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纵有再多不甘不解不愿,也只能退,甚至还得让全魔宫的人,都跟着他一起退,再不得不为之编出一个堪称荒诞的理由。
    他心底写满了不解,却无从问出口任何一句。
    因为呢喃出这样谶语的,是光茧中的那位。
    准确来说,是那位的一部分。
    他的心脏被封印在浮玉山大阵之下,四肢被松梢剑阵死死按在梅梢雪岭的雪原之下,躯壳则深埋悲渊海中,被无数锁链锁死,再由谢琉以身镇之,就连神魂都被硬生生剥了出来,被一柄名叫湛兮的剑,钉在了归葬湖底。
    而魔宫白塔中,那片纯然光茧之中的,当然便是除却以上所有的,那一部分。
    头颅。
    ……
    在魔宫中穿行的感觉,颇有点像是彼时在浮玉山小虎峰大牢中,一剑放翻一对狱卒,再换了他们的衣服,强压心虚,行走期间的感觉。
    好在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彼时虞绒绒蹑手蹑脚,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却与傅时画并肩而行,足下带风,毫无惧色。
    魔宫之中也是与外表如出一辙的无暇皎洁,傅时画早就听说过,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底还是多四处看了两眼,收回目光的时候,却见兜帽下,虞绒绒的表情很是平静,仿佛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甚至在下一个路口的时候,径直选择了其中某一侧而不带停顿。
    虞绒绒正在宗狄的记忆中摘出有关魔宫的所有片段,再全部连在一起,自然已经对魔宫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了如指掌,譬如魔宫之中通往白塔的,是一口水井,但入了水井却也不是能直接到白塔,而是要回答三个问题。
    具体是什么问题,每日都有所不同。
    但除了这条路之外,还可以从魔窟的某条密道,直入白塔之上。
    根据方才那几名逃窜魔族的话语,魔君此刻恐怕正在魔窟里,虞绒绒并不认为自己有本事与这位统治了整个魔域千年之久的魔君有什么对撞的本事。
    她入魔宫,不是为了打架,而是为了搞清让她莫名在意的白塔中,到底有什么。
    正在这样举棋不定,却听傅时画状似无意地问道:“怎么觉得……你对这里很熟?”
    虞绒绒顿了顿脚步,这才想起来,她入了悲渊海的大阵后,除却海浪翻涌、光芒大盛之时,与匆匆入海,一剑而至的傅时画打了个照面之外,其实对方对所有这些情况都一无所知。
    但她不说,他竟然因为没有问,好似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地信任她,甚至在无意中配合她,再提剑站在她的身侧。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知道,傅时画问这个问题,也不是想要追根究底的意思,哪怕她不回答,他也并不会介意。
    虞绒绒沉默片刻,没有着急回答傅时画的问题,而是突然问道:“大师兄,那个时候,你是来救我的吗?”
    傅时画被冷不丁这样一问,下意识侧头低眉去看才堪堪到自己肩头的少女。
    他本以为只能看到对方头上的兜帽,却不料虞绒绒在问出口后,也抬起了头。
    四目猝不及防地相对。
    傅时画看着虞绒绒眼中的神色,下意识想要抬手屈指去弹她颊侧的漂亮宝石,手指都微蜷了,才发现虞绒绒取掉了头上所有珠翠,只是简单地束了发。
    下一刻,那张兜帽遮盖也难掩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熟悉的散漫笑意,他看着虞绒绒,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很遗憾,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借口能用。”
    如果二狗在这里,恐怕此刻要反复重复傅时画这句话,然后再在某一刻顿悟其中的意思,恼羞成怒地拍翅而起,怒骂你个傅狗,就不能好好儿直白地说个“是”吗?
    承认很难吗?
