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禁地一进来便是刀山火海,密不透风,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余地,但凡弱一些的人来到此地,除非以人墙作保,否则根本见不到任何生机。
    以至于萧复暄根本无法再分灵识,去给客店里深眠的人传信。
    直到杀机破了大半,禁地之外的声音才隐隐约约被他探到一二。
    听见乌行雪跟封家人说话时,萧复暄正挡开最后几道玄雷。他长锋劈开火海,又以悍然之势荡开无边剑气,扫清了十余里猩红火焰。
    待到最后一星火焰消失,凶地变为焦土,再看不到什么祸命杀招,他才甩了剑上的尘土,一步掠至禁地入口边。
    他自然来不及看这禁地还有什么,也无暇去管那影影幢幢的庙宇,遑论去弄明白这是封禁何物的地方。
    他用手背抹掉了下颔骨边溅到的一点残烬,还剑入鞘,这才伸手把外面那人拉进来。
    第41章 假象
    头顶上那些倒吊着的人重重叠叠地说着话。
    他们听起来像是无数道回声, 相互附和着,又轻轻笑起来,那笑声在绳摆嘎吱嘎吱的摇晃中忽近忽远, 越来越尖, 最终仿佛整个禁地都在桀桀怪笑。
    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又在天宿上仙并不好看的脸色中戛然而止。
    整个庙宇便在那种无言对视中陷入死寂……
    虽然那场面极其诡异,但不妨碍魔头觉得好笑。
    乌行雪在萧复暄看过来之前收了笑意, 正色问道:“你们是何人?”
    吊绳晃着,那些人便缓缓转着。因为吊得时间太久,他们身躯、脖颈乃至脸都被拉得很长, 实在难以辨认原样。
    “我们?”
    “我们是何人?”
    “哈哈哈哈哈。”
    他们听到这问题, 不知为何又笑起来, 片刻后再次戛然而止, 用一种与人耳语的嗓音悄悄道——
    “我们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我们还活着。”
    “那就既死了,也活着。”
    “哎……”
    不知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所有人便跟着长叹起来,一声接一声,听得人极不舒服。
    乌行雪皱了皱眉, 感觉这些人同他先前所见的邪魔、阴物、乃至大悲谷那些被点召的百姓都不一样。
    邪魔阴物低劣的那种不会说话,混混沌沌像是未开智, 只知道饿和吃。厉害的那些又与人无异,学起活人来以假乱真,没点本事都分辨不出。至于被点召祸害的百姓, 没被揭穿时, 说话也清清楚楚。
    他头一回碰到这样的,聊起来着实费劲。
    “他们算什么?”乌行雪扯了萧复暄一下, 悄声问。
    “不知。”萧复暄说。
    世间稀奇之物众多,形神各异,神仙也不可能事事都见过,一眼就认出来。天宿上仙本就话少,也不喜欢说虚词,只有臆测不能笃定之物,问就是“不知”。
    这习惯在仙都闻名已久,却总在同一个人这里屡屡破功。
    “那你胡说一个。”乌行雪道。
    萧复暄:“……”
    萧复暄:“缚。”
    乌行雪:“哦?那是什么?”
    这魔头就顶着一副“上仙果然厉害”的模样,在那洗耳恭听。
    恭得天宿上仙破罐子破摔,开口道:“凡人以灵魄生死轮转,肉体殁亡,灵魄便进了下一轮。花开花落,循环往复。但灵魄和肉身并非总是一道。有些人肉身已死,但因为许过承诺执念未消,灵魄久久不走,还如活人一般过着日子,叫做执。还有些人,肉身未死就被活抽了灵魄,以某种缘由捆束起来,不能解脱,便成了缚。”
    萧复暄说:“看他们模样,和缚有些像。”
    乌行雪听到“执”时觉得还好,那毕竟是自身执念不散,不愿离开。听到“缚”时则淡了神色……
    他想了想,问道:“灵魄被捆束,那肉身呢?”
    萧复暄道:“在他们常在的地方,不死不灭也不能离开,且十分难辨。”
    乌行雪:“你都觉得难辨?为何?不像死人,没有尸气?”
    萧复暄回忆曾经见过的零星几个“缚”,解释道:“那些缚的肉身总是不死,又不知自己发生了何事。久而久之便会自我欺瞒。”
    “怎么个欺瞒法?”
    “他们会反复生长。”
    乌行雪听得一愣:“你是指……肉身自婴孩呱呱坠地起,再长一遍?”
