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找锦心的是文从翰、蕙心与云幼卿,他们没有贸然进屋,而是在门前停下,轻轻叩门,蕙心的声音温柔平和,轻唤道:“沁娘,父亲唤你呢。”
    锦心已经被顺着窗户又运送回屋里,在榻上穿好鞋子,冲贺时年挥了挥手,便走到门口去,婄云将窗子轻轻合上,拍散了那三柱清香上升起的云雾。
    蕙心与云幼卿进得屋来,见锦心脸上透着些红,唇色却有些白,忙道:“这屋子里烟气一熏,是有些闷热了,咱们到那边去,那边屋里有冰。”
    二人也在药王菩萨前拜了拜,然后左右挽着锦心带她离去了。
    贺时年在窗户外立着,直到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才与秦若双双翻墙离去。
    若论轻功,秦若是胜过贺时年几分的,所以要悄悄去送东西,还是秦若合适。二人行动目标太大,承恩公府里总要有人应付,贺时年不得不承认,要论来去速度,秦若远胜过他。
    恨啊!
    贺时年咬着牙决定回去苦练轻功,锦心这边回到禅房里,步云大师忙取了消暑的丸药来与她含服,然后笑吟吟意有所指地道:“京中天气甚是燥热,姑娘在京,可莫要贪恋夏日风光,忽略了自己的身子啊。”
    锦心冲他一笑,暗暗比了个“糕饼”的口型,步云神情了然,又闲扯了两句,做出与锦心一见如故的姿态,二人论了两句佛理,见锦心眯了眯眼,步云见好就收,从旁取出一个食盒来,笑道:“偶得了一盒糕饼,才从佛前撤下,四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带回去吧,也算是一段缘法。”
    他既是这样说的,无论文老爷还是文夫人都不会阻拦锦心收下,于是那一食盒的点心就轻轻松松地进了锦心手里,被提回了赵府。
    赵婉生辰将近,文夫人与文姝晴提出了搬出赵府,到文家的宅子去住,两边离的其实并不算远,赵二爷官位不高,家里的宅院地段虽然不错,却不算是靠近皇城的一圈那种权贵专属地段。
    文家三代豪阔,即便并无人长久在京落脚,但在京中的宅院还是置办得很是齐整,周遭邻里多有官宦人家诗书门第,这其中自然也暗含了文家先人对后代子孙的期许。
    算来隔得也不过两条街罢了,文姝晴不再挽留,只是在娘家人搬出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舍。
    赵家二爷见她如此,便道:“不如再留兄嫂住些日子。”
    “罢了。”文姝晴有些落寞,叹道:“终究吃过分家饭,我如今是赵家的人,阿兄阿嫂在此住的日子长了不像话,何况还有翰哥儿他们一众小的,在这府里难免拥挤,那边宅子倒是阔朗,住着能比在这边舒心。”
    赵沉握了握妻子的手,忽然道:“咱们不如换一座宅院吧,换个大些的,看着豁朗的,斌哥儿也要成亲了,往后有了更小一辈的,要有乳母妈妈们照顾,咱们这座宅子到底不算阔朗……”
    这点不算浓郁的离愁别虚引发了赵沉如何的想法并付诸行动,文家一众人自然是不知的。
    来到自家的宅子里,大家住得果然都松快许多,屋子院落也不拥挤狭窄了,锦心那日在镇国寺中了些暑气,加上一路奔波本也未曾休养好,如今吃着大夫开的药,就老老实实在屋里养着,不大出门了。
    贺时年说好的海棠酒早就送来,精精巧巧两个小坛,锦心轻轻一嗅就是熟悉的滋味,可惜婄云看她看得极严,她也不能浑水摸鱼偷上一口。
