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那些小玩意也有灵性,到了娘娘面前莫不乖乖巧巧地,蜷着爪子窝在怀里给抱给摸。
    批阅奏章时,娘娘怀里总抱着个沉甸甸的小东西,偶尔轻抚两下,算作逗趣。
    记忆中以为已被尘封的光阴记忆忽然纷涌而来,婄云低头轻笑着尚未失礼,忽听周嬷嬷的声音:“婄云,你出来。”
    婄云忙“诶”了一声,与她出门前后脚的,绣巧用小茶盘捧着一碗银耳羹进来,笑道:“这银耳羹用蜜枣和莲子熬得,出锅前撒上枸杞子,闷上一刻钟,红艳艳的枸杞落在羹汤里,喜人得很。滋味也是甜甜的,银耳软糯黏滑,姑娘尝尝?”
    又道:“我听了一耳朵,是姨娘才和闫大夫说完话,唤婄云出去。这婄云还真是不错,不卑不亢的,前儿个胡妈妈要给她脸色看,自己却吃了颗软钉子,不怪姑娘看好她。”
    一面说着,一面又从盒子里取出两样点心来摆上,并道:“这是秦姨娘一早遣人送来的酥油鲍螺和如意糕,姑娘尝尝?”
    “如意糕也罢了,酥油鲍螺做起来是最废时候功夫的,你真该好生谢谢你秦姨。”原是说话间,徐姨娘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婄云,仍是眉目沉静的模样,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话这样快。
    锦心没心思打听,她从心底里莫名地相信婄云会把她阿娘拿下,故而只是笑眯眯地应着,一面挽住阿娘的手臂,道想要去瞧瞧姐姐。
    徐姨娘想了想,温声道:“倒是也好,正巧你舅舅一早托人稍进来些茶面子,北地风味,太太会喜欢的,匀一些装出来吧。”
    周嬷嬷立刻应声去办,徐姨娘屋里的立夏手脚干脆,忙去取外出的大衣裳来。锦心不情不愿地不想折腾,还是被绣巧催促着在袄裙外添了件袷袍。
    绣巧将锦心看得脆弱得很,仿佛轻轻一摔就破、风一吹就散。每逢出门,她都恨不得把冬日的风帽围脖都翻出来,将锦心围得一点风都吹不到才肯罢休,幸而外头打了花骨朵的梨树还能叫她的头脑略清醒些。
    如今又来了个婄云,与她简直是一拍即合,眼见她们又要翻出个毛呢云肩来,锦心忙道:“够了够了!穿这些真的足够了!闫大夫都说我近来肺火有些大,不宜捂得太重!”
    还是徐姨娘轻笑着道:“罢了,今儿天气还好,穿个袷袍足够用了。”
    锦心如蒙大赦,瞬间长松了口气。
    第十二回 谁能笑到最后,还犹未可知呢……
    来到正院时,有几个管家婆子在屋里回话,垂着手低着头,讪讪的,在文夫人跟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听了通报,见母女两个过来,文夫人方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明日账目再报上来,若还是这个模样,你们、连同你们男人,都不必做了。我知道你们的小算盘,也告诉铺子上,家里是出了事,可我的脑袋还清醒着呢。”
    又对徐姨娘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今儿的请安不是免了吗?”
