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去想想,文主子此时若真……了,最后会如何。
    文府当中,乘风未进内室,只是在外屋道:“小姐既然已经醒来,便算是熬过了,贫道便不留了。只提醒小姐一句,是福是祸,明年自清,眼下珍重自身才是紧要,这最难熬的关头,才刚开始呢。”
    锦心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五日水米未进,强喂进去的药也是吐得多喝得少,这会她抛去斯文礼节想要大口大口地吞咽软烂的米粥,又因为连咀嚼入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点点将被送入口中的粥水用舌头抿两下然后用力咽下。
    徐姨娘因此心疼得眼圈都是红的,仔细地一口一口将米粥喂进锦心口中,自然分不出心神去顾及那些。
    还是文老爷急忙问乘风道:“什么叫最难熬的关口?什么叫明年自清……道长,您是出家人,有大能耐在身上的,当年也是您一眼看破小女命中多磨难最终却能得平安,这些年小女也多仰仗您,如今……还求您帮帮小女。”
    他深深一礼揖下,乘风心中有几分无奈,也对他行了一礼,“善福寿不必如此多礼,贫道并非无心之人,能帮上小姐的贫道定然全力帮助不留余力,可这一路……还是要小姐自己走过去的。小姐命有福星高照,最终必定平安,还请您放心吧。”
    他也只能说这种带着点暗示的囫囵话来安慰文老爷,文老爷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惨然一笑,“多谢道长。”
    此时京中,贺时年莫名地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常是隐隐地感到不安,没缘由地觉着揪心,心中略有几分揣测,写了急信飞鸽传书去金陵,可如今还没个消息,他知道信鸽可能都没飞到金陵呢,只是提心吊胆又强按捺住急意,咬牙等着。
    此刻他精神莫名恍惚一瞬,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脊背额角都被薄汗濡湿了一片,心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猛然松下,好像冥冥之中,他心底的一块软肉捱过了刀锋,带着伤,又安了回去。
    身边秦若的声音响起,“金陵那边还是没有信来,马已备好了,咱们随时可以动身。一路快马,沿途有好马替换,日夜兼程,最快十三日便能到达金陵。只是京中这边怕是不好交代。”
    贺时年咬着牙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沉沉地出了口气,哑声吩咐秦若:“再等金陵那边的信,飞鸽传书最快,五日里若还没有消息,咱们便走,只说我回去为父母修整坟茔、祭奠父母,不管那些了。”
    第一零六回 西北之地有异。
    锦心醒来后没多久便从婄云口中得知了他们已经去信往京中, 忙低声交代道:“尽快将信拦下……若是拦不下便飞鸽传书递信京中,言明我已经醒来,身体并无大碍, 让他不要擅动,坏了京中的布置, 也给这边平添罗乱。”
    婄云低声应下, 又微微顿了顿, 不禁低声问道:“您就不想见贺主子一面吗?”
    “我又怎会不想见他。”锦心摇头轻笑笑, 她的气力不足,笑起来的时候带着几分无奈,又透着虚弱无力,目光却异常坚定,“可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他在京中主持, 只有眼下的分别, 才能换未来几十年的相守。况且, 咱们是怀揣着天大的秘密重生归来的, 许多事情不得不小心谨慎,以免平添事端。比如他现在如果贸然赶到金陵, 若是露出半点纰漏,都会造成极大的麻烦。”
    她的声音不必压抑便已是低低的了,语调虚软, 说一句话便要顿一下喘一口气, 此时强行疾速说完,便忍不住低低呛咳一阵。
    她的低咳声惊动了那边屋子里正与闫老低声交流的文老爷等人,未心与文从林一马当先快步赶了过来,又同时要伸手去端一旁几上的茶碗。
    到底文从林常年习武手快些,他端着茶碗去倒温水, 未心扶起锦心让她靠着自己半坐着,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替她顺气 ,一面低声道:“怎么咳嗽了?喉咙疼吗?”
    “有些累,……呛得腔子里疼,我阿娘呢?”锦心顺过来两口气,问道。
    文老爷就站在屋门处,见她无大碍才放下心来,笑着道:“你阿娘去给你备汤羹了,她说怕你喝不惯膳房的汤,要做你姥姥的秘方给你温补,你都忘了不成?”
