,见季柯起身,便不由得问:你去哪里?
    季柯道:采点果子吃。
    丹阳有些迟疑,季柯便说:不走远。很快回来。他说着,想了想,你在这等我?
    这种哄骗的语气,连季柯自己都要笑了。却不料丹阳竟点了点头。
    你自己小心。我丹阳大概自己也不曾说过这种话,可能原本是想说等你的,结果话至一半卡了壳,硬是憋不出半个字,便迟疑着停顿在那里。
    他一头乌黑的头发如流水一般淌在雪白的衣间,眉眼在旁边篝火映照下更显昳丽,眼中有着光采,像是冰雪折射出的阳光。竟生生让季柯看红了耳朵。他忽然有些心虚,清咳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只道:那你,咳,好好睡。
    说罢,便像逃一般,快速离开了。
    经过摩罗那时,摩罗那抬起头:你话未说完,就见季柯已没了踪影。摩罗那迟疑了一下,他刚才好像看到对方手里拎了个袋子?错觉?而后看了看躺在那里的丹阳,对方静静地凝视着季柯离开的背影,哪有之前在水中那么凶残的模样。
    海棠美人,摩罗那感慨了一下,剑宗真他娘好看!
    季柯并非像逃,而是真的在逃。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秒,原本要走的心可能就会动摇。
    不错。
    他是骗丹阳的。
    摩罗那也没看错,季柯手上确实拎了个袋子。那是丹阳的乾坤袋,临走时,元真给他的。里头七七八八装了什么都有,还有元心特意放进去的裙子。当然,还有季柯那把剑。
    他一路疾行,穿过高盖过膝的草丛,又直接从长着枝杈的荆棘丛中越过,哧啦一声,不及妨,衣衫就叫树枝给勾了个口,划出长长一道,破烂地荡在那里。季柯看了一眼,心想,还说上头有幽蓝草粉末,无坚不摧,原来只要寻常的枝桠就能将它戳坏。这世上又有什么会是真的坚硬无比万夫莫及的呢?
    待入了林中深处,已听不见外头的虫鸣与水浪拍岸的声音,又此地黑漆漆的,树冠遮天蔽日,连丝星光也透不下,季柯才停下脚步。他站定后,一时没说话,此地便恍若无人了。
    腰侧袋中有物蠢蠢欲动,季柯勾勾嘴角,将顺来的乾坤袋解下,摇了摇,方戏谑道:这里比你那数百年冰冷孤寂的西域海渊如何?
    无人相答。
    难道是季柯发了神经,不但想着要跑路,还自言自语?
    自然不是。
    在季柯晃了袋子半天后,一道低沉的声音便从中响起:这里的感觉自然很好。说着又语带威胁,我想,等我出来后,一定会更好。
    出来?季柯好笑道,我当然能让你出来。只是,怕你连飞也飞不动罢。
    竖子!
    季柯哈哈大笑。
    不错。
    先前丹阳还问他,金蛟何处去了,季柯还没回答他呢。金蛟就呆在丹阳的乾坤宝袋里。
    这话说来长。
    金蛟要渡的是三重雷劫,他本能寻求天道之外的庇护,试图祸水东引,让季柯替它挡这趟倒霉的浑水。想法是不错,但万万没有想到,季柯他是不怕雷的。
    当时情况紧急,季柯脑中没有多想,只知自己将丹阳推了开,一身沸腾血液无处散发,似要暴体而亡,正巧有紫红雷来,劈中他一道后,竟然仿佛像抚平了躁动的气息。季柯不必多思,只那么瞬间,抓住内外气劲相交的刹那间,借雷电之力将那股多余的灵力给牵引出来。
    一瞬间雷电的气劲又增加了好几倍,而后引到了剩余两道雷上
    将张牙舞爪而来的金蛟瞬间打得一脸懵逼。
    原本的三重雷劫,感谢季柯的出力,龙虚等于生生受了四下。金蛟初成,金甲尚未硬透呢,还是脆弱之体,就被雷劫打了个外焦里嫩,顿时哀嚎一声滚落水中。丹阳虽被先前炸开的白光激得眼前一片茫然,视物不清,脑子倒还清楚。
    只听季柯道了声:乾坤袋!
    便迅速取出袋子,将龙虚装了进去。
    而后是水猊兽带着几人又回到了水面,不过此后丹阳便失去了意识,连带着他用袋子收了金蛟一事,也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忘记了倒好,季柯还想独吞了这头蛟,不告诉他。
    破水而出时,天已又黑。穹影星光洒在湖中,水天一体,他们在水中,犹如在星河里遨游。如果不是浑身湿透十分狼狈的话,倒是能算一桩浪漫的事。
    季柯正在想之前的事,却听密林中,忽然响起嘶嘶声音,又有腥风而来,十分熟悉。他转头一看,又见一对通红大眼,在黑夜里仿佛大红灯笼。与前一夜一模一样。
    这里难道还盛产大蛇?
