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他心里想的什么,步云大师微有些感慨,轻笑道:“您尽管放心吧,我这院子素日都没什么人来,前后屋的距离,离得是很近的,有点声音咱们立刻就能听到。”
    文老爷这才放下心,但看着女儿在婢女的陪伴下缓缓离去的身影,还是忍不住看了许久。
    等彻底不见锦心的影子了,他哑声感慨道:“我希望这一生,永远不用看着沁娘这样背着我,离我远去。”
    文夫人手中的帕子攥得愈紧,好久才道:“咱们也进屋去吧。大师,这是我们家另外几个孩子,这是我的小姑和小姑家的孩子……”
    她素来擅长与人打交道,与步云大师还曾有过一面之缘,不一会就热络起来,步云大师大招大揽地把人都拉到了自己屋子,屋门一关,好家伙,一个也别想出去了。
    文老爷与文夫人、文姝晴被他拉着说上话,那群小辈就只能乖乖坐着不敢动弹。
    一面与三人叙话说起佛理,步云大师一面在心里夸自己:你真是太棒啦!
    当代月老!
    这可不能叫别人知道,知道了还以为他向佛不坚叛变向道了呢。
    一把年纪的老头在心里兀自腹诽着,心里比谁都年轻,一人绊住一屋子人的脚,真是以一当十。
    后头小屋里,锦心刚一进去,就见后头窗户开着,贺时年猛劲冲她招手,一见面不见眼泪依依叙话,倒活像是要拉着十来年不见的媳妇去干什么事业一样。
    锦心噗嗤一下,笑了,眼里那些酸意都憋了回去,走到那边脱下鞋子登着榻爬到窗边,贺时年从窗外一抱她,婄云与秦若在旁小心翼翼地托扶,就把锦心给“运”了出去。
    这可算是个大工程,贺时年鼻尖都沁出汗来了,手上托着轻飘飘的媳妇跟托了座沉甸甸的金山矿山似的,倒是稳稳当当没抖一下。
    他这几年在承恩公府、宫里明目张胆地熬炼筋骨,拉得动七力大弓,舞得起几十斤的大刀,个子也抽条得很快,他本就年长锦心三四岁,如今高出锦心好几个头去,抱她还不是轻轻松的?
    偏生就着一下子的功夫,三个人脑袋上都冒出汗了,生怕哪里一错手,就把人给摔了。
    还是锦心自己好笑,贺时年给她穿鞋的时候便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给贺时年,又好容易从荷包里翻出一张给了秦若,婄云身上有帕子,她就没操心,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头戳贺时年的额头:“能耐得你!头次见面就带着我翻窗了。”
    “哎哟,按您老人家这么说,咱们这回比从前还新鲜了呢。”贺时年笑吟吟地打趣着,看似镇定自如,其实目光直直落在锦心身上,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摩挲着她的眉眼,不舍得挪开一瞬。
    世间大喜,莫过于失而复得。
    世间大悲,莫过于得而复失。
    他用手指圈住锦心细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子,软声问:“我看婄云信里写,你过了年,身子好了许多了,怎么气色还是这样不好?”
    “头次见面就握人家的手腕,叫我爹爹看到了有你的棍子吃。”锦心哼了一声,到底也想他想得紧,不忍看他担忧难过,解释道:“赶路赶得,歇两日便缓过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的,贺时年眉心却还紧锁着,扣着锦心的脉半晌没吭声。
    还是锦心作势恼了,一敲他额头,抽出手掐着腰道:“怎么,好容易见了一面,我千里迢迢赶来了,你见面就要给我开药方子不成?”
    贺时年忙道:“我哪敢啊。”
    五月初的京都还是柳絮纷飞的时节,他眉眼间有几分无奈,知道锦心不愿与他多提身体之事,只能随她,但心中还是有一万分的放心不下,只能暂时压下。
    他就立在这小院里,身后是纷飞的柳絮,一身淡青滚月白边的长衫上绣的也是柳枝,他郑重地向锦心行了一礼,眉目带笑,望着锦心的模样,一字字道:“小生贺旭,字时年,祖籍金陵人士,见过姑娘。”
    一瞬间,恍然间锦心好像回到那个金陵的春日,也是这样的柳絮纷飞,他们两个在郊外相遇,贺时年也是背着一身纷飞的雪白柳絮,向她这样行礼、介绍自己。
    她顿了好一会,看着贺时年眼中满满盈着的情意,忽然来了一句:“我才明白,你上辈子见我第一面就没打好算盘吧?”
    “男婚女嫁人生大事,这岂不是最好的算盘了?”贺时年笑意满满,却没否认。
    锦心故意轻哼一声,“我就知道。”
    她嘴里这样说着,眼圈却忽然有些红了,或许就是偶然闪过的记忆片段才是最感人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好像都不由她自己主宰,只能听到自己故作轻松的声音:“是旭日之旭吗?”
    贺时年莞尔,“姑娘高见。”
    锦心忽然觉着眼前模糊有些看不清东西了,用力眨了眨,泪水从眼中滑落,她才想到——啊,原来是她哭了。
    上辈子贺时年是怎么回他的呢?
