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人还在抖,却不发一言。整个庙宇一片死寂,代表着某种默认。
    乌行雪倒也不算生气。这种场景他明明没碰过几回,却莫名有种见怪不怪之感。被塞进童子像的那些人如此,被捆缚在这的灵魄亦然,总想找点别的倒霉蛋来替一替。
    就是不巧,都找错了人而已。
    乌行雪朝萧复暄看了一眼,问道:“我能跟他们做个买卖么?”
    萧复暄:“……我拦你了么。”
    乌行雪满意地又仰起脸:“这么着吧,你们在这禁地呆得久,熟悉一些。你们老老实实把这禁地的状况说与我们听,我们便想办法给你们把灵缚解了。”
    谁知那些人脸缓缓看向他:“你解不了的。”
    乌行雪问:“为何如此笃定?”
    那些人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盯着那些剑芒,又笃定地重复了一句:“你就是解不掉。”
    乌行雪正要再问,忽然看见倒吊者的灵魄中有一位十分奇怪,那人比起其他倒吊者,似乎要清醒一些,眼珠没那么混沌污浊。
    “你看那人。”乌行雪戳了萧复暄一下,示意他看那个特别者,“他怎么了?”
    萧复暄道:“那应该是肉身快醒了,所以灵魄挣扎得厉害。”
    肉身快醒?
    “你是说,那具肉身快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活人了?”乌行雪问。
    “不是快,可能已经意识到了。”
    那人挣扎着,脸部扭曲得甚至要倒转过来,硕大的眼袋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冲乌行雪和萧复暄的方向艰难地看过来,嘴巴张张合合,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又过了片刻,他叫了一句:“我好难受……”
    乌行雪盯着那眼袋,忽然一愣。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抓住萧复暄低声道。
    之前脸倒挂着,又拖得很长,所以极难辨认。这会儿他在抽搐中翻转过一瞬,又有那硕大的眼袋在,两人终于在他脸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
    那是客店的掌柜。
    霎时间,乌行雪几乎反应不过来。
    为何客店掌柜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又想起来禁地之前,那客店掌柜想说什么又不能说的模样,一切似乎串了起来——
    如果这些捆缚的灵魄不是祭品呢?如果他们被抽离灵魄,是为了让他们肉身永在,长久地覆在某个地方,不死不灭不能离开呢?
    如果封禁神木并非传说中那样轻描淡写,不是单单依靠一些阵局,一个禁地,而是要靠许多许多人呢?而客店掌柜只是刚好守在入口的那个。
    乌行雪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萧复暄说,这些灵魄被抽离的“缚”,肉身会在原地继续生活,反复生长,乍一看与活人无异,连神仙都难辨,反倒是身边近邻更容易察觉。
    可若是近邻也是“缚”呢?如果每日都见的邻里全都是“缚”呢?
    那是不是就无人能即刻察觉了?
    他忘了谁曾经说过,说落花台真是人间一个极好的地方,不论世间再乱,那里总还算得上安逸,热闹丰盛,人语喧嚣。
    还有人说,那或许是当年神木灵气仍在,一直庇佑着那个地方。
    现在想来,那其实并不正常。哪有活人不受乱世影响的道理。
    但如果整个山市都是缚呢?如果那些热闹喧嚣早就死了,只是被永久地锁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演着三月初三点灯开市的场景呢?
    就像那些没了灵魄的肉身,自我欺瞒地做着每一件事——生长、变老,与人谈笑。
    乌行雪面沉如水,眸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人脸。
    这次再看,他终于又找到了几个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客店那个胖子店小二,甚至刚进落花山市时,那个冲他吆喝不断的茶摊伙计、颧骨极高的说书先生、解释打翻了一车脂粉的堂倌……
    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此刻的自己正在辨认那些人。还是当年的乌行雪也这样一一辨认过那些人。
    那都是在落花台上平添着热闹和喧嚣的面孔,他们曾经点着烛火,将十二里群山映照得昼夜彻亮,长灯如龙。
    那是他曾经同许多人夸赞过的落花山市。
    他就生在那里。
    第42章 因果
    “啊啊啊……”
    掌柜的灵魄发出虚弱的叫声, 半是哀切半是凄厉,他不断重复着:“我好难受,好难受, 好难受……”
    最初是宣泄似的喊着, 又慢慢虚弱下来, 最终变成了嘟哝。
    就像一个因为沉疴缠身而昏睡的人,挣扎着短暂清醒片刻, 又不可控地陷入困倦里。他再也叫喊不动,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其他倒吊者纷纷转向他。
    原本他们还在窃窃私语,有点动静便相互附和着, 说个不停。可这时, 他们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他们沉默着看向掌柜, 明明嘴角的皮肉被扯到颧骨, 却因为倒挂的缘故,显得悲伤至极。
    “他为何哭呢……”有人轻声问了一句。
    这句话仿佛滴水入滚油,那些被吊着的灵魄猛地一震, 嗡地炸开了。
    无数哭声响起,统统灌进乌行雪耳里。他忽然觉得这里风烟真的很呛人,呛得他五脏六腑一片彻凉, 一股毫无来由的厌弃感浮上心头。
    乌行雪在那厌弃中想着:没有记忆都心冷至此了,若是有记忆呢?不知当年的自己知晓这些, 究竟作何念想……
    锵——
    一道剑声骤然响起,直破风烟!