    那几人战战兢兢地告了退,徐姨娘笑道:“沁姐儿闹着要找姐姐,我想着两位姑娘这几日都住在太太这儿,就带她过来了。可巧,我弟弟一早托人送了些好茶面子来,吃着倒是有些故土风味,特地带来请太太尝尝。”
    文夫人面色稍霁,向锦心招招手,锦心走了过去,她今日梳着个小发鬏,发间挽着点缀珍珠的发带,清凌凌的眼睛既含着稚子的懵懂,又仿佛分外清明,亮得如发间的珍珠一般。
    文夫人笑着道:“你大姐姐昨儿歇的晚了,这会子还没起呢,你二姐才来请了安,如今许是在房里做针线,你过去找她吧,叫你阿娘留着陪母亲说说话。”
    “是。”锦心乖乖巧巧地应了声,小脸雪白,许是一路走来穿得太严实,脸颊上微微带着些粉意,倒衬得气色好了不少。
    文夫人唤自己的贴身嬷嬷秦嬷嬷来带锦心过来,与徐姨娘道:“闫大夫一早来说沁儿身子好些了,我这心也总算放下些,前日那一摊子乱事,到底是叫沁儿受了些惊吓。我盘算,咱们还是那日到庙里进香去……”
    走得渐远了,她们说什么锦心也听不大清,只是听到要到庙里进香,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动了一下,直觉告诉她:一定要去。
    不过太太既然说了,那八成就是能去上的,锦心也不急,随着秦嬷嬷往澜心房里去了。
    其实蕙心、澜心已都有自己的院落居住,不过这几日情况特殊,蕙心思绪不安,还是在母亲身边更能安心,澜心索性陪着姐姐在这边住下了。
    姊妹两个同屋睡,就在上房屋旁的厢房中,此时外屋通向寝间的通道上还垂着纱幔,锦心知道蕙心尚未起身,动作也多有小心。
    澜心果在外屋坐着,却不是如文夫人所言一般在做针线,而是握着一卷书在那里怔怔地出神。
    “二姐姐?”锦心走过去轻声唤她:“你怎么了?在这里发呆,可不是你的性子啊。”
    澜心性情风风火火,与温婉娴雅的嫡亲姐姐俨然是大不相同,但这会静坐着,度其情态,细看眉眼,虽然二人一个肖母一个肖父,还是能瞧出几分相似来。
    澜心猛地一回神,见是锦心,叹了口气:“沁儿来啦,坐吧。天上掉了块大馅饼下来,我亲眼见着了,却总是觉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生。”
    “此话怎讲?”锦心一扬眉,在绣墩上坐了,丫头忙奉了茶来,知道她近来用药,便只将蜜饯黄橙桂花等浓浓点做一盏,滋味酸甜有花朵馨香,锦心呷了口,眉目一舒。
    澜心四下里打量打量,摆摆手叫婢子们都退下,关上门窗,姊妹两个走到内屋,挤在榻上,她方附于锦心耳边低声将文从翰转述世子所言一一说了。
    言罢又道:“兄长和母亲都怕世子怕是对咱们家有何图谋,我心里也十分不安。若真是那样,咱们大姐岂不是生生又入了虎口了?”
    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锦心却道:“不然。”她一句“不然”几乎是脱口而出,澜心讶然地抬眼看她,她才缓了缓神,慢条斯理地说:“咱们家发家还比建朝晚呢,也不可能握着什么能惊动天下朝局的东西。
    只算是有几分家财吧,可秦王府是藩王,朝廷待这些王爷,那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只要你不沾手兵权政权,你在封地当祖宗也没人管呀。咱们家虽是豪富,可给大姐姐出嫁的妆奁也有限,哪里比得上秦王府四代积攒呢?
    他总不会是要造反拉咱们家上船吧?可他怎么肯定咱们家就会从他呢?而且他如今不过是个世子,上头还有老王爷呢,要造反也不能顶着爹造啊!”
    眼见锦心越说越远,澜心“噗嗤”一笑,揉揉锦心的脑袋:“还是孩子脾气心性呢,这话越说越离谱。而且秦王府至如今的老王爷才传了三代,等以后传至世子才是第四代呢,哪来的四代积攒。”
    “哦——”锦心托着腮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心中茫然:可她刚才脱口而出的时候,确实是觉着秦王府已传了四代的啊。
    怪哉,怪哉。
    莫非是冥冥之中,有哪位神仙预示——秦王府要传到第四代了?
    她在这里漫不着边际地乱想着,却不知自己是歪打正着地想到真章上了。
    且说出了方家这一桩事,金陵城里连续几日都热闹得很,各家夫人来回走动,无非将这事当个笑料私下谈论,也盼着等一个结果。
    秦王世子当日放下话要纳文家姑娘,可方家那边又要如何呢?退了婚,方家姑娘袖子里甩出的那个坠子是谁的,她们可不会看走眼。
    赵次妃炫耀了多少次秦王疼爱儿子给打的平安坠,她们会认不出来?