    “是柳絮之絮,让姑娘见笑了。”
    她忽然发了狠似的,咬了咬自己的腮帮子,也不顾看不看得清,就盯着贺时年,“这辈子,咱们两个都要好好的。”
    贺时年想张口说话才发觉自己喉咙里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哽住了,微哑着,只能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身躯相贴的那一刻他才发觉锦心瘦得有多厉害,身上好似只有一把骨头似的,小小一个人儿,骨架子也没几斤重啊,怪不得抱起来轻飘飘的。
    他下意识就联想到许多许多对他而言近乎痛苦的往事,一瞬间心里的痛苦盖过了所有,他哑着声道:“阿锦,我求着,一生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忙,我把那些事情都安排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的。你就好好养养身子,咱们好端端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都是白捡来的。
    前生锦心病得最重的那两年,他求天上的神佛,不敢求白首,只想求祂们高抬贵手,将他的锦心留下,哪怕一日两日都好。
    重生归来,他又拣起那份贪心来,想与她长相厮守,想与她白头到老,想看她莳弄一辈子的花草、摆弄一辈子的香料。
    他的妻子就该高高处在云端上,不染世间的尘埃,一身风花雪月和光同尘,不为俗事所扰、不受病痛所侵。
    他们两个一起,在金陵有一座离文家很近的园子,在园子里过平平稳稳的一辈子,或许还能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生得像锦心最好,那样等到老来,他若是先走一步,也不用怕他的锦心无人照顾。
    可现在,他又把那些贪心都抛掉了。
    他还是只想妻子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就好。
    锦心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在身体方面,她面对贺时年素来有些气弱,知道这会无论她怎么解释贺时年都是不会信的,只能叫了婄云来,二人一起解释,才算叫贺时年信了锦心的身体并无大碍。
    “这脉象虚弱,可不像并无大碍的模样。”贺时年皱着眉,还是有些不放心,婄云道:“已经有些好转了,近日许是劳累了,总有些精神恍惚,用了凝神的药,也好许多了。有奴婢在主子身边照顾,您放心吧。”
    贺时年很想说就是因为你在身边才不放心,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在照顾锦心这方面,如今也没有人能比婄云更加细致了,便是他自己,也没有很大的信心与婄云一分高下。
    虽然对他的记忆并不完全,但此时见了面,锦心是恨不得他眼睛一眨巴就猜出他心里想的什么,这都属于大脑本能了,此时无奈地一笑,拉着贺时年又在石阶上坐好,问他现下的处境如何云云。
    话题一被带走就跑远了,不过贺时年握着锦心的手一直没有撒开,看得出他心里的不安稳,锦心满心的无奈又有些心疼,她对贺时年的无奈好似是与生俱来的,即便如今记忆不全,一见到他,锦心还是下意识地就想笑。
    就那种打心眼里的高兴,见到他就想笑。
    这好像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了,锦心也没办法,为了哄贺时年高兴说了一下,果然把他喜得什么似的,浑身轻飘飘的险些要飞起来,又美滋滋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张信纸来,得意洋洋地展示给锦心看:“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锦心不肖细看,就知道是婄云前天写的知会时间地点的信,占了一半篇幅的事她用来调戏贺时年的肉麻话。
    贺时年恨不得把头扬到天上去,美滋滋地道:“你说你想我,嘿嘿,阿锦你对我果然是用情至深啊……”
    锦心捏了捏拳头,忽然感觉手有点痒了是怎么回事?
    好在贺时年对于在锦心面前抱住狗头这件事已经颇有经验了,知道见好就收,美了一会又把信纸收好,揣在心口窝前头,俩人说起旁的事来,被方才他那一出那么一打岔,再说正经事就不对味了。
    然后干脆就不说正经事了,贺时年又摸出一方小印与一个牌子来,塞给锦心,道:“拿着这个印,见印如见人,与荀平联系,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虽然婄云脸熟,但若有什么一时错不开手的事情,叫人捎一封信到奇珍阁,印上这个,荀平就懂了。
    这个是取钱的信物,汇丰钱庄,拿着这个过去就能取,我的身家都在里头了。前头那把钥匙是青衣巷房子的,我有什么东西会放在那边,叫婄云定期去瞧瞧,都是给你的,有好过明路的就拿到家里去。”
    锦心将两样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一会,笑了,“你把这东西这样郑重地托付给我,也不知往后用不用得上。”
    贺时年凝望着她的眉眼,软声道:“我情愿你这辈子都用不上,那就说明你永远平平安安的,无事无愁。但还是拿着,就当以防万一吧。”
    屋里婄云与一旁的秦若同时一声咳嗽,贺时年轻抚锦心头发的动作一滞,只望着她,艰难地把满腔的话都咽了回去,替她理了理发髻,与她相拥复又分开,贺时年小心地用随身的匕首割下锦心的一缕头发收在心口的荷包里,郑重地向她道:“等我。”
    等我去金陵,等我陪你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咱们一起,白头终老。
    第六十九回 青史之上,你我并尊;日月……
    锦心似乎笑了, 又似乎没笑,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哭是笑了,只记得自己精神都有几分恍惚, 似乎胡乱点着头,眼睛有些湿润, 心尖上的软肉似乎被粗碎的瓷片剜着, 钝钝的疼。