    他干脆将所有人的去处一气交代了,“外头有管事的回话,这几日请来的诸位名医也要赠金致谢,你母亲出去忙了,你大姐姐到前头去说王府里有些养气血的好药材要叫你大姐夫取来……乘风道长已离去了,他走前的话你也听到了。”
    锦心点点头,她确实是听到了,也听懂了。
    乘风在提醒她,接下来这一年光阴,对她而言会更加难熬,但熬过去了,便是一片坦荡。
    是福是祸,明年自清,可他话里话外又透着对她平安的笃定。
    锦心闭了闭眼,所以说她不愿意与这些有本事的能人异士打交道呢,一个个说话半露不露的,打哑谜的功夫倒是上乘的,这其中,乘风竟也算得上是话说得清楚明白的了。
    按照闫老的说法,锦心既然从昏睡中醒来了,这最艰难的时候就过去了,如今只肖用药施针治疗着,不会再有那样危险吓人的时候了。
    也是奇了,那五日里锦心断断续续起着高热,最热的时候额头烫得跟暖手炉似的,便是热度稍降下来也一直热乎乎的,这群守着的都生怕这一烧就给她烧傻了,又灌不进去药,跟着揪心得紧。
    结果这一醒来,热也跟着退了,虽然还是有些温温的低热,却再没有那热得烫手的时候,不可谓不奇了。
    闫老这几日看着还算镇定,用药施针好似应对自如的,其实也跟着悬着心,如今见锦心醒来神志清醒,发热的症状也有所减退,忍不住长长松了口气。
    锦心醒来后,这几日一直守在她院里怎么劝也劝不走的一大群人仿佛终于意识到这小院的拥挤了,陪着锦心用过晚膳便纷纷离去。坚持在这蹲了五天连隔壁也不愿意回的小华心还想再留下,架不住她身边的妈妈哭丧着一张脸好劝歹劝,只得起身去了,走之前不忘叮嘱锦心,“四姐姐你乖乖养病,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从前可都是锦心叮嘱她的话,如今不过是锦心病了一场,二人的地位就好似颠倒了似的。
    锦心一时满心的无奈,只得摇了摇头,摆摆手示意她——去吧去吧。
    但有两个人是怎么都不愿走的,未心是放心不下,徐姨娘是根本不敢离开,文从林其实也不愿意走,但他已经开始学礼,家中的规矩也很清楚,懿园一向是姑娘们在丫头婆子们的伺候下居住,便是园内巡逻上夜的也都是健壮婆子,从没有男人待的,便是自家兄弟,也不会在园内流留宿。
    他要是三四岁时候蹲地下撒撒娇打打滚没准还能强留下,可架不住他如今已不是三四岁了啊!
    于是他只能委屈巴巴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锦心倚着凭几透过窗子看他都快走出院子了还回头来看,瞧着颇为好笑,便冲他摆了摆手。
    未心与徐姨娘其实都想在里屋的熏笼上住,但未心自知自己在徐姨娘前头竞争力稍弱,便主动退了一步,不强求东屋里的熏笼,而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东屋的暖炕。
    其实锦心很想说,你的院子还留着,你就是回去睡再过来也不过是半刻钟的路程。
    但她没法说,只能无奈地看着未心指挥酥巧往东屋炕上放她的铺盖,那边婄云与绣巧原本都是商量好了今日一起在内屋的熏笼上上夜,结果半路被徐姨娘截了胡,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好在这样的日日也没过多久,未心也不是一个人了,她毕竟还有家室,还有谢家与摘天巧的生意事务需要她来打理,她在文府中守了锦心两日,便被每日在外院等她,一碰面便幽幽怨怨看着她的谢霄与管事们拉回家了。
    蕙心本来就有事情要与谢霄说,只是因为锦心这忽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吓到她了,叫她暂时无暇顾及那些事,如今锦心醒来,情况不再危急,她就重新将目光放到了谢霄身上。
    锦心从婄云口中听到消息,默默在心中为谢霄默哀。
    她这个大姐,虽然一贯瞧着是再温柔和顺端庄娴雅不过,其实骨子里自有一股子韧劲,她要做的事,最终总是能做成的,旁人轻易说不动她。
    接下来这段日子,秦王府里怕是要热闹了。
