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凡皇上发怒,这满宫里也就只有黄鹤风还敢往跟前凑,程风得了师傅的令来这里伺候琴濯,他心里都松了一阵气,面对琴濯的询问,也只能遗憾地摇头。
    “奴才也并未听闻皇上要处置孟大人,且皇上一向器重大人,必然不会伤及大人性命。”见琴濯满脸忧色,程风还是出言安慰。
    只是这在琴濯听来,性命能保皮肉之苦怕也难逃,愈发着急上火。
    “这是菊银茶,疏风热的,夫人请用。”
    琴濯哪里有心情,道过谢只是盯着茶杯里漂浮的金银花出神,直至茶汤变得浓郁,逐渐冷却,也没顾得上动一口,更别说黄鹤风叫人送来的那些新鲜瓜果了。
    琴濯直坐到黄昏,黄鹤风方才在再一次请示过薛岑后过来回话,却是只字不提孟之微,“天色将晚,老奴安排轿子送夫人出宫吧。”
    “大风公公,皇上还是不肯见我么?”在此心焦了半日,琴濯的脸色看起来更憔悴了,眉间皱着一丝浓愁,眸底的熠熠也淡了许多。
    黄鹤风也不忍看她心急如焚,可皇上发了话,他也不敢随便说,只能叹了一声:“夫人先回吧。”
    琴濯咬了下唇,此刻才觉得那个人的身份是如此不可置疑,他稍微皱皱眉头,自己就求路无门。
    只是她自己也罢了,如今因为查案孟之微在宫里不明状况,若是将来事情全部抖露出来,他们必然是欺君的大罪……
    琴濯从未想过自己走上这条路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只是想到孟伯父含冤而死,孟家唯一的女儿如果也再因此而丧命,这公理怕是更难评定了。
    回去的一路上,琴濯的心里一直都是纷纷扰扰的,以前跟孟之微玩笑时打的主意,此刻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到家后没多久,赵文汐便把孟之微囫囵个儿地送回来了。
    琴濯回来就蔫巴巴地歪在榻上,若是孟之微再不回来,她也快要熬干了,听到动静的时候连鞋也没顾上穿就跑出去了。
    “微微!”
    在宫里这些时间,孟之微也是怕她担心,因而心中不整,见到赵文汐的头一句也是问她家里的情况。
    见卧雪追着琴濯跑出来,她忙上前挽住琴濯,拍了拍她的手连声道:“我没事,皇上只是训斥了我,并没有怎么样。”
    琴濯不放心地打量着她,见她只是脸上有些许疲惫,并没有哪里表现得不适,一颗心终于落定,翻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孟之微将她扶到一侧,卧雪旋即蹲下/身,把手上拎的绣鞋给她穿好,一旁的赵文汐轻轻合下眼睑,暂时没有上前。
    看她因自己而这般担忧失神,孟之微自责不已,“这次是我鲁莽,害得你担心……”
    琴濯摇了摇头,见赵文汐尚在,不好细问她,让卧雪去沏茶。
    “不必麻烦了,我还得去跟老师说一声,他老人家也是放心不下。”赵文汐虚抬了下手,又面向孟之微,语重心长,“这次你也算长了教训,便是皇上器重你,做事也不可太激进了,到时候便是皇上有心护你,也难逃他人的围攻。”
    “我知道了,此番是我大意了……”孟之微后悔又懊恼地挠了下头,想想自己如今还能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也算走了大运。
    赵文汐别过他们,便匆匆赶往尚书府跟杨大人说明情况。
    回了房后,琴濯才有机会问孟之微详细:“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赵大人说你是碰了孟家的案子,惹得皇上不快了?可你们不是就在查这些事情么?难道皇上不打算重整此案?”
    说起此事,孟之微也不自觉吐了口气:“我原以为到了大理寺,又借此良机可以查清我爹的案子,只是现在朝中对此案多半持反对态度,就连皇上当初下令时也并未言明,只是各部查询之时少不得将旧时的卷宗再过一遍。”
    她一直觉得父亲是被冤枉的,又正好肩负此事,便自作主张整理了一份案件的疑点,只是未想此举触怒了薛岑,又连带朝中几位对她有异议的同僚针对,差点就闹得大起来。
    “皇上要是不打算彻查此事,我们可要如何?”琴濯顿时觉得前路渺茫,当年奕宗皇帝定案时,也是因一时天威震怒而盲目盖棺定论,若薛岑不松口,就算案情真有冤假,他们又岂有机会翻案。
    吃了这个教训,孟之微也知道自己不能太急了,佯装轻松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这辈子都是打着帮我爹翻案的主意,要么我一辈子耗在这件事情上,要么因为再次触怒皇上被砍头,左右我尽了全力,将来见了老爹他大概也不会骂我不孝吧……”
    琴濯却笑不出来,心里沉甸甸的,帮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神色恍惚地轻言:“别胡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两人相伴如今,生死也不是没考虑过,许多话孟之微也不想再摊开讲,只是笑着道:“那我就全倚仗你了。”
    比起她漫不经心地的玩笑,琴濯的心里却渐渐坚定起来。
    孟之微在宫里这些时候,倒是也没多受罪,渴了有水饿了也有饭,只是她那会儿也没心思吃,在御书房干跪了两个时辰,浑身上下都酸痛,两个膝盖更是压出来两片消不退的红印。
    厨师傅原本打算给她好好做几道菜,只是看她未必有耐心等,便切了些萝卜芹菜丁子和腊肉,做了碗普通的炒饭,上面还扑了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
    琴濯本来坐在旁边给她剥糖蒜,看她抱着大海碗吃得话也顾不上说,因为担心她而没吃多少东西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只能让厨师傅又炒了一碗饭,两人就着酸甜乳瓜,这才吃了个饱饭。
    两人拍着肚子打了个嗝儿,相视一眼忍不住一笑。
    孟之微由不得感慨道:“果然心无大事才能吃好饭,昨儿一天我感觉肚子就像装了石头,都忘了饿是什么感觉。”
    “常说‘心宽体胖’,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人活在世上还是要看开一些。”琴濯的眼底也有丝释然,心安定下来,气色也比先前好一些。
    孟之微点着头附和,起身抻了下四肢,一副心情舒朗的样子,“每天吃好睡好,尽人事,听天命吧!”
