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春末就狠狠病了一场的缘故,又想到去年与前年的事,文老爷与文夫人商量着,等锦心稍微好转一些,便打算送她到梅园里过夏去。
    前两年在园子中,锦心的身体确实比在府中好上许多,今年她又大病了一场,谁都不敢赌她今年如何,倒是趁早去园子上安养为好。
    如此正遂了锦心的心,她好劝歹劝将徐姨娘留在了府中,带着身边的一众人来到梅园上,捱过这年最热的一段日子。
    似乎今年注定是多事之年,秋日里,锦心刚送走了文府来看望她并传达家里希望她能尽早回家的意思的妈妈,后脚荀平便上门了。
    西北之地有异。
    第一零七回 人都丢了,上哪杀去。……
    荀平来的急匆匆的, 锦心彼时刚打发走府里来的人,她在梅园里静养的这段日子,家里人也常过来, 今儿是文夫人叫身边妈妈过来送些东西,探望她身体, 又喊她回府过重阳去。
    原来是中秋前头, 锦心染了一场风寒, 彼时大节将至, 是徐姨娘带着文从林来接她,正碰上她发了热,用药发汗呢,一时又是恼她病了也不知会与家里,又心疼她这一年来多灾多难地道, 又为她身体着急下, 哪里还记得带女儿回家过中秋节的事。
    人说卑不动尊、幼不动长, 可自家孩子自然是自家心疼, 文老爷听了信,又不想折腾锦心回来, 又不愿叫小女儿孤零零在园中一人过团圆节,几番思量,终是与文夫人商量着, 一家人都到锦心这园中过节了。
    这虽不合规矩, 可为人父母的,若有疼惜小儿女之心,哪里处处顾得规矩,总是自家孩子更为紧要的。
    年长的三位姑娘都出了阁、文从翰一家也上了京,文家少了许多人口, 可即便如此,锦心这小园子,三四处院落、不足百间房屋,也是不足住的,众人只留一夜,探望过锦心,节上戏酒热闹了半夜,次日便回城了。
    文老爷放心不下锦心,但一不能留下,二也不能强折腾着将人带回去,见女儿瘦削的模样,心里好不难受,徐姨娘心中难受之情岂不比他更剧百倍?时便与他商定在园中照看女儿,只叫他们带着儿子回府,她照看着女儿,最晚不过冬前便带女儿回家。
    然而世事多半不遂人意,徐姨娘在园中没几日,被留下看家的周妈妈慌里慌张地来报徐姥姥不好了,徐姨娘闻言大惊,锦心也提起一口气来,又想着徐姥姥上辈子身子极硬朗,便是她闭眼之前老人家还好好的呢,怎么这会子就不好了?
    徐姨娘急急忙忙进城回娘家去瞧,过去了才知是一件乌龙,两边话给传岔了,不过徐姥姥病了也是真的,她见老娘亲病得面色蜡黄咳嗽呕吐,心里着急,艰难取舍,到底女儿的风寒已经好些,便命人回府回话,留在娘家为母亲侍疾了。
    这里头一趟波折实在是一笔糊涂账,传话的婆子也吃了挂落,锦心不在意那些,知道徐姥姥安好她便心安了,这日晨起又见了府里来的人,她的风寒确实也好了,身上虽还有些不适,但如今最热的天气也过去了,眼看要入冬,家里是必不肯叫她冬日还在园子上的。
    她知道这园子几处院落屋室底下都铺了地龙,说不得比家里还暖和,文老爷文夫人他们可不知道啊。
    当下对来的妈妈点了头,说定回家的日子,给这头留出收拾东西的时间,那妈妈便极欢喜,道:“姐儿好了,能回家去,老爷、太太定都欢喜得什么似的,我回去可有一份好赏钱了。”
    品竹那边端茶碗进来给她添茶,锦心觉出不对来,端着盖钟儿的动作一顿,抬眼轻瞥她一眼,见品竹面容有几分郑重,便似是随意地笑道:“妈妈在我这拘束,不妨叫她们引你下去吃茶果点心去吧,我这几日没什么胃口,屋里也不愿见果子味儿,倒是下房中坐去,再叫她们把那好果点端来吃,从城里一路过来辛苦了,妈妈不要急着回去,在这边歇一歇吧。”
    都是在府里有些脸面辈分的,卢妈妈与她也熟悉,这会只当锦心不耐烦人在屋里了,便笑呵呵地近前去,热情地拉她下去吃茶,也不容人拒绝,三言两语地就把人给拉走了。
    锦心看品竹一眼,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平先生来了,急着见您。”品竹低声答道,这平先生指的无非就是荀平,锦心听她说荀平着急,便目光微沉,心里忖度着是不是京里贺时年那边出了事,命道:“快叫他过来。”
    她却没想到,竟是西边有了动静。
    荀平带来的东西她很熟悉,各地密探暗网联系传递消息的纸张,裁成三指宽四寸长,看大小是飞鸽传书用的。
    上面的暗语她许久不用的,但有些东西哪里是一时不用就能忘了的,她只看了一眼,不肖多加思忖,便对着换算出了其中的真正内容。
    恐已暴露行请谨慎画眉
    锦心指尖摩挲着对应出画眉名号的那几个字,问道:“萧嘉煦身边那个?”