    锦心很没有故友爱地笑了笑,这年头,谁还不爱看个热闹啊。
    不过她这段日子也不好过,因为这一场急病,徐姨娘、绣巧、卢妈妈都被吓坏了,婄云心中也隐有几分不安,锦心这段日子被按在床上,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徐姨娘连书都不允她看,说是会耗费精神。
    这种每天最多的消遣就是躺在床上发呆的日子实在是难受得很。
    于是锦心使出绝招,派遣文从林与使出死缠烂打神功,让徐姨娘觉得她这阵子对小儿子关注太少有所亏欠,又几番旁敲侧击,终于叫徐姨娘对她的身体恢复情况放心,安心搬出了园子,住回到乐顺斋里。
    徐姨娘撤出懿园的第一天,锦心松了口气,婄云松了口气,绣巧松了口气……文老爷也松了口气。
    徐姨娘一走,锦心行事便可以松快许多,婄云也就是在这时将北地飞鸽传书送来的信件拿给她。
    这原是送到荀平那里的,荀平备了回信,又觉着还是拿给锦心看看为好,便将这消息通过交流门路递到了婄云手上。
    飞鸽传书能写到的信息有限,被裁剪得小小的一张纸上只有四个大字“吾妻安否”。
    贺时年的字迹锦心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偶尔还带着点龙飞凤舞的潦草,但不乏洒脱霸道的风骨。
    可这纸上的四个字,叫人看不出潇洒,只能看出慌乱。
    锦心凝视着那四个字,推算着飞鸽传书的速度,问:“这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您昏迷起高热后没两日便道了,只是当时奴婢一直守在您身边,外边的消息都无瑕顾及,荀平一直没找到机会将消息送进来。”婄云低声道:“您放心,您醒来之后立刻便有信去京城,算来如今早该到了。”
    “取纸笔来,裁做传书大小一份,寻常信纸一份。他未曾给我写信而是直接去信荀平,想来是心中已有不好的预兆,还是我亲笔去信,才更能叫他安心。”锦心吩咐道。
    婄云应了声是,扶她起身来到妆台前坐下,然后捧来笔墨,锦心提笔蘸得墨汁饱满,笔尖落下未经思忖一蹴而就。
    飞鸽传书是去给贺时年报平安的,鸽子能够承载的重量有限,信要以简短为上,快马送去的信件倒是可以将想要说的话都写上。
    只是字迹甫成,锦心执笔的手便微顿住。
    ——自重生归来的,她的腕力一直不足这点她是清楚的,这些年下来她也习惯了,在腕力不足的情况下也能控制好笔尖,保住字迹的风骨。
    这几日她一直躺在床上,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事情,还没意识到病这一场,她的气力已经虚弱到吓人的地步,落笔的字迹虚浮不说,也会清晰地感到手腕上的力气不足。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什么时候来着?
    锦心凝视着自己的手腕,半晌,自嘲地一笑。
    是过的年头太多了,她都忘了虚弱到极致原来是这般滋味。
    给贺时年的信仍要写下,飞鸽传书的那一封很快送到,彼时贺时年已经收到了荀平送去的信,心中稍安,见荀平又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个小圆筒,他心便猛地提起来,“怎么?金陵那边又出事了吗?!”
    他实在是被吓坏了,金陵谢霄在锦心病初快马加鞭命人送来的急信清晨刚送上他的案头,他自己也是精通医道的,那样的症状甫一见到便吓得三魂出世二佛升天,幸而荀平通报锦心醒来的消息几日前便已送到他的案头,两边有一个时间差,不然他得了信的时候就真什么都不顾也要往金陵去一趟了。
    此时又得飞鸽传书,他真是怕得厉害,只恐又是不祥的音讯,重重吐了两口气调整一下心情才伸手打开那小木筒将里头卷着的纸张倒出。
    甫一展开,其中字迹内容入眼,他一时神情复杂,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
    秦若疑惑地眨眨眼,唤道:“主子?”