    不过眼下季柯手中已握了条成了金蛟的蛟王,不需要与之相似却不成气候的凶物。
    那蛇目露凶光,见季柯转过身来,更是将尾巴拍地呼呼作响,仿佛下一秒便要张开大口。
    先前,还有丹阳的剑气救季柯一回。
    眼下丹阳还躺在那里,季柯身上是再无剑气了,虽他手中有剑,难道他要像从前一般,与他的穹影并肩作战,度过此次小危机不成?
    可是季柯却未取出他的剑来,只平平笑了笑:哦?怎么,昨天那条莫非是你的相好。那就可惜了,它早已被我吞下腹,化作美味佳肴。你若识相,便快走,天涯何处无芳蛇。你若不识相本尊暂且吃腻了,不大有胃口。
    那蛇长如此大,当然是听得懂人话的。它固然不是这个人类口中的相好,却也听出了话中那股不屑。凶兽么再机灵,它也是野兽,一激便起血性。顿时凶相毕露,啊呜一口,如离弦之箭朝季柯疾射而来,树叶无风自动,沙地呼响!
    就见季柯眼中一寒,道:找死!五指成爪,大蛇扑将之处,便炸成了不怎么美妙的几段。蛇身扑嗵扑嗵落在地上,重者砸出几个浅坑,鲜血淋了季柯一身。
    季柯皱着眉头,挥开蓬沙般的血雾,嫌弃地掸了掸手。
    嘁,无知愚物。
    本来他说不动手,就当真不动手,却非赶上来找死。季柯冷哼一声,掠过地上的蛇,抬脚便要离开此地,然而只跨了几步,却停了下来。被鲜血淋溅的脸上,眼神明明灭灭,一时之间,竟迈不开步子,走不动了。
    原来就是刚才那一眼,他忽然之间便想到,之前他一人独自走在林中时,遇到那蛇的景象。
    他没想到丹阳会来。更没想到对方竟肯提前为他作准备,用剑气护他安全。数百年来,战场征伐,他们魔界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孤身作战的。
    季柯已经习惯了一人面对袭击。
    这没什么大不了,剑门这种门派,就是爱愚善。何况他坑了你这么多回。季柯告诉自己,留在剑门是迫不得已,受制于人。眼下力量竟有恢复,丹阳又不能追赶,连他一袋子的宝贝还被自己拿了过来。你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道理是很不错。
    可他就是
    迈不开腿。
    因为那位踏着夜色飞身前来的剑修在他脑中落了一遍又一遍。
    第40章 他回头了
    季柯将魔界故土八位魔将十二位城主的凶面獠牙来来回回想了很多遍,终于成功把丹阳的模样从脑子里一脚给踢了出去。他拎着的袋中,龙虚在里头狂笑:哈哈哈小子,怎么,走不动了?背叛师门令你寸步难行吧?
    像剑门小子这种背信弃义的人,龙虚见多了。往常它在水中时,总有修士试图降伏它,不过五回里,三回总有那么些内讧。瞧着人类互相猜疑互相利用,实则是种乐趣。龙虚唯一错估的就是季柯突然的爆发。
    若知道这小子有引雷之能,它才不会那么傻要往他手下钻,而是转头就朝丹阳去了。
    要晓得它乃天道所生,同修天道的丹阳若是伤了它,必遭天罚。
    但它当时为什么下意识就拐了个弯呢?
    金蛟捋着须须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本能就不想靠近那个丹阳。
    金蛟之言,犹如一柄利剑,戳在季柯心上叮叮当当落下来,不痛不痒。
    住口,你这头坐骑。
    你说什么!金蛟怒的须须都直了起来。
    前魔尊面无表情地将变小的蛟龙取出来使劲晃了几圈才团团好往里又塞了塞。
    良心是什么,能吃吗?他没有带走水猊兽和旧部,还将暖炉塞给丹阳才走,已经是很好的恩赐,算是报答他多日来的指甲般大小的照顾。
    还想他怎
    样字没能想完。
    季柯就看见瞠目结舌的旧部在树后露出了脑袋。
    摩罗那结巴了一长串也捋不直舌头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你你
    季柯原本不耐,见他震惊神色心中一动,这小子莫非此刻就能信他是赤灵魔
    你背叛师门?摩罗那终于叫了出来。
    尊尊他个头。
    季柯脸上毫无表情,内心毫无波动,他觉得多日以来,在太华山最好的修炼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怪不得山上呆久了的人心也是冷的。他这颗心都能被锻炼的变成太华山的石头了。又臭又硬敲上去还邦邦响。
    你听错了。季柯道,然后便拎着他的小包包,准备走人。
    不料身后的人却喊住了他,犹犹豫豫地说:他说的是真的?
    季柯本想道是真是假关你何事,又想要再与他坦诚相待交流一番唤起些旧时感情,但还矛盾着要不要将摩罗那留给丹阳送他回剑门,一时三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最后混出了一句八棍子都打不着的话:你不好好看着丹阳,来这干什么?