    “是。她性情一贯稳重,如今急匆匆传信回来,恐怕是已被察觉怀疑了。”荀平忙道,见锦心眸光晦暗莫名,又忙补了一句,“她只与属下单线联系,为她传递消息的中枢也与在夏狄的暗网分离,哪怕萧嘉煦真发现了她,也不会顺藤摸瓜探查出咱们的暗网。只是……”
    锦心听出他的未尽之语,摆手叫婄云秉烛来,淡然道:“将这一支撤下吧,能保一个是一个,如今不是那紧要关头,也不是需要他们拼了命去的年月。”
    “是!”荀平顿时松了口气,只是两边飞鸽传书虽快却还有时日之差,他自得了信后心中便一直惴惴不安,若这几日里画眉与她那一条线就出了事,那就不好了。
    他一边急着回去传信,又料定锦心怕还有别的吩咐,便垂首静候片刻,果然,锦心道:“叫咱们在夏狄的人马全部隐蔽蛰伏,行事千万小心,不要露出马脚。无论萧嘉煦是怎么发现怀疑到画眉身上,以他的性格都不会善罢甘休,他如今在王庭中处境艰难,反应倒不会太过迅速,现在把画眉这一条线的人撤下还来得及。此后萧嘉煦身边的一切事情还如往常,对他的关注要更加密切,一切事物事无巨细都要汇报回来,以及……叫他们行事务要小心谨慎,不可激进冒险,以保全自身为要。”
    锦心嘱咐道:“如今不是当年了,不许要暗探血肉换那隐蔽消息来保山河,他们在夏狄王帐内要做的事情很多,打探消息反而是次要的,便也不必惊扰了萧嘉煦,远远监视着便罢了,在萧嘉煦身上,什么事都不要做。”
    锦心目光微有些冷,“无论他是误打误撞还是多年蛰伏,又或者真是……,咱们且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下一步怎么走,再做打算吧。”
    “主子慈悲。”荀平深深一拜,锦心自嘲地一笑,“咱们这些人,满身满手都是鲜血,慈不慈悲还有什么的了。你且去吧,夏狄那边要更加上心,事关萧嘉煦的,事无巨细都要报给我来。”
    荀平沉稳应下,便匆匆离去了。
    他走了,锦心坐在那里出神半晌没回过神来。
    婄云走过来给她添上热茶暖手,温声道:“大不了先将他做了,往后也不必顾忌着他,人死了只剩一把骨头,还怕他什么?”