    那一盒子点心倒是早就进了肚子,藕粉糕、山药糕、奶皮酥和红豆沙卷,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滋味,是谁的手艺对锦心来说答案也是清清楚楚的。
    她其实并未想起贺时年是如何、在什么样的情景下下厨的,只是点心一入口,她莫名就知道了是他做的,还与婄云笑道:“他这手艺倒是真不赖。”
    婄云端给她一碗清热解暑、清甜解腻的百合荸荠清露,镇定地笑道:“这两样点心贺主子确实做得不错。”
    锦心咂咂嘴,总感觉这话听着不大对味。
    等到后来贺时年拐弯抹角地在信里说婄云的手艺其实不如他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俩人的关系恐怕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仆恭主敬其乐融融。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当下,锦心就只能眼馋着那两坛海棠酒,老老实实地猫在屋里养病。
    天气燥热,何况锦心畏暑至此,冰是万万离不得的,却又不敢用太多,怕寒侵身。
    初来北地便碰上这种天气,锦心身边经验老道如骆嬷嬷、卢妈妈对此都有些骑虎难下,婄云却很镇定,轻描淡写地做好了安排,保证既能解暑消热,屋子里的凉气也是恰到好处,气温冷热得当的。
    她这是前辈子试了多少次积攒下来的经验,骆嬷嬷却不知道,在心里又给她记下一功。
    等回到金陵之后,收到徐姨娘的赏金锦缎,婄云一头雾水的,问了才知道原来骆嬷嬷这位平时掌管漱月堂规矩赏罚都颇为严苛的掌事嬷嬷在徐姨娘面前夸了她多少。
    婄云在锦心身边的日子总是觉着心里安安稳稳的,自然万事都得心应手。贺时年不在媳妇身边,但如今媳妇就在京中,自然能三五不时地抽空来看看,多半是夜里,穿着夜行衣跳墙来的。
    文家的家丁护卫防贼人不防高手,里头婄云这个唯一有一战之力的又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倒叫贺时年的“梁上君子”之路走得颇为顺遂。
    可惜,文家来京都只是暂住,参加完了赵婉的及笄礼,文老爷处理好几件生意上的事,各家走动毕了、家中众人也都游玩尽兴了,还是要回南的。
    六月里头是京都正热的时候,锦心夜里没睡,寝衣外头披着件披风,在冰盆旁三五步远的炕上坐着,沏了一壶茶,是八年陈的普洱,年份不算很久,但茶香已有几分浓郁醇厚。
    晚上喝这个不妨碍睡眠,按理锦心还在服药中,是不宜饮茶的,不过如今将要动身离京的,婄云还是高抬贵手,瞒着上头两位妈妈和一个绣巧,给锦心揣了一包茶叶来。
    贺时年赶来的正是时候,茶水在水晶缸中用井水湃过,冰冰凉凉的正合入口,锦心捏着甜白釉的盏子在手中把玩着,没饮,听到风声也只是点了点对面的地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笑了:“来得可真是时候。”
    “我料想夫人今日,也会沏茶待我。”这是多年夫妻独有的默契,贺时年在炕上坐了,冰盆的凉气叫他眉心微皱,打量后见锦心身上披着披风,才微放下心,一摸茶盏,盏子壁上薄薄一层水珠,就又皱起了眉,语重心长地道:“还是身子更紧要些,不可一时贪图凉快。”
    “好了,我看你不是想做我夫君,是想做我身边的妈妈!”锦心“哼”了一声,又软声道:“婄云绣巧都看着我呢,你还不放心?冰盆不算很凉,茶水不是冰里冷的,是井水中湃的,你这都没察觉出来,算不算关心则乱了?”
