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是收复,后者是要收入掌中。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况且瑨与夏狄有罂粟粉的旧怨在。
    若这般细算算,锦心与夏狄,也不是没有旧怨。
    前世她的身体垮得那样快,也有几分幼年时遭罂粟粉算计留下的隐患在其中作用。
    锦心闭了闭眼,将写好并夹了细线封了火漆的两封信分交给婄云,叮嘱道:“这一份给阿旭,快马入京,尽快送到阿旭手上,告诉荀平千万小心,这封信一旦流外,咱们恐怕又要添上许多麻烦事了。”
    婄云肃容应是,锦心又指另一份封道:“这个给荀平,叫他按信上说的一一预备。”
    她神情是难得的郑重,婄云也郑重地应下了,只是看着锦心眉心微蹙的表情略有些担忧,低声问道:“您可是又头疼了?……依奴婢看,这萧嘉煦南下,倒也未必是件坏事,乘风道长所言的三月之期可快要到了,利在西南,他勉强也算是西南来的吧?没准他这一来,还真能成一件好事呢。”
    锦心偏过头来微微扬眉看她,“乘风说的话你就信了,这可不像婄云你的风格啊。”
    婄云轻言细语道:“只要是在您身上有好处的话,无论谁说的,奴婢都愿意信。”
    “希望永远莫要寄托在旁人身上,何况是敌人。”锦心脊背挺直,眼帘微垂,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忽耶”二字,笔走龙蛇气势昂扬,与她素日手书之清隽疏恣全然不同。
    她撂下笔,冷视着纸上二字,淡淡道:“此生是敌是友还未分明,且看看吧。”
    看着纸上那两个字,婄云眸色微冷,低声道:“只待夏狄那边收网,先取此人性命!”
    忽耶夫人,前世今生,锦心也算与她有几分累仇。
    但此时,锦心却摇了摇头,淡然道:“咱们的人在西南打探许久,也未曾探得那‘利’在哪里,既然如今能够摸到的苗头无非是南疆蛊师巫医一脉,那是不是咱们的路走错了呢?”
    婄云一直盯着纸上那两个字,此时听锦心所言,面色微变,“您是指——”
    “咱们的人一直着眼于乡野之间隐逸之人,可养蛊行巫的,夏狄明面上不就有一个咱们都知道的吗?”锦心将手中的笔放下,缓缓起身去一旁的铜盆前净手,婄云眉心微蹙,“可咱们的人也一直盯着忽耶,她在夏狄王庭内地位颇高,如今局势未明,咱们能做的动作恐怕不多,况且如今离三年之期不剩多久,朝廷秋日才在西南屯兵完毕,怕是来不及了。”
    在人家的地盘上搞暗网,多少还是要有点自觉的,暗地里搞点小动作可以,可锦心的身子若真要忽耶夫人用力,她会不会尽心出力尚且两说,要把人掳来便是有些苦难的。
    而且人心难测,忽耶夫人其人心狠手辣毒计百出,锦心前生便几次遭她算计,婄云不敢用锦心的命来赌人心。
    若这是一场学习如何拿捏人心地的课程,那束脩未免太过昂贵。
    锦心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笑了,“婄云啊婄云,你未免也太过嚣张了吧?我几时说要把忽耶掳来了?”
