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被誉为妙手回春的他,却只在这一刻最为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真正需要他能“妙手回春”的也不过就是这一次罢了,可是他能给的——
    也就只是一句深深无力的“抱歉”。
    这是头一次,他看到褚浔阳在他面前哭的像个孩子。
    那一刻心里的感觉,突然就疼痛到无以复加。
    “芯宝——”费了好大的力气将自己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压下去,延陵君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抬眸迎上褚浔阳的视线,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样的结果,原也是在褚浔阳的预料之中,可却也总希望是还能再有一点奇迹发生。
    她和李瑞祥之间,真正彼此接触的机会屈指可数,可是对方给她的亲情和维护却都远远超出了她对世间冷暖的认知底线,让她根本就不需要去考虑消化,就发自内心的默认了这个亲人的存在。
    如果不是突然间出了这样的变故,其实在晚上褚浔阳要送李瑞祥出城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只告诉自己,保全这个人,是她投桃报李应尽的责任。
    可是现在这一刻,她才知道——
    她对李瑞祥是真的存了一种源于血脉深处而来的亲情,是真真切切的将他当做了自己的亲人来看待。
    “舅舅!”褚浔阳的心中悲痛,眼泪奔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大滴大滴的眼泪坠落,砸在李瑞祥脸上。
    李瑞祥也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样剧烈,本来淡漠到视死如归的心里忽而也跟着漫上了几分怅惘,哑声道:“浔阳你别哭,这没什么好难过的。”
    他抬手,试图去擦拭那少女脸上滂沱的勒痕,但是抬手就牵扯到伤口,手指再怎么样也稳不住,颤抖的厉害。
    褚浔阳见他这样,就越发的心慌,慌乱的抹了把眼泪,反握住他冰凉的手,拼命点点头,“嗯!我听舅舅的,我不哭。”
    说是不哭,眼泪却是收势不住的。
    李瑞祥有心劝她,却终究是有心无力,只就提了力气,道:“我活着,就只能是做你的负累,以往都是你娘在照顾我,她力所不及的时候,我替她护着你也是应当应分的。别觉得是你欠了我什么,我这么急着走,是因为欠了别人的债,急着去还。这和你没有关系,我不怪你,你也不要为此自责。”
    当年,褚浔阳才刚出生就被抱走了,真要说到感情——
    这些年他一路的追随,的确都是为了赵妃的原因。
    这一点,褚浔阳也知道,但即便他的初衷只是如此,可这些年他为自己所做的牺牲也都无法抹煞的事实。
    “我知道,我都知道。”褚浔阳道,感觉到他的手掌柜越来越冰冷,忙不迭用了更大的力气攥住,“可是舅舅,你能好起来吗?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我还想替我娘再好好的照顾你呢。”
    “浔阳——你现在——很好!你娘她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心了。”提起自己的姐姐,李瑞祥眼中就泛起些许柔和的光亮来。
    他的目光有些迷离的看着褚浔阳的脸,似乎再搜寻记忆里某些埋藏的很久远的东西。
    “浔阳,你别怪她,她只是为了活着,只是为了可以照顾我。”片刻之后,他便又像是骤然惊醒,神色有些恐慌的用力回握住褚浔阳的手,挣扎的想要坐起来直视她的目光,举止迫切。
    “舅舅,你别动,当心扯到伤口。”褚浔阳道,赶忙按下了他。
    李瑞祥的神情却是极为忐忑,待到触及她眼中真实关切又悲戚的情绪时才慢慢的缓和了下来,神色复杂的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恳切道:“浔阳,你别信那些人的闲言碎语,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能误会她,可是——你千万不要也这样想她。”
    “嗯!”褚浔阳含泪点头,用力的攥住他的手,唇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我听你的,舅舅说的话,我都信,我不听那些人的闲言碎语,等舅舅好起来,再把娘的事情亲自说与我听,我就只信舅舅你一个人的话。”
    赵妃是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留在宪宗身后的还不是永世不灭的骂名?
    就连李瑞祥这样的身份,她都能坦然的认了他,又怎么会去计较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出身和过往?
    也许是因为死过重来一回的缘故,在这方面上,褚浔阳就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豁达。
    一个人这一生,最无法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出身和亲人,既然都已经是事实了,也就无需回避,坦然接受就是。
    “傻丫头!”李瑞祥心里一直悬着的一根弦终于慢慢缓和了下来,身体也慢慢落回她怀里,半晌,看着她的脸,眼中流露出怜惜又无奈的神色来,喃喃低语道:“就是姐姐——她当年也没有你这样好骗的。”
    一个人的功过是非,一百个人就有一百张嘴,然后就能编排出一百种不同的说辞来,天下之大,悠悠众口,又岂是可以全部限制住的?