    贺时年怔了一瞬,旋即摇头轻笑道:“也罢,我不絮叨你了,再说你该心烦了。”
    久别重逢,转眼之间又要分手,本该是依依惜别的,但二人都没流露出悲态来,因为来日方长,前路昭昭。
    贺时年更多是觉着这会哭了晦气,怕有不好的寓意在其中。他这人如今颇为迷信,那日闲谈时锦心说话顺口提起一个“死”字,被他逼着敲桌子吐口水又念诵法号,半点看不出当年为了钱眼珠子发绿,和锦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从佛道两教往出掏钱的样子。
    二人说了许多话,贺时年与锦心说他在京中布局,又说他叫荀平在金陵买了处宅院,就在离文府不远的地方,打算推翻了慢慢建起一座园子,如今图纸都画好了,又神神秘秘地不给锦心看。
    锦心一撇嘴,哼了一声,干脆就不想了,端着茶盏歪着听他说话,耳边都是低沉的话音,她心中也一片平和,逐渐竟有几分迷瞪了,眼睛酸酸的睁不开。
    贺时年注意到她头越来越低,心觉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来拿去她手中的茶盏,抱着她往寝房去,将她放在卧榻上,又坐在床边注视她的眉眼许久。
    锦心梦境中难得睡得安稳,又或许也没有很沉,在贺时年把手贴过来的时候还下意识用脸颊去蹭了蹭,迷迷瞪瞪的唤了声“阿旭”,贺时年拍了拍她,应道:“诶,我在呢,睡吧。”
    对着锦心,他总是有一肚子的眷恋与柔情,锦心逐渐睡得沉了,睡梦中眉心也是微微蹙着的,贺时年看着有些不安,又伸手去将她的眉心抚平。
    夏日的夜里常有蝉鸣,今年怕扰了锦心安眠,婄云特意配了驱虫的药埋在花丛挂在树梢。
    京中的夜也是闷闷热的,锦心的床帐前悬着一个香包,散发着清冽淡雅的香气,贺时年不必细细分辨便知其中有许多能助人一夜安眠好梦的香料。
    贺时年在锦心榻前坐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不得不走了,他才从榻上站了起来,为锦心掖了掖身上的薄薄一层线毯,摸了摸她手腕上用红绳串着的那颗洁净剔透的明月辉,随即悄悄离开了锦心的卧房,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婄云便守在屋外,仰头望着天空,难得有这般月朗星稀的夏夜,她的眉心却也微蹙着,全然不见欣赏这般景致应有的喜悦或者平和。
    贺时年心微微一沉,问:“怎么了?”
    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但二人都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婄云抿了抿唇,道:“近来睡梦中少有安稳,白日精神恍惚更多。”
    贺时年问:“脉象如何?”
    其实他不必问,就知道脉象如何。
    锦心的脉,光是这月余的时光中,他便诊了无数次,在心中分辨推算了无数次。
    婄云的回复是他早就了然于心的,“脉象无异。”
    时正值缙建安十三年,朝中连去数门勋贵豪族,枭首株连、发配充军者无数,多年旧案累被翻起,朝野上下风气为之一肃。
    堪配得一句“政通人和”。
    自京中回了金陵,文府上下便更加忙碌紧张。
    无他,只因秦王府开始与文家过三书、走六礼了。
    在一场婚事中,要出力做事更多的自然是男方,女方要花心思最多的便是筹备女方的嫁妆,蕙心的嫁妆文夫人打她幼年便开始留心,早几年就开始筹备,整套的紫檀家私一水整齐备好,耗工前日的千工拔步床各部件也俱都备齐,只能过嫁妆布置女方在府中卧房时抬去安装好。
    名匠千工,选的是上等珍品紫檀木,整架均用紫檀木料,蕙心的嫁妆中,不算别的,单单就这一张床,便足够寻常人家几辈子的嚼用。雕刻花纹的是百子千孙瓜瓞绵绵、是四时长春三和如意、是五福盈门仙翁捧寿、是宝瓶如意事事顺心。
    一应图纹均是文夫人亲自选定,一架能占去半间卧房大的千工床,从筹备木料到花样落纸,处处写满了父母对女儿的用心与疼爱。
    而同期打造的千工床也不只这一架,还有澜心的。
    蕙心算是晚嫁,因秦王守孝而耽误了婚期,澜心与赵斐却都是正当年,澜心生日在九月里,今岁及笄,明年也要开始筹备婚事,赵家的意思是希望赵斐下场考一科秋闱,秋闱之后无论中与不中,都开始议婚事。
    秋闱之前先不成婚,赵斐房中如今也无通房女子,赵老太太、马氏夫人都有心为他安排,却被赵斐给拒绝了。