    二公子的坠子出现在未过门的嫂子身上,还是拢在袖中百般珍视的,谁出来的时候方三小姐当场脸都白了,这明白了有猫腻,不是私相授受又是什么?
    而文家那姑娘,本来是郑家夫人要相看的,如今平白遭了人算计,为妻为妾,虽是到王府里去,可看文家夫人那脸色,是不愿意的。
    这么多事情,可足够这些夫人们许久的谈资了。
    方家也着实是沉寂了两日,方大人回了金陵后重重地叱责了三小姐一番,却又被方小姐和方夫人灌了满肚子的迷魂汤,虽然还呵斥二人荒唐,可心里已有了几分动摇。
    如今方家内里头可是热闹呢,这日总算是方大人拿定了主意,方三小姐便忙催着方夫人与赵次妃走动,方夫人嫌丢脸,还想等这风头过去,方三小姐不依,在家又是绝食又是哭闹的,硬生生把方夫人给磨动了。
    这日一早,方夫人便起身梳妆,着一身明紫妆缎暗花绣牡丹纹通袖褂,内搭整套银白宫缎裁制而成的袄裙,头戴金丝如意珊瑚珠髻,发挽衔珠金凤步摇并两朵宫制绢花,禁步成双珠玉华美,一身珠光宝气,脂粉香浓。
    嬷嬷替她细细打理衣裙,并笑道:“夫人穿着婕妤赐下的宫缎妆缎裁制的袄裙褂衫,定然能狠狠地镇住赵次妃,不叫她轻看咱们姑娘。”
    方夫人轻哼一声:“若不是若玉非那二公子不可,我可不愿意和那等小妇打交道。”
    本朝民风算是开放,但私相授受这种事情也实在不好听,若非方夫人实在疼女儿,但凡在个规矩严苛的家里,只怕方若玉这会都在家庙里思过了。
    能做到这个份上的,方夫人也算是头一份了。
    说话间,她又想起一事来,吩咐嬷嬷:“库里不是有棵高丽贡上的极品好参吗?取出来用锦盒包了,带到王府去吧。听闻今日秦王染恙,上门也很该带一份礼才是。”
    嬷嬷应了是,下去吩咐人预备,没等底下人将包好的老参取来,忽有人急匆匆地进来,竟连规矩也顾不上了。
    方夫人认出这是她的心腹陪嫁,忙催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夫人——”那人是知道方家的打算的,此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满面哀色:“秦老王爷……薨了啊。昨夜里子时,突发心绞痛,不过两刻钟就没了气息。赵次妃哀伤过度,也随着老王爷去了。如今王妃已掌住家宅内外,今儿一早才传出消息来,现下、现下报丧的折子都上了官道了啊!”
    报丧的折子上去,就且等圣上赐下哀荣,然后使世子承袭王爵,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了。
    方夫人双腿一软,猛地坐到地上,想到自家如今已是把秦王世子一脉得罪狠了。
    她心里是由千百个念头打转,此时忙催问道:“二公子呢?二公子如何了?”
    “二公子哪敢如何啊!”心腹老奴满面焦急:“王妃不出手则已,如今一出手,整个王府上下被王妃收拢得铁桶一般,赵次妃殉情,二公子和郡主跟着也病了,王妃大张旗鼓地用贴请医生,如今整个金陵只怕都传遍了!”
    方夫人呼吸一滞,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叫她心跳如鼓擂,正这时,外头忽又有人满面喜色地奔跑进来:“好消息,大好的消息!宫里赐了赏来,咱们家婕妤娘娘有喜,今已封了贤妃了!”
    方夫人忙传他进来催问,听闻婕妤于正月里请出喜脉,宫中赐下赏赐,天使于前月初上路,至今才到金陵,忙命人招待天使、摆香案,自己去更换命妇的按品大妆,又遣人通知方老爷。
    然而她今天一早先悲后喜,心绪澎湃,又兼近日喜怒变化太为剧烈,又损耗思绪太过,此时大喜过望之下,竟是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整个方府因此乱成了一锅粥,文府里,一早定省过后,文夫人对着炕桌上摆着的礼盒发呆。
    蕙心与澜心走进来,澜心瞧见礼盒,问:“这是哪家的礼,母亲怎么摆到屋里来了?”