    婄云眉心微蹙,“那您是……”
    “咱们不是还有一位尚在路上的‘朋友’吗?且看他往哪里走吧。我这有一桩生意想与他谈谈。”锦心随手那巾帕拭擦着手上的水渍,漫不经心地道:“要论对忽耶的了解,咱们可远不及他。况且咱们要的是能治病的蛊师,又不非要是忽耶,只是借忽耶这条线,想来是能把有些隐居的高明巫医挖出来的。”
    婄云忙道:“可您不是说不可将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吗?萧嘉煦……”
    “这辈子,他可以不是敌人。”锦心将手中的巾帕一撂,搭在红漆雕花的脸盆架上,轻轻轻笑了,眼帘微垂,眼中是一贯漫不经心的疏恣冷意,又似有几分鲜活的期待,“今生,为敌为友,端看他怎么选了。”
    婄云手上还稳稳捧着那两个信封,锦心瞥了上面那个一眼,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去吧,平该等急了。”
    婄云行了一礼,“我便去了。”
    将事情交给荀平去办,锦心略略安下些心,今晚动的脑子耗费精神,她这会只觉着天灵盖底下脑仁里头闷闷得疼,疼得人心烦得紧,她来到窗边的榻上坐下,本打算自己添茶,到底懒得动弹,唤候着的妍儿进来给她杯中添了热茶,捧在手上望着窗外出神。
    其实就是头疼得厉害,什么也不想去想了,只想静静地坐着发呆,也不知这样养不养精神,只是这种清闲不急的时光、事情都很受她青睐。
    单单这样安坐着,静静地发一会呆,便能叫她很舒心了。
    因为前生连这样的时光都难有,她总是忙得很,每日从早到晚,难有清闲时候。
    偶尔的清闲时光,也总是有许多事想做,脑袋里太多的事情放不下,终是闲不下来的。
    重生一回,过了十几年清闲日子,习惯了散怠悠闲,倒是能够真正安下心来发呆了。
    便是此时其实也有应上心的要事,也能排在后头,这属实称得上是一项修为能耐啊。
    不是锦心对正事不上心,而是如今左右已失了对萧嘉煦行踪的掌控,不如暂且将此事放下,等再有消息传来,再以此为依据揣测萧嘉煦之行目的何在等等。
    如今这样啥都没有,难道就凭着上辈子互相甩阴招的经验胡乱猜测吗?行事总是要有些依据的呀。
    锦心如此想着,颇为光棍(洒脱)地啜了口温茶。
    这藏茶喝着滋味倒是不错,滋味浓郁有几分药香,醇厚的香气很适合这冬日。
    江南这边锦心也安排了布置,是为了以防万一,荀平自然也有条不紊地开始预备,他是经过大阵仗的,如今过了一开始的惊乱,自然已经镇定了下来。
    有道是大风大浪里都杀出来了,还能在一小阴沟里翻了船?虽然拿小阴沟来比喻萧嘉煦有点不恰当,但鼓舞士气嘛,锦心什么话写不出来?
    萧嘉煦行踪隐蔽,又对荀平的手段极为了解,随后的一段日子里还真没叫这边摸到他的行踪下落,锦心也不着急,甚至饶有闲心地开盘与婄云赌了一场,赌萧嘉煦是会去京城还是会来江南,又或者哪里都不会去,要往旁出走。
    锦心悄悄琢磨了,这家伙没准就剑走偏锋呢?她也打算往偏了走,路子越野赢的时候越爽快嘛,她打算押在第三个选项上,但没先开口,而是问婄云:“你打算押哪个?”
    婄云见她笑眯眯的样子,有些无奈又满是包容地看着她,状似随意地开口道:“您约莫要押一或三了,那奴婢就押他来江南吧。”
    锦心皱着脸道:“押那晦气事作甚……也罢了,赌什么?”
    婄云注视着锦心,温温柔柔地笑着,缓声道:“不如就赌接下来这个月奴婢继续为您施针?”
    锦心瞪大眼睛:“这还在正月里呢,你就要在我身上动针了?婄云,你好狠的心啊!”