    赵斐与赵大人说的是秋闱之前不想因女色分心,赵大人为此老怀安慰,二话不说替儿子在老母面前挡得明明白白的,又在马氏夫人那里一通猛火轰炸,真可谓是“当代绝好公公”。
    旁事不提,既然赵家要在赵斐考过秋闱后再议婚,文家就还有一二年的缓冲时间,这叫文夫人大松了一口气,未心和锦心也不用泪眼汪汪地了。
    蕙心嫁出去了还是在金陵,藩王无诏不得擅离封地,她嫁给了秦王,是不会离开金陵的,但澜心却不同。
    澜心与赵斐成婚,婚后必定是在京城的啊。
    文家姊妹几个,抛去最小的华心,大的四个都是自幼感情亲厚,并未因嫡庶之分而有何隔阂,澜心要远嫁,其余几人哪里舍得。
    走六礼前,文家先迎来了一份文老爷与文夫人从前想都未敢想的“厚礼”。
    第七十回 沁儿是把林哥儿吃得死死的……
    看着摆在案上的青黄绢本与那一对金光璀璨的如意, 一向镇定的文老爷手竟在轻抖,文夫人也是强作镇定,呵呵笑了两声, 道:“怪不得蕙娘及笄那年,秦王府行事明目张胆至此, 我当时还心道秦王府孝中如此行事, 虽对蕙娘好, 却未免有些轻狂, 原是奉旨过了明路的啊……”
    文老爷深吸一口气,道:“用此物为聘不妥,改日咱们还得将这东西奉还秦王府才是。”
    文夫人连连点头,“是极,是极。”
    文老爷又闭目沉思道:“这份圣旨, 想来是老秦王临终时遗本奏上求来的, 怪道当年秦王府的态度如此笃定, 便是方家烈火烹油时也未曾改变心意。”
    文夫人继续点头, “是极,是极。”
    文老爷镇定下来, 又小心摸了摸那一轴圣旨与金镶玉的如意,“我本想着,咱们家门第到底不及那些官门世族, 纵与秦王府结亲, 婚仪上也未必有多周全,只咱们尽力筹备罢了,既然秦王府如此拿出态度来,蕙娘的嫁妆,咱们要预备得更为丰厚才是。”
    文夫人也沉下了心, 点点头后按着他的手安抚道:“秦王府的态度已经摆了出来,这下,咱们大可以放下心来了。”
    从前无论秦王怎么许诺得天花乱坠,门第之差太大,他们总是于心不安的。
    本朝亲王娶妻纳妃应奏向朝廷,若不入皇室玉碟、不领御赐金册、不受御赐定亲礼、内廷司所备纳征礼、亲王妃袍服,即便私下走了六礼,也算不得正经亲王妃。
    若是日后,秦王要再聘高门之女为王妃,那也只得一句轻飘飘的“年少放纵”,没有人会记得原本的“王妃”也是正儿八经递三书、走过六礼的。
    因为私下筹备的三书六礼,并不被皇室承认。
    秦王届时或许会受朝廷申饬,又或许走动隐瞒得当,连一句申饬都不会有。
    这个年代就是这样,权比天大。
    文家空有豪富之名,可纵是金银满屋又有何用?
    再多的金银,可比得过玉笏金印,天家权威?
    文夫人定下了心,命人取了锦盒来恭恭敬敬地将圣旨与如意收起,然而秦王府那边却道:“请婚的奏本两个月前便递上去了,京中赐小定纳征之金的队伍月前便上路了,约莫再过半月余便能来至金陵。这圣旨贵府暂收着,待小定之日再取出宣读便是。”
    明摆了,这东西送来就是给文家安心的。
    文夫人心中思绪复杂,最后还是定下了心,精神振奋地开始给女儿预备嫁妆。
    如今她可真是把家里的事尽都抛诸脑后,一心一意为蕙心准备嫁妆,一应布匹首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四海八方的珍奇一箱箱从库房抬出来臻选,下面的商队也都殷勤忙碌着。
    澜心的心态尚可,因为她太清楚与秦王府正儿八经地结亲对文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且文夫人、蕙心也都与她沟通过,她的嫁妆单子与蕙心如今的规格比起来,虽然略逊一筹,却也没差得太多。
    文家的家底经得起预备出一副厚厚的、足以震动整个江南的嫁妆,文夫人也算有所收敛,摆在明面上的只算是丰厚,大头都在田产庄园上。
    但即便是这样,后宅之中不免还是有人议论纷纷。
    这日天气尚好,锦心来乐顺斋陪徐姨娘说话,从京城回来,她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些时日,近日有些好转,才算有了些气力精神。
    她本是懒得动弹的,但想着徐姨娘近半年来因担忧她而消瘦许多的模样,还是起身来换了衣裳,在婢女们的簇拥下出了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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