    “不一定自婴孩起,也不一定能长到年老。个人各异。”
    乌行雪想了想那种情形,确实有种诡异之感——一个连灵魄都没有的躯壳,与行尸走肉也无异,但他却能夹在活人堆里。他有生长的过程,他会随着岁月更换容貌,他会与人谈笑。
    “那确实神仙难辨……”乌行雪说:“倒是身边亲近之人,过个数十年或许能发现。”
    但发现之人,恐怕会吓去半条命吧!
    试想枕边人、或是家里亲眷,抑或是左右近邻,原本日日见面谈笑,却在某一天忽然惊觉他可能早就不是活人了……寻常百姓有几个能承受如此惊吓?
    不过,最痛苦的应当还是他们自己。
    乌行雪忽然觉得这些倒吊者有些叫人怜悯了,他抬头问道:“你们吊在这多久了?”
    那些人在风中转着,忽而背朝着他,忽而慢慢转到正面。因为倒吊的关系,他们的唇角都拉到了脸颊两侧,像是一种奇诡的、不受自己控制的笑。
    “我……我不记得了。”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近百年?”
    乌行雪心道:怪不得这些倒吊着的人说话是那副模样,一会儿说自己活着,又一会儿说自己死了,七嘴八舌却浑浑噩噩。任谁被抽了灵魄,拘在这种鬼地方,拘它个百来年,恐怕也是这般神神叨叨又浑浑噩噩的模样。
    “那你们原本生在何地?”乌行雪又问。
    他其实不曾抱什么指望,也没觉得这些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大抵又是“忘了”,“不记得了”之类的回答。
    谁知他们居然纷纷开了口——
    “阆州。”
    “瑰洲。”
    “西园人。”
    “不动山脚下。”
    ……
    五花八门的回答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大魔头听得脑袋嗡嗡响。
    “行……”乌行雪道,“我知道了。”
    就是满天下,哪哪都有你们。
    乌行雪在心里琢磨。
    这里是庙宇,很容易叫人想到祭品、供奉之类的东西,这些被捆缚于此的灵,十有八·九是作此用途。
    他还想问“谁将你们捆缚于此”,“又是为何挑中了你们”,正要张口,却被萧复暄摁住了。
    天宿上仙似是能看穿他在想什么,主动道:“有些不能提,譬如……”
    他顿了一下,偏过头靠近乌行雪耳边,低低道:“怨主。”
    乌行雪:“……”
    他知道这是不想让那些倒吊的人听见,但是……
    魔头闭了一下眼,片刻后又问:“为何?”
    萧复暄淡淡的嗓音依然压得极低:“提了容易激起怨气,这禁地尚未弄明白,不宜贸然动手。”
    魔头:“行……”
    他老老实实听完话,等萧复暄站直后拢了大氅,狐裘将耳朵掩了大半。
    两人耳语之时,那些倒悬于房梁上的人依然在缓缓轻荡着,无论怎么动,那些眼珠都盯着这两个人闯进禁地的人。他们眼尾拉得很长,从眼角斜看出去时,显得阴森又专注。
    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其中几个忽然抖了抖肩膀。
    接着,更多人悄悄动了起来——就见无数条肉色的枝蔓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无声垂落下来,像倒垂的密林。
    倘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其实不是枝蔓,而是被拉长的状若无骨的手臂。
    那些人慢慢张开了嘴,那些手臂便如蛇一般动了起来,直冲两人伸去。
    整个庙宇依然十分安静,正在说话的人仿若未觉,连头都没有回过。
    大魔头神色认真地说:“但我还有个问题。”
    萧复暄眸光微动:“说。”
    “若是有人先动手招惹该怎么办?”魔头神色平静地问。
    “那就只能……杀了。”萧复暄说着,拇指一挑剑柄,长剑在他手中划了一道极为漂亮的弧,凌冽剑气于那一瞬间怒张而开,形成无数道割风寒刃。
    他头也没回,寒刃一扫。
    就听无数道“噗呲”声同时响起,那数千条枝蔓似的长臂堪堪止于两人背后,只差了毫厘,却再不能近——它们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掉落满地。
    下一刻,那些寒刃剑芒一转,带着极为劲烈的杀意,直冲那些倒吊着的人而去。
    他们疯狂扭动却根本逃避不开,在寒芒即将楔进头顶时不可抑制地嗥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那些寒芒又在抵住他们头皮的瞬间刹住!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即将被捅成对穿,却又迟迟不见剑芒更近一步,那种等待的滋味最为折磨。磨得他们浑身发抖,连带着绳子都嘎吱作响。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想捉了吊上去,把你们换下来?”乌行雪抬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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