    她明摆了是在胡搅蛮缠,如今浮元子都吃完不知多少天了,那不动针线的规矩都要过了,何况人家正月里不动针线,没说不让用银针施针啊。
    “就这么说定了。”婄云自顾自点了点头,又软声与锦心道:“奴婢用弹针法施针与您,保准是不疼的。”
    锦心“呵”了一声,撇了撇嘴,“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算来萧嘉煦离夏狄也有两个来月,咱们这头一盘棋要在什么地方下,将见分晓了。”
    婄云低头将锦心怀里的汤婆子取了出来换上新的,没做言语。
    这些事情,锦心心中自有判断,她要做的便是只是照顾好锦心的身体,然后执行好锦心的命令。
    前世今生,自来如此。
    只是有些时候,看着锦心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她忍不住想要近前去,哪怕不能挨在锦心身边,能哄锦心一笑也是好的。
    二月里,金陵春光正好,锦心的病症还是没有好转,天气变换的时节又添了咳嗽的病症,徐姨娘为此忧心不已,连日换了各种汤饮都无甚大用,倒算是把锦心喝得再不想想见杏仁百合枇杷……了。
    萧嘉煦那家伙还是迟迟没有动静,倒是贺时年的信紧着来了十几封,万分叮嘱锦心小心,絮絮叨叨使出了十成时的功力,信封厚的能垫桌脚去,有时一旬不到便有一封新信送来,倒叫人好生无奈。
    锦心自然要写回信与他,几次往返到不像是提防故人大敌,而是借此机会谈情说爱了。
    二人这些年来也有书信往来,一旬一封,如今信来得比从前更密了一些,锦心倒是没什么,只是有几次婄云一面看她写信一面出了神,锦心见她目光复杂,便有些疑惑,问婄云一回,婄云只笑道:“见主子的字愈发好了。”
    锦心看了一眼这一年来都软绵绵的字,想不通婄云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不过她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既然是婄云不愿宣之于口的事情,她又何必强问呢?
    虽然时下人都将自家奴婢视为自己所有,多是对奴婢要求极高,甚至有的不容奴婢有私心私情,只能受自己支配。
    但在锦心看来,一来奴婢也是人,自有三情六欲,怎会没有心事想法,只要忠心在,有些小节上的事情不必十分在意追究;二来……她本心里,不愿将婄云视作奴婢。
    她视婄云如至亲,两世相伴,感情不亚于对徐姨娘。
    春日里寄月来瞧她,今年寄月有了身孕,便不打算出门走镖了,要先在家安心养胎,不过她也不是闲得住的人,便是养胎,也不可能只在姑苏一处待,反而是两地走动频繁,说是安心养胎,其实半点都没消停。
    不过她身子康健甚至远胜男子,徐姥爷说真把她关在院里躺着养胎反而不好,她既然能动、愿意动,动一动也是好的。
    寄月来了金陵少不得进来瞧一瞧徐姨娘、锦心与林哥儿,是拎着些新鲜东西来的,云景被徐姨娘留下吃茶候她,她便往懿园里来了,身边还有徐姨娘身边两个妈妈,是徐姨娘不放心,为她身子硬塞进来的。
    到底是个孕妇,便是对路途熟悉,徐姨娘也觉不许她自己走动。
    园子里,锦心坐在窗边翻书,华心在一边练琴,她学琴没多久,指法倒是练得纯属了,能弹两首曲子,尚可入耳。
    寄月进来姊妹两个少不得亲热一阵,华心在一旁瞧着好不眼热,眼巴巴地看了看锦心,得体地与寄月见了礼,然后给二人留出叙话的空间。
    “你这小妹妹倒是好的。”寄月笑道:“瞧着生得真俊,性子也好。”
    华心有些羞赧地低了一低头,正抬步往出走,忽见外头婄云面带急色地走进来,正要开口,寄月在那边叮嘱锦心道:“你前儿不是说想去梅园里住一段日子吗?且歇歇,今日我在街上见到些人马,极为勇悍,非寻常江湖人模样,也非我朝兵丁。这金陵城恐有乱事,你还是在家中安全些——”
    她话说到一半,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个婆子,在院里大声道:“姑娘——姑娘——有人登门来说是下聘向您求亲啊!”
    婄云脸上登时落下冷意来,锦心只瞥一眼便知为何,心一沉:萧嘉煦这家伙是又作哪门子的妖?
    第一零九回 会面(二十五日第一更)……
    那婆子回的话属实令人震惊, 一时锦心院中众人都定住身无暇关注她,还是婄云走出屋去冷脸斥道:“姑娘面前,言语也没个顾忌。”
    卢妈妈回过神来, 连忙唤她近前,详细询问是何人登门, 锦心心知肚明是谁, 不耐烦听那个, 刚才婆子进来嗷一嗓子震得她一阵心悸, 寄月忙道:“快端茶来,沁儿你靠着倚一倚……”
    自前几年起,锦心的院子里就不许有人忽然高声言语了,整个上房里铺满了柔软厚实的地毡,就是防着有东西忽然掉落惊得锦心不舒服。
    这会那婆子猛地反应过来, 忙讪讪闭口, 卢妈妈急得直催她:“你倒是快说呀!”