    “坐吧。”文夫人并未回答澜心的问题,倒是蕙心撇了一眼礼盒上的暗纹,便似有所觉一般,微微抿唇,垂头落座。
    澜心还是拾起桌上的帖子瞧了瞧上头的落款才明了这一份礼是谁送来的,登时手里的帖子便仿佛烫手的热炭一般,忙甩了出去,却又不知所措。
    文夫人见此,心中无声叹息,向蕙心招手,叫她到身边来坐,握着她的手,声音温和却又不容反驳地道:“那只是一次不该开始、如今也没有结果的议婚,好孩子,忘了吧。”
    “女儿那日随母亲赴宴,是为一访方府的名品‘金丝碧桃’。”蕙心抬起头,温婉柔顺却透着一股子坚韧劲,“母亲,您说那府里的花开得好么?”
    文夫人笑了,眼中有欣慰之色,转瞬又化为冷厉:“这金陵城的花要开了,你若是喜欢金丝碧桃,咱们家也能找到两株。那方府的花,开得再娇艳也是脏的,不看也罢。”
    蕙心温温柔柔地笑着点头应下:“女儿省得了。”
    澜心听着她俩这话,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旋即又感到有些哀伤。
    蕙心是不敢哀伤,她却替蕙心不值。
    当下淡淡扫了眼那礼盒,道:“收起来吧,母亲放着也不嫌占地方。”
    “倒是两宗好东西。”文夫人指了指那帖子,语气平静:“一套金花丝镶嵌碧玉的头面,一卷南宋马远临摹的《西园雅集图》。不光是送给我与你姐姐的,也是送给咱们家的。”
    澜心轻哼道:“咱们家又不缺这个。”
    “也是。”文夫人微微一笑,淡淡吩咐:“收起来吧。”
    母女三个说话间,外头忽有人急匆匆地进来传:“太太,王府里秦王爷薨了,京里有天使来给方家送赏,说是他们宫里的娘娘有喜了,加封贤妃,恩及父母。”
    文夫人神情一僵,澜心愤愤道:“怎么什么好事都叫他们家摊上了!”
    “罢了。”文夫人握着大女儿的手,声音极轻地道:“谁能笑到最后,且还说不定呢。”
    第十三回 “为您效忠,万死不悔”……
    秦王府逢丧如何祭拜、方家得势如何应对这都是文夫人需要考虑的事情,乐顺斋里,锦心伏在二楼南窗前,望着花园里飘飞的柳絮出神。
    见婄云望着锦心这模样愣神,绣巧捧着茶碗奉给锦心,与婄云笑道:“咱们姑娘打小就爱望着柳絮发呆,每逢二月末、三月初时,这柳絮纷飞的时节,姑娘总是比平日更加爱出神。”
    婄云抿唇笑笑——她自然知道,锦心为何会望着柳絮出神。
    其一,如今不知处在何方的那位主子本名是一个“絮”字;其二,那位主子的生辰也是在季春之初,柳絮纷飞的时节;其三……听闻他们初遇,便是在季春踏青之时,再到定情,柳絮为证。
    说话间,卢氏叫绣巧出去,道是有话说,婄云便道:“姐姐去吧,我陪着姑娘。”
    “我再叫小婵进来,免得姑娘有什么吩咐你转不开身。”绣巧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婄云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两步,走到锦心身边,轻声道:“姑娘若是喜欢,不如取了笔墨来,画下来吧。”
    “好倒是好的,但我不会啊。”锦心仰着小脸,理直气壮的样子叫婄云呆了一呆。
    在她印象里的锦心,一直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倒让她忘了,如今这小祖宗还未曾入学呢。
    她愣了一愣后,忍俊不禁地轻笑:“那等姑娘入了学,就会画了。咱们姑娘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点即通,丹青之道定也如此。”
    锦心两手托着腮,轻叹道:“如此简单的道理,婄云你这样的聪明人,竟直到今日才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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