    找不到借口,所以不能否认。
    不能否认的意思,当然便是说……那个时候,他确实是来救她的。
    又或者说,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在那个情况下,他是否能救她,但他还是毫无犹豫地破开了海水,握住了剑,只为将她护在身后,再对她说一句,小师妹,别怕。
    他的笑容懒散,目光却过分专注,在这样的目光下,虞绒绒莫名觉得对方握着自己的手仿佛也变得灼热,连带着她整个人的体温都有些难以控制。
    她稍微错开目光,转而径直道:“有人……准确来说,是魔域的那位二少主,想要一转魂之法附着在三师伯身上,以为三师伯已经足够虚弱,所以能够控制他的身体。”
    她简洁地描述了接下来的事情,一笔带过了坠入魔域后,与那位二少主的神魂相搏及自己的最后胜出,只道:“总之,我有了他的所有记忆,自然对这里也不陌生。我想这些记忆或许有用,等回去我便将记忆剥离出来,交由七师伯。”
    傅时画见她眼神清明,确实不似被对方记忆影响的模样,这才缓缓放下心来,却也已经隐约猜到,虽然登过云梯之人的心智确实较常人要坚韧太多,但能够在这样一场神魂之争中胜出,是多么凶险艰难的事情。
    “对了,三师伯还好吗?”虞绒绒问道。
    “我推测三师叔已经入了长生期,具体情况,我们回修真域时便能见到。”傅时画收回思绪,应道:“卷我们来此的漩涡,想来便是他破境时闹出的动静。一位灵寂期的道君若是陨落,天地也会为之震动,我看魔域风平浪静,应当无碍。”
    虞绒绒此前也隐约有所猜测,宗狄的记忆中也有这样的印象,但是真正再听傅时画这样说,她才放下心来。
    然后,她重新移回目光,看向了傅时画的双眸,突然道:“我不怕。”
    傅时画一愣。
    却见虞绒绒已经飞快收回了目光,转回了头,兜帽遮住了她的眉眼和五官,只有她的声音和掌心的温度一起传了出来。
    她轻轻收紧握住他的手指,低声重复道:“我不怕。”
    傅时画脸上散漫的笑意逐渐加深,他轻轻垂头,稍有些散乱的发丝从两边垂落到了脸颊上,兜帽下滑,遮盖住了他眼中的神色,却盖不住他比之前更弯的唇角。
    魔宫很大,却竟然真的空空荡荡,除了因为窗外魔龙与赤血鸡搏斗而造成的巨大动静之外,好似已经真正空无一人。
    这本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两人都不敢大意,虞绒绒甚至在一路走过之时,在不同的地方或是以手指空划几笔,亦或直接贴了符箓在某处窗棂边缘,也偶尔掏出见画,做了些标识。
    如此走过大半魔宫,竟然真的毫无玄机,甚至没有出现回到原处的事件,就这么直白而毫无遮拦地走到了魔宫正中,再看到了大殿中的黑玉王座。
    虞绒绒没有什么凑近看,亦或者上去坐坐的恶趣味,她谨慎地绕边而行,再看了几眼穹顶,确认穹顶确实不能直通白塔,这才拉着傅时画转入了下一个长廊。
    傅时画单手按着渊兮,此处魔气太重,渊兮躁动不安极了,而显然,越是顺着这条长廊向前,渊兮的情绪就越饱满,魔气也愈发浓郁。
    “怎么会真的没有人?”虞绒绒牵了灵虚引路在两个人指尖,在心底问道:“你有觉察到任何魔族的存在吗?”
    “未曾。”傅时画摇头:“我的神识可以覆盖整个魔宫,我刚才又扫了一遍,确信此处真的只有你我二人。”
    魔龙的尾巴从窗外重重打在魔宫的结界上,魔宫之内又是一片地动山摇,虞绒绒一个站立不稳,被傅时画一把拉住,这才稳住身形。
    “魔窟有一条路通往白塔。”虞绒绒看向前方:“但如果没听错的话,现在魔君和其他魔族便在魔窟之中,我也能感觉到前方的魔气……很浓。”
    “有句老话叫……来都来了。”傅时画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我可以随时破境入元婴,别的不说,逃跑不成问题。而且,小师妹,你不觉得手痒吗?”
    虞绒绒忍不住笑了一声,心道这人怎么真的仿佛毫无半分大师兄的包袱啊,说逃跑说得如此自然坦荡,仿佛跑得快也是一件无比值得骄傲自豪的事情。
    她顿了顿,道:“手痒什么?”
    “这么漂亮的魔宫,这么诡谲的魔窟……”傅时画稍微拉长音调,明明是在传音,声线却还是稍微压低了些许,硬生生营造出了神秘鬼祟的感觉:“有没有想炸一下?”
    虞绒绒:“……”
    虞绒绒:“???”