    可看出他们两个积着旧怨在里头了。
    但锦心也知道婄云说这话多半是为了哄她,真要对萧嘉煦动手……她上虽然提防萧嘉煦,却也狠不下那个心,贺时年也当是如此。
    当年萧嘉煦隐姓埋名下江南,他们曾有过一段结伴的恩义,也曾把臂同游过,后来东西操戈乃是国战,相互阴损手段使出有一箩筐去,但萧嘉煦也曾保下贺时年一条命在。
    他们之间的账是算不清了,无论为敌还是为友,到底有几分敬重在的。
    而且……若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这萧嘉煦,怕是杀不成的。
    若不是,那夏狄倾颓之势已定,他萧嘉煦便是天纵英才也无力回天,最终也不过泯于人世而已,或有一日,也为瑨臣。
    锦心心中烦乱,头脑却清醒得很,顷刻之内便算明了利害,闭眼向后靠了靠,便是婄云也看不出她心里想着什么。
    即便西北那一潭水浑了,锦心这边还是得照样生活,在重阳前回到家中,徐姨娘也自娘家归来,锦心细细关心了徐姥姥的身体,知道已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徐姨娘凝视着女儿的眉眼面庞,忍不住轻轻叹了口一气,拍拍她的肩,道:“你如今还是珍重好你自己的身子吧,听说你病了,你姥爷姥姥他们都担心得很呢。”
    锦心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腻着她撒娇含混过去。
    今年冬日不似从去年那般冷了,锦心的日子正常该好过一些,可她与旧年比却半分没有好受,一来是今年身子不比往年,二来又有夏狄之事时时挂坠在心上,到底也损耗一份心神。
    年下见她愈见消瘦,一家子人都心中不安,回徐家时叫长辈们见了更是不免有一番忧虑,徐姥爷又替锦心把了脉,指尖探着锦心的腕脉,半晌问婄云道:“沁儿近来吃什么方子呢?”
    婄云对锦心用的方剂自然了然于心,当下沉着背与徐姥爷听,徐姥爷听闻药里已用上朱砂了,心不免一沉。
    他压住叹息,抬眼看向锦心,语重心长地道:“小小年纪,有什么烦心事,还是要好生保养心神才是紧要的啊,莫要空耗精神……”
    见他面容有几分沉重,徐姨娘便提起心来,等寄月牵着锦心看新鲜玩意去,徐姨娘忙问徐姥爷:“爹……沁儿她究竟怎样?”
    “这孩子心神损耗甚重,这病症本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给她开方的那位医者方剂配伍极为高明,看得出也是使尽浑身解数了,若说从前还有几分谨慎保留,如今已用出朱砂青黛等金石之药,是不留余地了。”
    徐姥爷簇着眉,道:“沁姐儿这病症,我看不寻常,既然岐黄药石上迟迟不见进展,不妨走走偏锋。”
    徐姨娘忙道:“爹您快说,可……可那僧佛术士可是从她小时便接触着,这些年了从没落下,也没见有个什么用处啊。”
    她一时心急,眼圈儿都红了,徐姥姥也催促道:“老头子你快说啊!跟自家女儿你卖什么关子。”
    “我哪是卖关子啊。”徐姥爷摇头苦笑笑,道:“我说的倒不是那僧佛术士之事,是些地方医药支源,被传得神乎其神似是与神鬼有关,其实也是用药救人的,但要说奇异之处的能耐却也真有两分。我先前也以书信联络过当年相熟的友人,却一直没有回音,想来夏狄人打南疆打得十室九空,我那些友人……怕也无存了只是如今到这副田地,沁儿她爹人脉广泛,不如就再往那边去打探打探,这心神损耗不宁之症,那边的巫医医治可真有神效。”
    徐姨娘听了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又何尝没听闫老说起过这些呢?
    只是闫老当时只说没有音讯,怕是已被灭了族,她便未往心里去,如今听徐姥爷说这话,心中也觉有几分有礼,便用帕子抹了把眼泪,点头道:“我回去便与她父亲说这事。”
    徐老爷摆了摆手,压着的一声长叹到底吐出了口。
    是天妒我孙慧且明,不留我孙在人间吗?
    他走出屋门来,仰头望着湛蓝明净的天边,只觉心里堵得慌,好似有一口气怎么都透不过去似的。
    自那回后,西边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来,锦心心中的揣测也愈发明了,这日翻看完送回的最新文书,她亲手将密文毁去,在窗边沉吟半晌,到底起身来至书案前,铺开笔墨欲落笔去信京中。
    有些事,她一个人拿不定主意,或者说一个人不忍拿定主意。
    还是询问一下贺时年的意思,是杀、是不杀……她心中理智和情感各给了她一个答案,理智看似隐隐要占上风,其实不然。
    况且……便真是要杀,前世天玑阁真正从腥风血雨中走过来的的百战死士尚未能得手,如今这些就能做到吗?