    她能这样想,琴濯自然也觉得宽心,只是比起孟之微无视生死,她还是有些贪心的。她的父母去得早,她总是期望什么事情都能美满。如果孟家的案子不能翻也罢,如果最后能有转机,又何妨再贪求人也能团圆呢。
    第79章 槐叶冷淘
    立夏,万物繁茂。
    虽然时有雷雨,但城中的气候却一日比一日炎热。
    琴濯把屋里各处又整理了一遍,举凡看着厚重的东西都搬进了柜子里,就连外面的座椅都换成了看着就清爽的藤椅。这时候,琴濯又不禁想念起冬日的白雪,已经开始盼着这夏日早些再过去了。
    感叹了一声人果然都对眼前拥有的不珍惜,琴濯在厨房找了个篮子,让茶白扛着一把梯子,来到后门外面的一棵大槐树下。
    “夫人要摘这树的叶子?让小的来吧。”
    这大槐树长了好多年了,树干高大粗壮,看着并不容易上去,茶白不敢让琴濯冒险。
    琴濯是想摘些槐叶做冷面,叶子要选嫩些的,怕茶白不知晓,所以还是坚持自己亲手摘,“这树我也爬了不止一次,你帮我扶着些梯子就好。”
    茶白尤不放心,可对她的话一向是服从居多,只能稳稳撑住梯子的底部,原本还要叮嘱几句,一抬眼就见琴濯已经灵活地踩上了树干,在茂密的树丛之间一隐一现,有时候找都不找不着。
    茶白有些惊讶琴濯有这样的身手,不过还是一眼不敢错开,一直盯着树丛间,没注意到走近的薛岑。
    直到黄鹤风的拂尘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猛然惊觉,连忙俯下/身去。
    薛岑没有让他声张,看了下树旁边的梯子跟篮子,视线移到树上,起先只看见一抹嫩绿的裙角,跟树叶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听到树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倒不知里边还藏着个人。
    葳蕤的树叶间,半只绣着芍药的绣鞋稍微露了下头,因那上面的芍药与周围的绿意相差甚远,薛岑看得分明,缓步走到树下。
    “不打算下来了?”
    树上的虫鸣似乎也停了一刻,随后树叶翻动,一块缝隙分开,露出琴濯的半张脸来。
    她怀里还抱着一捧槐叶,正坐在一支粗壮的树干上。薛岑低头寻见地上的篮子,拎起来朝向她,“扔进来吧。”
    琴濯还是犹豫了那么一瞬,随后松开手,任由怀里的树叶纷纷落下,虽然大多都进了篮子里,可也有不少落在了薛岑的身上,好像给他白底暗纹的衣衫也绣上了一片盛夏的盎然,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气质。
    立在树干边的梯子随之滑了下去,薛岑的视线稍微一偏,又放回树上,含了几分浅淡的笑意,“要下来么?”
    琴濯蹲在树干上与他对视,明明是居高临下的位置,但感觉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占了上风,习惯性地咬着一边的唇瓣,实难开口。
    她原本想让茶白把梯子支起来,不知道什么他已经被薛岑给指使回去了,不禁有种被剥夺了主权的憋屈。
    两个人就这般一个上一个下地僵持了好一阵,琴濯在树上呆得两腿发麻,忍不住换着脚活动了几下,然后一失足掉下来,被薛岑眼疾手快接了个正着。
    仅是僵了一瞬,琴濯就从薛岑怀里弹了出去,拎起一旁的篮子跑进了门。
    薛岑都来不及问她什么,看这她逃窜不及的身影,抖了下身上的槐叶,“利用完了就跑,真是一点不留情。”
    这个时候孟之微也刚刚回来,薛岑绕到前门的时候,正好与他碰面。
    因为上次的事情,君臣之间的气氛多少有些紧绷。不过薛岑再次上门,显然是很给面子,孟之微自然更不会有嫌隙,欢欢喜喜地领着人进门。
    琴濯自进了后厨还没出来,孟之微过去找她时,见她正把捣成汁的槐叶渣滓滤出来,便问:“今天吃什么?”