    虽然她之前是在不同的地方闹出来过不同大小的动静过,也确实在炸之一道上颇有心得,但、但也不至于……
    虞绒绒沉默半晌,忍了又忍,终于默默开口道:“那、那不然你以为,刚才我四处贴符是在干嘛。”
    第121章
    炸,是肯定要炸的。
    既然从外面很难伤害到这个魔宫,便试试从里面突破。
    只是这样简单的思路而已,绝对不是什么手痒之类的原因!
    但是这种被傅时画预判了操作动向的感觉,虞绒绒多少有点被看穿了的莫名羞恼。
    连带着下一次贴符的时候,都贴出了某种气壮山河感。
    傅时画笑意盎然地跟在她身后,显然为这样的心有灵犀而感到了十分的心情愉悦。
    魔宫与魔窟本就是相连的。
    长时间在这样完全纯白的长廊中行走,是会产生某种几乎忘记时间流速与尘世的错觉的。
    在穿梭过又一道冗长的纯白走廊后,长廊尽头倏而有了摇曳不明的烛火倒影。
    “命魂灯。”傅时画低声道,他微微拧眉,看着那样跳跃的烛火:“取一魄困于其中,是为控制与约束,也是为了能够第一时间知道献上命魂灯之人的安危。而若是抬手去掐灭魂灯,便等同于终结此人的生命。”
    “大师兄以前见过?”虞绒绒问道。
    “这样的手段近乎真正的绝对控制,这天下当然还有其他地方需要这样的忠心耿耿。”傅时画收回目光,声音很淡:“皇城里也有一处地方,点满了这样的命魂灯。据说曾有一位声名狼藉喜怒无常的暴戾先皇,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去掐灭几盏魂灯,然后亲手把太子的那一盏也掐灭了。”
    虞绒绒对凡俗皇室的秘闻所知甚少,却也隐约有些某位太子暴毙之类的印象,却不料这背后竟然还有如此秘辛。
    她转而想到了什么,倏而转头看向傅时画,有些欲言又止。
    “我当然也有一盏命魂灯。”傅时画却好似已经知道她想要问什么,但他也只是言尽于此,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虞绒绒一步踏入魔窟那些命魂灯的影子中。
    她想问傅时画的那盏灯在哪里,难道还在皇城之中,那他的性命岂不是还在别人的掌中。
    但她迟疑片刻,才要开口,却见傅时画已经屈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以后你会知道的。”傅时画抬手,隔着黑斗篷的兜帽,揉了揉她的发顶:“那位二少主的记忆里,有此处的地图吗?”
    “有。”虞绒绒颔首,再俯身按了一张符箓在魔窟墙壁的某块石头后面:“跟我来。”
    她说完,要起身之时,目光不经意间,在面前那缕跳跃的烛火上停了一瞬。
    烛火只是很小的一簇,被她俯身再起的风微微带动而有了一瞬的扑朔,但虞绒绒却在那样的火焰中,看到了一只眼睛!
    一只她恍惚有些熟悉的眼睛。
    那只眼睛向她眨了眨,就像是她在浮玉山第一次在那袭黑斗篷上看到这只眼睛时一样!
    虞绒绒悚然后退了半步,正撞到了她身后的傅时画身上。
    傅时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怎么了?”
    “我看见了一只眼睛。”虞绒绒没有隐瞒,然而视线再错回那片烛火时,火却只是火而已。她猛地拉起罩在自己身上那件黑斗篷的下摆,却愕然发现,无论是傅时画的斗篷,亦或是自己的这一件上,竟然都没有那个火焰与眼睛的标识。
    方才贴符的时候,虞绒绒已经松开了傅时画的手,但此刻,她下意识抓住了对方的袖子。
    因为她眨眼间,却见满墙的烛火中,闪烁的眼睛竟然就这样连成了一条向前的线,仿佛某种可怖却充满了诱惑意味的路引!
    ……
    “有两只小虫子进了魔窟。”有魔族长老低声道:“尊上,是否要去……”
    他边说,边做了一个掐碎的动作。
    无怪他这么紧张,且杀意如此之浓。
    那些墙壁上的命魂灯中,也有一盏,是他的。
    这种生死悬于命运一线的感觉,足以让任何人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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