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文氏长女,则此生不纳二色、不娶正妃。继王位后,请封次妃,府中一切中馈事务,由令妹掌管,秦王府邸、王位尊荣、一切产业,她与我共享。爱其,如吾半身。”
    这句话半真半假,情意是真,不纳二色、无异腹子皆是真,但不娶正妃、请封次妃是假。
    若是不娶正妃,他谢霄哪来的媳妇?而朝廷也万万不允一女同时身担一位王爷正、次二妃之位的,届时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如今不把真情都倒给文从翰,是怕把这位行事素来谨慎的前同窗、他心里的大舅子给吓跑了,到时候媳妇丢了,哭都没处哭去。
    谢霄心中暗自腹诽,王妃已收回了目光,没有多言语,淡淡道:“也罢。旁的是你不要管了,等着娶媳妇吧。”
    谢霄惊呼:“母妃!”
    “他终究是你的父亲。”王妃徐徐道:“却不是我的父亲。我不是讲究夫为妻纲的寻常女子,你该知道的。”
    谢霄忙起身垂首站在室内,“儿万不敢对母亲怀有责怪之心。”
    王妃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仍是淡淡:“我的话,你不必揣测。前些日子,你到菩弱寺去了?”
    “是。”谢霄忽然想到,他到菩弱寺的第二日,是初一,按例,每月初一,他母妃会到寺中进香。
    而为他解迷障的那位大师,与他母妃是至交。
    没等谢霄深思,王妃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极轻,又似是警告:“不要用你的眼睛、你的心,去揣度出家人。你与文氏女如何,是你们的缘法,我不管。但你终究是我的儿子,我生你一场,就不会容人算计你。无论你是从何处得知的,不要管了,不要让他和赵氏,脏了你的手。方家……随你吧。”
    谢霄一礼:“儿多谢母亲。”
    “母子之间,不必言谢。”王妃言罢,缓缓闭上眼,又拾起木鱼,谢霄便行礼告退了。
    半日后,嬷嬷来禀:“主子,小主子去了。”
    “他长大了,昨日他来见我,我便想,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这孩子长大了好多。”王妃眸光明暗不定,又轻轻将木鱼放下。
    木鱼落在炕桌上的一瞬间,王妃眸光锐利,眸中寒光凛凛,宛如刀剑利刃出鞘。但也只是转瞬之间,王妃闭上眼,敛去眸中所有神色,“‘世间空苦,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夫妻一场,他虽然与赵氏联手算计我儿,我却还要看在多年情分上,送他解脱。阿弥陀佛。”
    嬷嬷神情镇定,仿佛王妃说的不是送当朝亲王、一府之主上黄泉路,又把自己说成施恩送解脱之人。
    “主子慈悲。”她双手交叉,头微垂着,屈膝一礼。
    文府中,听了文从翰转达的言语,文夫人面露惊疑,良久,道:“等你们父亲回来再说吧。咱们家,可有什么值得世子如此撇下身段谋算的吗?”
    文从翰道:“儿亦无法想到,还是待父亲归来吧。”
    天知道他已经想到文家是不是藏了什么能够颠覆江山的了不得的东西。
    不能怪他,书院中每日不过读书、习武,修习六艺之余,同寝的那位会业余写些话本子,他跟着听了不少,此时难免多想。
    文澜心将帕子拧得皱巴巴的,心里七上不下地不放心——都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这可不是一般的反常啊。
    而且……她们姐妹几乎日日都在一起,偶尔出府也是同进同出,蕙心若是与秦王世子有什么,她不可能不知道。
    就是什么都没有,才叫人担心。
    反而是蕙心,出奇的镇定,静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不知想着些什么。
    再回过神来时,文从翰已经不在这里了,文夫人温热的手抚了抚她的头,声音很温柔:“一切有你父亲与我呢,你不必操心太多。”
    蕙心微怔,旋即点了点头:“女儿省得了。”
    乐顺斋中,蕙心、澜心被叫走了,未心还留在这儿,锦心命人搬了两把躺椅到后院小亭中。