    “天热了,做些槐叶冷淘给你跟皇上。”
    “咦?你知道皇上来了?我还正想着怎么跟你说呢……”孟之微本为此为难了一下,怕因为上次的事,琴濯又把薛岑给记恨上了。
    “我听茶白说的。”琴濯忙找补了一句,把滤出来的槐叶汁和进面里,白面便有了跟槐叶一般鲜碧的颜色,看着便叫人觉得清爽沁凉。
    面和好只需擀开切条,入锅煮沸便可捞出,其余调面的配料厨师傅都已经帮琴濯切好,一一放在小瓷碟里。
    琴濯把捞起的面条在井水里过了一遍,撒上一撮葱姜蒜末,然后用另一口锅上热的滚油一浇,香辛料独有的浓郁便激发出来。
    孟之微搓了搓手,端起了浇烫好的面,琴濯又嘱咐她:“我不知道皇上口味的寡淡,所以其余的调料都放在单独的小碟子里,待会儿你可别光顾着吃,记得跟皇上说一声。”
    “我记得了。”孟之微点头应声,见她还在灶台前忙活,便又停下,“你不出去?”
    “我再做一道汤,你先去。皇上来了,你总不能让人家光吃面。”
    意会到她是为皇上之前开恩而略有回报,孟之微端着托盘往她身边贴了一下,讨好般蹭蹭,“辛苦喳喳了!”
    “肉麻死了!快走!”琴濯往锅里舀了一瓢水,呲溜呛起的烟雾将她的表情也朦胧淡去。
    看到孟之微端着两碗面回来,薛岑依旧觉得很寻常,要是哪天琴濯主动到他跟前,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见不到她人,暂时吃她做的菜也算是种安慰,薛岑看着碗里青翠的面食,食欲并没有被影响,信步走到桌前坐下。
    “这是槐叶冷淘,夏天吃最消暑。”孟之微把面端到薛岑跟前,又把装佐料的五六个小瓷碟摆好,“这里边是辣椒、食醋、还有酸豆角、芫荽,喳喳说不太清楚皇上的口味,所以便单独盛放着,看皇上您喜欢添些什么。”
    薛岑觉得琴濯肯定不会如何轻言细语地来体贴他,不过听孟之微如此说,还是有种被照拂到的舒坦,一下觉得这碗面更美味了。
    他们刚吃完面,琴濯那厢就做好了菌菇汤,卧雪随后端进来两盘水果,上面带着水珠的青红苹果被切成一瓣一瓣的,表皮上片了两刀,削成兔耳模样。
    薛岑看到这苹果,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状元府的情形,那时便感慨府里的女主人细心,也一度歆羡孟之微娶了位好夫人。
    时隔一年,再见到这熟悉的手法,薛岑却不是羡慕那么简单了。
    他抬眼看了下坐在对面的琴濯,她的眼神依旧闪躲飘散,并没有注意在自己身上,心里多少有些憋闷。
    “那槐叶冷淘你们吃着可行?”
    孟之微拿苹果瓣儿就着菌菇汤,一样都没落下,点头就夸:“很好吃!皇上说宫里的御厨都没你做的好!”
    薛岑确实是这么夸的,但琴濯也知道薛岑的话里带了多少不单是评价味道的深意,见孟之微左右开弓,便把装苹果的碟子往自己手边拉了下,让她抓了个空。
    槐叶冷淘清凉爽口,菌菇汤鲜浓味香,单论吃食不失为美味,就是薛岑看着琴濯跟孟之微挨坐在一块儿很是刺眼,只能到处找话。
    这一说两说,还是没避免说到那日的事上。
    薛岑也能感觉到君臣之间重新树立起的隔阂,只是不论出于对琴濯的私心,还是纯粹对孟之微的欣赏,他都不太想如此,遂借机道:“上次说了你几句,可还是记着仇呢?”
    “不敢!是微臣太冒失了,皇上不怪罪,已经是臣莫大的幸运了。”
    “才说着,还是这般战战兢兢的客气,可不是跟我离心了。”
    孟之微有些着急,抓着脑壳立表忠心。
    看他急得额头上冒汗,薛岑才不继续玩笑,只是紧接着一句话倒把孟之微问了个措手不及。
    “你跟钱州孟家是什么关系?”薛岑眼神略抬,却没落在孟之微身上,倒是被琴濯指尖冒出来的殷红刺激得心紧,“铁刀上有锈,快些用水冲冲。”
    孟之微因为跟琴濯并排坐着,倒不及他看得清楚,扭头看见琴濯手指头上的血迹已经滴答下来,也是吓得把方才的愣神给冲没了,“哎哟哎哟……快先拿帕子垫一垫!怎么用这刀来削果皮了,手指头不给你切掉了……”
    手指上的口子应该是割得有些深,薛岑看见琴濯落在裙子上的血迹,放在桌面上蜷曲的一手忍不住动了动,最终因为孟之微的忙乱而放了回去,皱眉提醒:“先把伤口压着,血止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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