    “无事。”贺时年摆了摆手,目光一刻不舍得从那小小的一张纸上移开,脸上分明带着笑,声音却是低哑带着哭腔,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那信纸赫然是锦心的字迹,写的是:汝妻安勿念安心坐镇京中大局为重未来为上 勿擅动信在途中快马半月左右可到梦中见旧事 有些想你
    他欢喜是因为锦心给他来信说明锦心真的从昏迷中醒来了,至少如今神智是清醒的。说因梦中见旧事而想他,说明锦心这番醒来未将梦中之事尽数相忘,比之从前大有不同,更叫他欢喜,眼前似乎微微见到曙光。
    步云私下曾与他说过,锦心如今是因魂魄不稳才导致记忆不全,梦中见旧事是记忆在缓慢恢复,等到何时记忆完全恢复,便不会再做梦了,锦心的身体也会大有好转。
    但这一个“魂魄不稳”,就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若是个什么正经病症,能够辩证开方,他怎么都能逼自己想出法子来,可牵扯到这些神鬼魂魄之事……他这个年纪了再去学玄异法门还来得及吗?
    自然是来不及的,彼时听到他的问题,步云大师淡定道:“你没有那个慧根,罢了吧。”
    这些年他常往镇国寺去与步云走动,俩人混得倒是比前世熟些,这些年他能按捺住急意在京中老实待住,步云大师功不可没。
    但此时,他心中的不安却是无论想起步云说的什么都无法按捺住的。
    ……锦心的字迹,与从前看似没什么不同,但……细看便能见到其中架构虚浮转笔无力。
    这样的字迹,可以说是今生他见到的、能推算出的,锦心写下时候状态最差的了。
    贺时年此时心中情绪矛盾极了,一边是锦心身体可能快要好了的欢喜愉悦。一边又在为锦心当下的身体状态担忧,他的一颗心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满怀期待、一半充满阴霾无助。
    秦若看着他面色变幻,心里一急,忙问道:“文主子怎么了吗?”
    “没什么,她说她身体好转不少,叫我安心在京中坐镇,勿要擅动。”贺时年整理好情绪,垂眸望着那信纸,笑了,“她说她的记忆也恢复不少,应是要有好转了。”
    秦若便长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秦若……”贺时年低低唤了一声,秦若忙应道:“诶,属下在呢,您说。”
    “想不想他们?”贺时年偏头笑问他道。
    秦若脑袋点得的都要快出残影了,“想,当然想了!我前儿个还梦到咱们围着篝火饮酒,您酿的海棠酒,文主子取了烧刀子,荀平与绣巧抱着个胖娃娃与我显摆……”
    他说着,声音也带上几分哑意,贺时年轻笑两声,“我也想他们了。咱们再快些吧,加快些脚步,最迟你文主子及笄那年,我要陪她赏雪。”
    秦若的回答是干脆有力地“诶!”了一生,屋顶的家雀都被这一声震得抖了一抖,他面容严肃,干劲满满。
    彼时的贺时年尚未想到,他再次与锦心相见的时候,比他预计中最快、最早的时候还要早出许多。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眼下金陵,锦心写罢了给贺时年的信,属实是受了些打击,于是每天起来开始慢吞吞地打五禽戏,这五禽戏她前生今世都练过,平日里也会练一练,只是病起来的时候便懒得动弹,放下不练。
    这回病中开始折腾练起来,可见是真被那样的腕力打击到了。
    婄云无法,只能陪着她折腾,锦心到底气力不足,往日慢吞吞能打下来的一整套今日不过做二三个动作便气喘吁吁折腾不动了,叫过来看她的徐姨娘与徐姥姥心疼得连声“诶哟”。
    徐姨娘本来说叫她不要折腾了安心养着,却被徐姥姥按住了,徐姥姥与徐姥爷相伴多年,耳濡目染也通些粗浅医理,与徐姨娘道:“既然沁儿有精神,院里动弹动弹也好,虽在病中,但若日日躺着,恐怕更伤肌理,能动一动最好,何况看沁儿这动作速度,她心里也是有数的。”
    锦心听了,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她那哪是心里有数啊,根本就是因为没力气折腾不起来才做得慢吞吞的。
    不过有了徐姥姥的话,又来又有闫老支持,她再运动起来便也没人拦她了,她就这样每日折腾着动个一两刻钟,在闫老的汤药、婄云的药膳针灸的三重加持下,她总算逐渐觉着力气回来一写,走动起来四肢无力的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这就很叫人满足了,毕竟是在往好转上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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