    因为贺时年看她时那个近乎哀求的神色, 叫她恍惚间回想起些细碎而悲伤的画面, 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留给她浓浓的悲伤与不舍愁绪。
    她的贺时年,一生骄傲,即便在微末之中也不曾向人低过头,何曾有过这般彷徨恳求的时候……有过的。
    她摩挲着贺时年的脸庞, 即便在炎炎夏日中, 手尖也有些微凉, 她也以十分郑重的语气向贺时年保证道:“好, 你放心。”
    这句话贺时年听过许多次,都是眼前这个人对他说的, 每一次也都确实做到了叫他放心,安稳后方、筹措粮草甚至与各方交锋往来,他只要纵横沙场, 无需为那些事情操心半分。
    一开始, 他确实是很放心的。
    他骄傲又自信他的妻子能够处理好一切,妻者齐也,他们两个会牵着手,堂堂正正地并着肩,一步步, 完成所有的期愿,走到天边尽头,白头偕老。
    夏狄兵围蒙城,徐氏表姐战死那次,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感到心慌,仿佛一直镇守在他心中最深处的那一座山岌岌可危,使他难以安稳。
    建国之后,夏狄人屡犯边境,白越、师夷浑水摸鱼野心勃勃意图剑指中原,他一次又一次的出征,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妻子对他说“你放心”。
    终于有一次,他在营帐中,对着舆图与文从林商定计策时,再次感到了与当年一般的心慌。
    无由来的心慌。
    而京中的信件,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棵稻草。
    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听到妻子那样一句“你放心”了。
    他在京中病榻前守了两年,看着锦心撑着病体布局,新政策的推行、开国功臣们的后路、梳理朝堂人心……她似乎拼着一口气要把几十年的事都堆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完,根本做不完的,也要把根基都打好,为后人免去麻烦。
    或许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就很清楚,他很任性,即便在她面前发过誓,也不会在她离开人世后,独守宫廷几十年的空荡。
    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建国之后,锦心对他的培养愈发严苛,几乎是作为身后人来培养的。
    或许从入主京都那一年,建国称帝时,锦心带领朝臣端端正正跪在御阶之上请他登基之时,他就该想到。
    那些人中,有主张推锦心为帝者,有主张双帝并立者,而他也确实与文从翰瞒着锦心拟好了文书。
    锦心先来这一手,或许那时,她就已料到她的身体不能支撑很久了。
    开国帝王,天下之主,若在天下尚未完全安定之时崩逝,留给后人的便只是危机隐患。
    锦心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又在午夜梦寝间,一点点,用指尖摩挲着他的鬓发。
    他隐约察觉到锦心的动作,握住了她的手,呢喃着问她:“怎么还不睡?”
    他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他听到锦心答:“有些睡不着,想看看你。……见你瘦了,我心疼得很,以后……”
    声音愈来愈低,后来话音儿轻得飘散在空中,即使以他的耳力,也只能听到“以后”二字而截至。
    当时的锦心,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贺时年一瞬间想了许多,比起锦心那模糊不全的记忆,他的记忆太过完全,记得也太过深刻,所以如今回想起来,他竟分辨不清,眼下的心如刀绞,是他自己如今身体不适,还是想起前世不适时的感受了。
    他开口才觉嗓音艰涩,还要分出些注意在步云的禅房中,只能紧紧抱住锦心,道:“宁开国,二帝并尊,夫妻结发,落二帝陵。大哥与从林执意不受王爵,二姐三姐亦未受公主之封,但晗儿与阿蕴成婚后的孩子姓文,此后江山延续,姓氏轮换,一代一转,以为定律。青史之上,文锦心与贺时年并尊。天下之大,日月山川铭记你的功绩。”
    他的声音很低,至于与他相拥在一处的锦心能听得清楚,轻拍着他脊背的动作顿了一顿,过了两瞬才低低笑道:“我竟不知,你还能任性到如此地步。不过……也好,繁琐愁事,就都留给孩子们吧。”
    贺时年抱她抱得很紧,似乎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清楚地感知到她的存在,活生生、温暖的存在。
    禅房里有一阵阵的脚步声,贺时年知道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注视着她,又叮嘱道:“给你带了些点心,现存在老和尚那儿,等会他若是记不得了,你就打个暗示提醒提醒他。还有两小坛我酿的海棠酒,我让秦若寻时机悄悄地送过去,你让婄云接一下。不许多饮,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锦心笑着点头,通通应下,道:“你也是,在京中行事,一切小心,以自身为重,不要轻易犯险。……我在金陵等你,三姐的生意做得很不错,我入了一份股,约莫着届时养活你我是不难的。”
    贺时年想说还有荀平呢,不过顿了一下,他道:“好,我就等着夫人养我了。”
    就是有点辛苦三姨子了,一成多的股份分红养活他们两个并底下一群人,生意得发展到什么程度啊。
    贺时年毫无同情心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想,嘿嘿,让你上辈子跟我抢媳妇,看看,这就是你妹妹对你爱与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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