    今年二月的天阴晴不定的,没一会就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锦心平日对自己的身体十分爱惜,但偶尔放纵的时候又任性得出奇,固执地不愿走开,要在这边吹风赏雨。
    未心无奈地一笑,倒是习惯了,没等开口说些什么,便见上个月被妹妹从外头领回来的那个丫头冒着雨快步往前走,没一会捧着厚实的软毡回来,脚步很快很急,然后手上的动作麻利又迅速地用软毡将小不点包得严严实实。
    绣巧正与几个婢女放下小亭周围卷着的竹帘,只留下供二人赏景的一角空档,此时见状,不由笑了,稍后拉着婄云走到一旁,道:“放下竹帘多少挡住风,再添一件披风就是了,包得太厚实,姑娘觉着不舒服,会闹脾气的。”
    婄云这才恍然——此时的主子病得并没有那时那样严重,乃至于受一点风就会发病。
    如今的主子……身体虽然弱,也是久病缠身,却并不至于十分的孱弱。
    于是她微微放下心,对着绣巧露出笑:“多谢姐姐提醒。”
    绣巧微微一笑,拍了拍婄云身上的雨珠儿,叮嘱:“进去后头小茶房里烘烘吧,那里时时点着炉子,是很热乎的。”
    说话间,锦心又在唤婄云,婄云走过去一看,却见锦心递来一盏热茶:“暖暖吧,到茶房里烘烘去,下次不必如此着急。”
    婄云微怔,又忙谢恩,捧着茶半晌没舍得喝,直到坐在茶房的小炉子边烤火时,才觉着脸上微有些不对,抬手一抹,满面泪痕。
    亭子里,未心笑对锦心道:“你对那丫头倒是有耐心得很。”
    锦心素日待底下人也宽和,也会和小丫头说笑,但却是建立在她们顺从、不会自作主张的基础上,其余地方上规矩甚严,甚至未心隐隐觉着,锦心素日的讲究,比大家出身的文夫人还要多上许多。
    方才那丫头那样的行为,遍数锦心身边,也只有绣巧和卢妈妈敢做、不怕做。
    锦心摩挲着身上的软毡,仿佛漫不经心地道:“看她好看,耐心自然多些。”
    其实莫名地,在内心深处,她待婄云总是有十二分的信任与耐心,一如待绣巧一般。
    未心却不知真像,笑出声来——那也确实是锦心能做出的事。
    有时严苛规矩,有时又潇洒恣意。
    她打小就觉着,她这小妹妹不像平常稚子——她舅舅家的表弟妹她也是见过的,比锦心幼稚多了,放肆起来,也不是锦心这般让人舒心的、仿佛不论何时都心中有底的恣肆,而是真的不知事的跳脱,惹人厌烦。
    如是想着,未心轻轻叹了口气。
    锦心眨眨眼:“三姐你怎么了?”
    “我是想,我此生,怕是做不得个慈母了。”被梅姨娘按照自己偶像一代才女李清照的标准培养,又在遗传的强大力量下长成个外表清冷儒雅,内心活跃跳脱的奇女子的未心望天感慨。
    第十一回 您前生所受所有坎坷,都会助……
    入夜来,与小丫头们笑闹一回,卢妈妈进来催促着锦心早些睡下——她与胡妈妈早就不在锦心房里值夜了,但她还是习惯在非休沐的日子进来,盯着锦心躺下再出去。
    于是锦心早早梳洗更衣,又对卢妈妈道:“妈妈早些去吧,再晚点后头角门也落锁了,回不去娟娘该要着急了。”
    “我省得。”卢妈妈抚了抚锦心的头,道:“姐儿早些安睡,明儿一早,我做了蒸糕给你带来。”
    锦心于是点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活像只偷了油的小老鼠。
    卢妈妈心软得一塌糊涂,又是无奈,哄了两句,见她眯着眼睛有些迷迷瞪瞪的了,才起身去了。
    绣巧一点点将窗屉内卷着的竹帘放下,小屋月牙窗内和月洞门内的纱帐也要放下,忽然听锦心喊她:“绣巧,你兑一盏香栾蜜来温在外间炉子上吧,我觉着嘴里有些发苦。这两日的药,滋味有些重。”
    绣巧应了声,见屋子里还有婄云守着,才放心退下。
    婄云来的日子虽不多,但处事沉稳行事仔细,还是很叫人放心的。
    何况绣巧与她一见如故,对她已经有八分信任了。
    婄云看出锦心故意支绣巧出去的意思,待听着下楼的脚步声远了,婄云便走过来,替锦心掖掖绣被:“姑娘有什么事吗?”
    锦心眨眨眼,看着她:“婄云,我总觉着,你给我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我知道你行事的用意、知道你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而你……也知道我的心思,是不是?”