    在这一点上,李瑞祥反倒比任何人都豁达——
    不在乎那些无关的人怎么看,只要自己在意的那些人肯于承认,那便就足够了。
    赵妃那一生,在许多人看来是万千宠爱,荣光无限的,诚然,抱着方氏那样想法,将她轻蔑的辱骂到了骨子里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从李瑞祥的角度来看,那就只是自幼就与他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人罢了。
    她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姐姐,有最纯美的笑容,那是他的亲人,在他的眼睛里就是那么无可挑剔的一个女人,值得他去做任何事。
    以往他从不曾主动去和褚浔阳相认,心里最不安的就是这一点——
    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任何人对赵妃的评判,可是如果褚浔阳也会那么看她的话,他就宁肯是褚浔阳一直都不知道这些真相的。
    现在得了褚浔阳这样的回答,李瑞祥才觉得压在心中几十年的包袱终于卸下了。
    感觉到怀里慢慢瘫软下去的身体,褚浔阳心中便有一波又一波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忍不住道:“舅舅,你方才不该替我去挡那一剑的,我的命,我从来就不觉得比其他人更金贵,我更不想要你拿自己的性命来换。”
    李瑞祥笑了笑,神情虚弱,“我死,是人心所向,和你没有关系。”
    担着一个谋杀皇帝霍乱朝纲的罪名,他会受千夫所指是一定的。
    褚浔阳摇头,“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在乎对其他人来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既然是我的舅舅,这是印刻在血脉里面不变的事实,这些年,你都在默默地看着我,守着我,现在——也不要就这样的抛下我,一个人离开,好不好?你答应过的,要和我一起走,怎么能答应我的第一件事就不作数了?”
    “你——不需要我了!”李瑞祥道,咽下喉间涌出来的一点腥甜的味道,忽而缓缓将视线从褚浔阳脸上移开,看向了旁边一直默然不语的延陵君。
    延陵君会意,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把目光转向了褚浔阳,字字清晰又肯定的说道:“在我心间,她的性命就是比其他任何人都来的金贵,天地苍穹都不能与之比肩!”
    他的语气不高,但是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隐隐的传递出来一种力量。
    李瑞祥得了这话,唇角也跟着牵起一抹欣慰的笑。
    褚浔阳的眼泪还在不停的落,京润潮湿的液体坠落在李瑞祥的睫毛鼻尖上,然后化作破碎的万道金光飞溅,隐没在缓缓升起的晨曦中。
    她的眼泪在落,哭泣声却已在无形中沉默了下去。
    对面的褚琪炎等人都还处于巨大的震惊和困惑当中回不过神来。
    李瑞祥是褚浔阳的舅舅?那么她就应该不可能是金煌长公主梁汐的孩子的,大荣的皇室绝对没有如他这般年岁的一位皇子的存在。
    而且就算真的会有——
    天潢贵胄的皇室之子,又怎会为了暗中维护一个外姓的女孩儿就甘于自损身体,入宫操此贱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褚浔阳到底是谁?李瑞祥又是什么人?
    褚琪炎也被刺激的不轻,就这么一来一去的功夫就揣测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再毫无头绪的一一否定掉,直至最后,就只觉得头痛欲裂,却还完全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无声的对峙当中,谁也不曾注意到褚浔阳已经动作稳健又缓慢的拔出了插在李瑞祥胸口的长剑。
    她仔细的将李瑞祥安放在了地面上,然后提了染血的长剑起身。
    延陵君心中略有所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跟着起身按住了她的手腕,才要吩咐身边的人动手,褚浔阳却是面无表情的拂落他的手,沙哑的吐出两个字,“我来!”