    “卢姐姐。”骆嬷嬷喊住了她, 缓缓道:“且先清静清静, 叫姑娘先缓缓。你,在前头听说了多少, 先到后面去候着。姐姐,下房里细问吧。”
    卢妈妈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拉着那婆子往下房里走了, 寄月见锦心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一时有些无奈,“你就真半点不好奇?”
    “有甚好好奇的。”锦心按着心口顺了两下,心中有些厌烦这样的状态身子,可重生一回, 这辈子都是白捡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厌烦,能活着便是万幸了。
    她靠着凭几喘了两口气,眉目冷淡倦怠,挺过一阵心悸,方淡声缓缓道:“我这体弱多病的名声整个金陵城但凡消息灵通些的谁不知道,与文家素有往来的,又有哪个不知四姑娘体弱,此时上门求娶的,多半是为了文家来的。
    要请聘我,想来一是华心年岁太幼,二……二是听我这名声,谋划筹算我的嫁妆呢。大姐二姐三姐相继出阁,哪一个不是十里红妆令人艳羡,若是个家世平常的,得了那一份嫁妆,至少有一辈子的富贵了。”
    “说这晦气话呢。”寄月拧了拧眉,点点锦心的额头,对她也生不出恼意来,何况锦心说的话,亲近人听来扎心,却也确实有理。
    她拧着眉却又舍不得说锦心两句,只得软声道:“好了,那些事情自有文先生与文夫人操心呢,你且卧着歇一歇吧。婄云——”
    婄云低声道:“能不用丸药且先不用丸药,让主子先缓一缓。”
    寄月敏锐地从中品出一些对她而言有些残忍的内容——若非锦心心悸发作得愈发频繁,婄云不会有意控制使用缓解心悸的丸药的次数。
    她自幼是在医馆里长大的,哪里听不出这其中的意思,抿了抿唇,声音艰涩,强笑着对锦心道:“可要睡上一会,姐姐在这儿陪着你,今儿个晚上再回去,你睡一觉,醒来姐姐还在。”
    锦心摇了摇头,看她这模样,轻笑着道:“我真没事,只是方才被惊了一下罢了……”
    华心见她面色确实缓过来一些,才低声道:“阿姐,我去了。晚上太太那里,我替你说一声……”
    “罢了,稍后我或许要往前头去走一趟。”锦心闻声道,又对寄月道:“寄月姐姐你不妨到我阿娘院里去,正好等我从前头回来,咱们一处用午膳。”
    寄月知道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道:“罢了,我就再等一会,你要到前头去,我也能陪你走一段路。”
    锦心无奈,只能应下了,略过片刻微微起身道要去更衣,婄云忙来扶她,主仆二人走出书房回到上房里,步入更衣间,略有些昏暗的空间中只她与婄云二人 ,婄云掌上灯,锦心低声道:“夜里带我出去不惊动人,能有几分把握。”
    “十分。”婄云有些担忧地望着锦心,“只是您的身子……萧嘉煦无论往何处,都应隐姓埋名低调伺机而动,如今甫一下江南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您真要去见他吗?”
    锦心镇定道:“在咱们的地界上,他若是能当场持刀把我押下,是他的胆识,也是我的无能。”
    “地点定在咱们的地方上,我叫荀平即刻开始布置戒备。”婄云不等锦心言语,便快速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无论如何您都应小心为上,此时可不是讲什么风度气概的时候,您说萧嘉煦若是把刀往您脖子上一横,我们打老鼠恐伤玉瓶,届时岂不是束手无策?”
    “他不会。”锦心心中盘算着萧嘉煦脑子里想的什么玩意,眉心略松,缓声淡然道:“他既然闹出这样的阵仗叫我知道,就是带着谈生意的诚意拉埃的。”
    但她并未阻止婄云安排布置,时下要紧的还是先应付了文老爷与文夫人,这样大的事情,她总得给出个说法。
    毕竟她前头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园子里住,有些事情不好说,这也就是个过场,文老爷与文夫人自己心里各有定夺,想来也与锦心方才对寄月所言所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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