    婄云并不惊讶于锦心的细致与敏锐的直觉,何况主子的心性她了解,即便神智混沌,只有还存有一两分,就足够小小的文家四姑娘异于常人了。
    她轻声道:“许是咱们前生有缘。”
    锦心于是笑了,“我是不信前世今生的,人活今生就罢了,何必想前世呢?阿娘总说积德为来生,可我却觉着,活好当下便足够了,又今世,不想前生,不念来世。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直觉让我很信任你,我相信直觉。”
    “您不必信前世今生,您是有大功德大福分的人,您今生就会活得很好很好。”婄云想,您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为您立过长生牌、曾有多少人尊您为“观音娘娘下凡”、又曾有多少人,跪在佛前为您祈祷,希望您平安顺遂,度过一劫又一劫。
    您曾经经受过的所有坎坷,都会助您今生平安顺遂。
    婄云替她掖紧辈子,将汤婆子正正好好叫她蹬在脚下,低声道:“时候不晚了,安睡吧。”
    锦心闭上眼,被子下的手压在心口,很轻地抿了抿唇。
    次日晨起时,闫大夫来请脉,迎着锦心万分期盼的目光改了方子,又道:“这个方子且先吃十剂,若有好转,姐儿便可歇上几日。”
    锦心大喜过望,有这一根萝卜在前吊着,再要吃十日药也不觉着哭了。
    闫大夫瞧着,眼底也透出些笑,温声问道:“姐儿近来梦魇的症候好些了?”
    锦心迟疑一下,点了点头,“……算是好些了吧。”
    闫大夫便不再多问,只道:“汤药可以停,药丸还是要继续吃着的,老夫回去,再调一调方子吧。”
    徐姨娘忙上来请闫大夫到外头说话去,锦心坐在榻上,小脸上写满了郁闷。
    其实她也记不住梦里都梦到些什么了,只记得一夜的金戈铁马之声,手上温热温热好像沾了什么甩不掉的东西,心跳得很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生根发芽终于破土而出,浑身都因激动微微战栗,头脑却分外的冷静。
    这种感觉很奇妙,分明什么事也没记住,单这一感觉却被她牢牢记住,仿佛是自己曾经历过得一般。
    锦心倚着凭几在榻上歪着,嘴里嚼着蜜饯,身上披着比甲,盯着榻边一缸鱼出身,就差手里一对核桃,屋前一台小戏,活生生是那等年迈在家致休的勋贵老臣。
    绝不是那等一把胡子花白了也要执着戒尺书卷殷殷教诲子弟的清贵人家儒士老先生。
    不看尚且稚嫩的面容与身形,浑然已是一身潇洒落拓之气。若非还有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和抬眼垂眸间的矜贵优雅撑着,说是土匪家的大小姐也有人信。
    婄云在旁瞧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隐隐还带有几分怀念。
    她见过白衣守城,半身污血半身伤却还紧握弯刀不放的锦心,见过大权在握声威赫赫,眼帘一抬满朝文武莫不噤声的锦心,自然也见过穿着寻常衣裙与亲近人笑闹、歪在榻上随意翻着话本子的锦心。
    大宁的镇国柱石,威慑内外,所过之处群臣俯首。盛名之下,天下女子莫不向往。但却是这清闲恬然的样子,才叫婄云这个亲近人见了,由衷地感到欢喜。
    因为她知道,殿下最初所求,不过父母健在,家人平安,能承欢膝下,证椿萱满堂。
    后来每走一步,虽然也是如愿以偿,却不是最初所求了。
    她求天下太平,求子民安乐,求吏治清明,求四海归一。
    却再也做不回,她内心深处最怀念的文四姑娘,高堂健在,姨娘慈爱,姊妹整齐,兄弟康健。
    正出着神,听到锦心唤她,婄云连忙上前,低声问:“主子,怎么了?”
    “唤我姑娘吧,没那样大的规矩。”锦心端起榻上炕几上的白瓷盏,指甲颜色很淡,却还存着些粉意,叫婄云瞥见,心里无端的一松。
    她恭顺地应下,“听姑娘的。”
    锦心放下茶盏在榻上打了个滚,又伸手去逗弄炕边白瓷缸里养着的几尾鲤鱼,这还是文老爷寻来的,不知是什么品种,但有的通身橙黄颜色浓郁,有的通体净白,唯头顶、鱼尾一点殷红殷红的,仿佛是雪白的宣纸上晕染上朱砂颜色,喜人极了。
    锦心常日喂它们,这会伸手一点,它们就纷涌而至,发觉没食又摆着尾巴游走了,锦心笑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又忽然问婄云:“婄云,你说我是不是该养只鸟?人说纨绔子弟,臂鹰牵狗,我要臂鹰怕是有些勉强,阿娘也不会许,养些画眉鹦鹉也不错啊。”
    婄云低低轻笑:“您又不耐烦鸟儿,不喜那嘴巴尖尖的东西,养回来也不过叫您烦心罢了。不如养着猫儿,也能逗趣,冬日里还能暖暖手。”
    锦心听了噗嗤一笑,“我还不知我不耐烦鸟儿呢,你却知道了。狸奴养来暖手,不怕被挠得满脸花?”
    婄云恍然,复又笑了——从前凤仪宫里那几只猫儿,可不是养来给娘娘逗趣暖手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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