    乌行雪乍然回神,仰头看去。
    就见萧复暄那柄免字剑带着金光, 从庙宇顶端狂扫而过。即便不看出剑人的脸色, 也能感觉到那剑意里凌冽又肃杀的严寒气。
    都说天宿上仙一手掌刑一手掌赦。既然整个落花山市的人是无辜受困于此,那么萧复暄出手, 应当能给这些人一个解脱。
    乌行雪是这么想的,萧复暄显然也是如此。
    那道澈洌金光震得整个禁地颤动不息,烟尘浮于苍天,成了灰蒙蒙的浓雾。它以势不可挡之力劈贯过去,将所有灵魄都笼在金光之下。重重叠叠的金色字印从金光中流动而过,像是被消除的俗世罪业。
    那场景惊得那些灵魄都张了嘴,再顾不上哭。有一瞬间,他们直勾勾的眼里几乎要燃起希冀了。
    可下个刹那,他们眼里的亮色又暗了下去——
    就见免字剑的寒刃横扫而过,那些密密麻麻捆缚灵魄的吊绳却依然在空中嘎吱嘎吱地荡着,没有丝毫变化。
    乌行雪讶然转头,就见萧复暄也紧紧蹙着眉尖。
    他抬手接住剑,垂眸看了一眼剑身上流转不息的金纹。下一刻,他又反手将剑扫了出去。
    这次结果依然如故——剑刃直直穿过了那些吊绳,仿佛它们只是虚无之影,即便是天宿上仙的赦免也对它们起不了丝毫作用。
    那些倒吊着的灵魄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吊绳。他们刚刚哭了许久,眼珠却并不见红,依然是那副浑浊模样,只是多了一层雾。良久之后,嗡嗡议论又响起来——
    “看,我就说嘛,解不掉的。”
    “果然啊。”
    “算了,没指望了。”
    “可是我好难受啊。”
    ……
    萧复暄再次接了剑,张握了一下手指,眉眼间浮出一丝恼意。他沉吟不语,似乎在想着为何赦不了这些人。
    “萧复暄。”乌行雪叫了对方一声。
    很奇怪,之前心肺彻凉之感在这一瞬居然好了一些。他想了想,或许是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因为萧复暄先于他出了剑,在他惊觉自己除了杀招什么也做不了之前,就想还这些灵魄一个解脱。
    只是可惜,没能成功。
    “是因为幻境么?”乌行雪思索道,“是因为我们由幻境进了这处禁地,所以只能看着,做不了其他?”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你在宽慰我?”
    乌行雪确实有这心思,但他这话并不是为了宽慰强行说的,他其实始终没有明白,所谓的“境是幻境,景是真景”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见到了过去的落花山市,然后呢?能改变什么吗?
    若是不能改变,起不了任何影响,那为何他能跟客店掌柜、小二说话,还能威胁封家人?仿佛他真的回到了数百年前的落花山市一样。
    可若是能改变……
    那这片幻境真的只是幻境吗?
    “刚进山市时,我当这只是幻境,如今却有些存疑。”萧复暄蹙着眉顿了一下,依然不爱说存疑和猜测的部分,道:“即便是幻境,剑出手也不该是这结果。”
    “应该是哪样?”乌行雪疑问道。
    “若是承受不住,幻境会破。若是承受得住,幻境会有所变化。总之不该如此。”萧复暄没再继续说,但他沉沉的脸色却若有所思。
    乌行雪看着那张表情不太好的俊脸,就觉得上面写着“除非”两个大字。
    他张口就问:“除非什么?”
    “除非——”萧复暄出声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钓开了口:“……”
    他抿了唇,深黑眸光看着乌行雪。
    不知为何,乌行雪从那眸光中看出了一丝别的情绪,就好像他想到了缘由,却不太想说出来。
    又过了片刻,萧复暄敛回眸光,不再看乌行雪的眼睛:“赦免不起作用,只有一个缘由。”
    乌行雪:“什么?”
    萧复暄轻蹙眉心,道:“我自己在这场因果里。”
    庙宇再次静下来。
    “我不明白。”半晌,乌行雪问道,“怎样才叫你在这场因果里?”
    萧复暄缓缓开口:“落花台生有神木,神木因故被封,这里成了禁地,使得这些灵魄被困于此变成了缚。这些所有互成因果,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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