    锦心眉目微沉,提笔蘸墨,将要落笔,忽听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婄云,但是什么样的消息,能让婄云焦急至此呢?
    锦心心中一紧,扭头看去,便见婄云满面肃然推门进来,眸中不乏急色。
    “怎么了?”
    锦心问道。
    婄云低了低头,近前来附耳对锦心道:“荀平亲自过来传话,夏狄冬至宴后,萧嘉煦便不知所踪了,一同失踪的有他近年来培植的心腹数名,咱们的人马跟了不足百里便被甩下了,但看方向,是南下来了。”
    锦心将手中的笔一扔——如今不是杀不杀了,人都跟丢了,上哪杀去?
    第一零八回 “姑娘——有人登门来向您……
    荀平留在外头没走, 还等吩咐。锦心依旧写了一封信与贺时年,将事情在信中与他说清楚。
    如今只说萧嘉煦自西北南下,可没说是往哪里走, 如今算来还是贺时年那边风头比她这里更盛,人说树大招风, 他那边的动静大便更引人。萧嘉煦若真是来找事的, 自然是直接找最大的靶子方便, 而且贺时年那边可运作下手的余地更大。
    反观她这些年深居简出, 在外头也不过是个寻常闺阁少女,又体弱多病,莫提什么名头了,便是熟悉她的人都没几个,遑论什么声名身份, 萧嘉煦便是来了, 也无甚可用功的地方。
    但……有些事情又怎能只按常理揣测。
    锦心倒不怕萧嘉煦来个擒贼先擒贼老婆, 萧嘉煦虽然行事狠绝却并非丧心病狂没有底线之人, 若她身体康健也罢,以她对萧嘉煦的了解还不至于捏住她的命拿去威胁贺时年。
    就好像他们重生归来占了数年先机, 本是有无数次机会直接做掉萧嘉煦的,却一直没有动手一般。
    他们这群人,大多都是心思狠绝之辈, 因为心肠手腕软弱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到棋盘前的机会, 但却也不会是丧心病狂之人。
    因为丧心病狂之人,往往走不到最后。人生在世,不谈所谓道义,心中总要有一杆秤来衡量底线分寸。
    何况上辈子这种交道打多了,便是萧嘉煦真便底线吞了丧心病狂了, 她也不至于毫无应对手段。
    只是……锦心沉吟半晌,还是没想出来那家伙南下来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说觉得他想要做得太多了,一时无法决断猜测。
    少顷,锦心又提笔写了另一封信与荀平,信中是她要备下的后手。
    无论萧嘉煦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他们都要提前做好防备与应对的措施,同时,她也要备下一条后路。
    不是给他们的。
    此生瑨朝国力强盛,当今胜在性情温和能听进言,有聪敏东宫由贺时年辅佐,夏狄对瑨朝无异螳臂当车,但若有萧嘉煦坐镇,这螳臂或许还这能顶一二年的车。
    即便有步云和乘风所言在先,锦心有时也会心中发虚,既然说不准还有多少年活头了,那便少耽误一年是一年。
    若是夏狄与瑨朝胶着纠缠上,贺时年必定被绑在京中或战场上,总归不能离了太子,那届时他们有多少年光阴能够相守,锦心自己也说不准。
    因此,最好先将萧嘉煦与夏狄分开。
    萧嘉煦是当代夏狄王与瑨女所生,这些年在夏狄王庭中受尽歧视屈辱,据锦心所知,他对夏狄还真没什么归属感。
    前世促使他与兄弟们斗最终掌控夏狄的,先是为了活下去,然后是因为野心。
    他对夏狄最大的归属感,应是对前世他一手打下来的那个夏狄,而不是如今这个,老夏狄王坐镇,各路王子大臣混斗,王账内均昏聩无能,耽于荣华美色的夏狄。
    他若仍有满腔野心壮志在,那便指给他一条路,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他的野心又何妨。
    总归,南疆之地、夏狄领土,都势必是要收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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