    噢。
    这回摩罗那不结巴了。
    我来找些肉,鱼吃不饱。
    肉
    就因为这种理由。
    季柯心中顿时就火气冲天:那他怎么办!玄心宗的人还在那里没处置吧!
    就在他们争执间,林子那头忽然蹿起火光,映红了天空,轰然一声炸响,方位正是先前季柯他们休息的地方。季柯蓦然脸色一变,别说什么来什么。现在来点什么,丹阳可是连牙缝都不够让人塞的。万一他们看人虚弱,劫个美色什么的
    姥姥的他还没劫过呢!
    只那么一息间,季柯已经将虚弱的梨花带雨的丹阳脑补了个遍,顿时将什么走不走的先抛在了脑后,脚下生风,直往火光四起处扑过去。一路连走带跑,方才还运用得很顺的灵气却又突然之间偃旗息鼓,季柯恨不得将自己的魔修拎出来好好念叨念叨!
    摩罗那摸着鼻子觉得这人果然是有病的啊。
    待季柯扑到丹阳那处,便见玄心宗几个人正活动筋骨,为首那个长胡子正将脑袋朝丹阳那凑过去,手中长剑映着火光,丹阳紧闭双目,脆弱的容颜在剑光下瞧着惊心动魄。他心头顿时一紧,大喝道:住手!自乾坤袋中已取出长剑,反手持剑就朝几人攻去
    玄心宗弟子没想到季柯会杀回来,下意识将公孙无昊一推
    成功将他们的大执宗推进了火堆。
    大执宗怒发燎冠:干什么!
    什么都还没干的季柯,首剑胜。
    只是这个间隙,已够他赶至丹阳身边,先仔细打量了一遍,见他身上未添伤痕,脸上却不知为何满是红晕,瞧着真是让人又心痒又他姥姥的别是这帮人做了什么。季柯牙痒痒,好歹脑子还在,余光中瞟见火蠡打了个饱嗝,而水猊趴在那睡觉,便知玄心宗尚未得手。
    想把火生旺点。火蠡拿尾巴将那根不小心烧得过旺的柴扫远了一些,如是解释。
    毕竟一直被丹阳搂着它也是会冷的!所以就想着把火燃旺一些,自己好脱身出来。没想到它大火喷习惯了,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直接吐出个爆炸势的大火球,不但惊动了季柯,还成功惊醒了一直昏昏沉沉的玄心宗几人。
    季柯皱着眉头,早知道把这几个人扔水里算了,带上来干什么?
    等把公孙无昊从火里揪出来,玄心宗的人这才有余力解释。一个瞧着方算眉目端正的年轻人走出来,持剑抱拳说:剑门师兄,误会了。我们不是有意要打扰丹阳剑修。只是瞧着他面色发红,担心他是否发寒,故走上前瞧一瞧。
    还不及等人回话。
    便有另一位个头稍矮的圆脸大耳弟子也走上前,点头如捣蒜,还带了些谄媚:您二位是剑门首席弟子,我们怎么敢在你们面前造次呢。
    季柯心中冷笑,道,哦,现在叫人师兄了,先前不是一脸硬气宁死不屈么?他心中这样想,嘴里也不饶人,只说:谁是你师兄,剑门可不是你们随便就能进的地方。称兄道弟?丹门都还没排上号呢。我们剑门可从没有教人夺他人修为替自己补助的本事。
    再说了,我的人,用你管?
    他这一番夹枪带棒,听得那位圆脸弟子面红耳赤,欲说什么,到底不敢言。
    还是那位个头大些一开始说话的,又打了圆场:同为修道者,不敢称友,只敢以弟相谓。先前多有得罪,请两位师兄见谅。
    季柯不理他,只将丹阳往怀里揽过一些,顺了顺怀中人光洁的脸,慢条斯理道:哎呀,可不敢当。你又是哪根蒜啊。贵门大执宗还未说话呢,我可不敢随便答应。
    他这个话的意思,分明是要让公孙无昊出来给他低头。
    玄心宗虽远不如剑门有威名声望,好歹也是一个门派。公孙无昊已至中年,又是一派执宗,地位堪比宗主,在他看来,固然丹阳实力远胜于玄心宗弟子,但要叫他一个长辈和年轻人低头,那便是一种羞辱。而今季柯却偏要羞辱他,气得公孙无昊差点撅过去。
    可惜他们几人也要么伤要么病,没有把握在两头巨兽的看护下击退季柯,不然
    公孙无昊眼神闪烁,正在内心打着主意,便听身后一声口哨。
    原来是摩罗那。
    淡蓝色皮肤的魔族抱臂靠在树干上,漫不经心地吹着手指:快点儿啊。他们有耐心,我可没有,老东西,你抢我地盘这事,我还没和你算呢。
    公孙无昊:他竟忽略了,对方还有一个异族当帮手。真是可笑,堂堂剑宗,竟与妖魔为伍,传出去,必为天下公正大道所不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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