    她的眼睛通红,里面疯狂席卷而出的某种情绪渲染,仿佛只在一瞬间就已经绽放到了荼蘼,似熊熊烈焰焚烧,又似是有些色泽妖冶的液体泼洒,让她的整个人看上去都透出一种罕见的阴鸷乖戾的气势来。
    这边延陵君都还没来得及走出反应,她就足尖一点纵身飘了出去。
    “保护世子!”褚琪炎的侍卫惊慌嚷道,纷纷涌了过去。
    彼时褚琪炎和李林两个手里的长剑都已经先后投掷出去,手无寸铁。
    褚浔阳来势汹汹,两人心里也都隐隐的发冷,只就直觉的往后退去。
    离着两人最近的几个侍卫从旁侧冲上来,以一堵人墙护在两人前面。
    褚浔阳凌空挽起一朵剑花,用力自己最大的爆发力,一剑横扫下来。
    凛冽锐利的剑锋刺激的所有人都是一阵胆寒,四五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竟是生生被她兜头罩下来的剑气逼退,纷纷本能的举剑去护自己头顶的空门。
    剑锋相撞,铿然有声。
    到底也是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即使的仓促之前不及以最佳状态应对,褚浔阳这一剑下去也是被震的虎口发麻。
    她咬了牙,一声不吭,借着剑锋相撞时候的反弹力,并没有飘身后退,凌空再被送出去的时候,巧妙的一脚踏在一人头顶借力,身子往上一纵,竟就是避开了这一道人墙,凌空一剑,稳稳的至刺褚琪炎的天灵盖。
    褚琪炎着实是再如何的见惯了大场面,但是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情况下也难无所畏惧,神色骇然的仰头看过去。
    半空中那少女的眸光满是杀意,冷的刺骨。
    褚琪炎只觉得别这目光一刺,就已经在皮肤上刮起了一道伤口。
    危急之下,他却还算冷静,飞快的伸手一摸,扯下自己的腰带,凌空一甩,本来是想去卷褚浔阳的手腕,却奈何那腰带的长度有限,只堪堪的卷上她手中长剑。
    褚浔阳的动作受制,被他一拉扯,身形不稳就往旁边翻落,而同时她手下也没闲着,手腕一翻。
    褚琪炎那腰带立时就被她站落成纷纷扬扬的碎片。
    褚琪炎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机变,而且仿佛是打定了主意不死不休的。
    手中骤然一空,他心中就暗叹了一声不妙。
    褚浔阳足尖落地,也不过离开他两步开外,长剑拄地略略的一缓身形,她的目光冷厉,已经骤然又抬头盯上了褚琪炎。
    对上她杀意纵横的视线,褚琪炎下意识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仿佛无话可说。
    褚浔阳可不与他客气,一跃而起,就又举剑朝他直劈而下。
    这个当口,褚琪炎自也是顾不得什么身份尊荣,脚下以最快的速度步子后撤。
    然则褚浔阳这个时候的战斗力和杀心都寻常,一剑劈下去,褚琪炎虽然已经动作敏捷的避开了要害,散落肩头的一缕青丝还是被她斩断,伴着鲜血飘飞而下,同时已经被撞出数个缺口的剑锋直压入他肩头的血肉之中。
    褚浔阳这一剑劈下去,就是准备要人命的。
    褚琪炎血肉之躯,哪敢直接和她硬抗,虽然中招,下意识的反应却是矮身尽量避开她的力道,同时目光敏锐的两边一扫,估算着最合适的闪避方法。
    褚浔阳自是防范,紧跟着又是一步上前,将他右侧最好的出路给挡了,手下力道却是分毫不减,剑锋直往他肩头大力压去。
    褚琪炎分明是已经感觉到那被撞击的半钝的剑锋压入肩胛骨内的声响了。
    褚浔阳若是不肯撤手,是稳稳地要卸他半边臂膀的。
    这个时候,这位向来都运筹帷幄的南河王世子才由心而发,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恐慌情绪。
    就在他正六神无主的时候,褚浔阳下压的刀锋却突然一缓。
    褚琪炎一愣,垂眸看去,却是随在他左侧同样两手空空的李林出手握住了褚浔阳的三尺剑锋。
    鲜血从他的掌中滴落,李林的额上冷汗直冒,面孔也因为疼痛而显得近乎扭曲,一面徒手暂时挡住褚浔阳的剑锋,一面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世子快走!”
    褚琪炎心中震动不已,这个时候却是迟疑不得,赶忙一矮身,从褚浔阳的剑下避了开去。
    褚浔阳的唇角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当机立断的手下往外一翻又一拉。
    这么一来一去的功夫,方才被她避开的几个侍卫已经回过神来,提剑正要帮忙,却听李林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血光飞溅间他那一只右手就凌空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又大片的热血泼洒而出,包括褚浔阳在内,就近的几个人都被泼了满脸。
    浓烈的叫人做呕的血腥味扑面,那几个侍卫的动作就本能的一缓。
    却未有褚浔阳毫无所察一般,抬起一脚就把已经疼的神智模糊的李林踢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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