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沈今竹从徐枫手里夺过了护身符,递给了曹核,“那你也不能明抢呀。”
    徐枫看着沈今竹的亲手将护身符放在曹核的手心,曹核这厮乘机占便宜,飞快的握紧掌心,在她的手离开的瞬间,核桃肮脏的指腹就抚在她的手背上!
    可恶!我都没有牵过她的手呢!徐枫看的刺眼,偏偏就在此时,曹核给他使出一个挑衅的眼神,不能忍了!徐枫大叫一声,冲过去揍曹核,曹核个头比他矮些,正面攻击打不过他,干脆半蹲着身体抱起了徐枫大腿,将其绊倒摔在地上,倒地的瞬间,徐枫双腿如大鳄鱼的嘴似的狠狠咬缠着曹核的身体,就地一滚,将曹核压在身下,两人在地上缠斗着,骨碌骨碌,居然从码头掉下水了!
    赶往去海宁占鳌塔的马车上,徐枫和曹核穿着湿衣,如落汤鸡蹲在车厢壁角处,凤姐看着心疼可怜,便求情说道:“朱大哥,两个侄儿都知错了,就停了车,我先下去,叫他们换一换干净衣裳吧,晚上冷,小心着凉。”
    庆丰帝方发话了,“看在凤姐求情的面子上,暂且饶了你们,以后若再做这种当众打架的蠢事,这潮就不看了,都给我滚回宰牛巷卖包子去!”
    徐枫和曹核低头不语,凤姐下了马车,在路边等着两个半大小子换衣服,驿道上一辆辆车擦肩而过,车上的人瞧着都眼熟,等凤姐复又上了马车,疑惑的说道:“刚才在路边看见熟人了,那个贩布的汪老板带着儿女也往占鳌塔方向而去。”
    庆丰帝笑道:“来一次海宁,总得去观潮才算不虚此行,占鳌塔是绝佳的观潮地点,白天根本就挤不进去,晚上去观观夜潮也不错。”
    其实一路舟车劳顿,本该进了海宁城找客栈休息,次日再去观潮,可是今日是八月二十五,也是凤姐母亲的忌日,她要赶在今日将父亲的骨灰洒向潮水,与母亲合葬。庆丰帝当然要跟去献殷勤,连带着众人要往海宁城外的占鳌塔方向赶。
    凤姐抬头看看窗外天上的一弯残月,叹道:“那年我八岁吧,爹爹带着我们来海宁观潮,白天人多,我爹爹让我骑在脖子上,牵着娘的手往占鳌塔上挤,爹爹是屠夫,身强力壮,长又有些凶,居然就让他挤到占鳌塔的第八层去了!那是最高的一层,我骑在爹爹的脖子上,前面是潮水夜涌,回首就能见海宁县城像个大怪物似的趴在脚下,觉得好开心呢。我和爹爹说,以后每年都来观潮,爹爹答应了,娘笑的很开心,说爹爹要把我惯坏了啦,每年都来,家里的猪肉生意还做不做了。”
    “后来——”凤姐目光一黯,说道:“我们一家三口下去看潮头,潮水突然变大了,像一条巨龙似的张开嘴巴,将观潮的人吞进去,娘就被卷进潮水,连尸首都找不到。从此以后,我和爹爹就没来过海宁,三年前爹爹去世,临终前嘱咐我将他的骨灰在娘忌日这天撒向潮水,和娘团聚。”
    庆丰帝目光一暖,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盈晴圆缺,凤姐节哀。”
    占鳌塔在海宁城外,因此不用宵禁,这里各种店铺林立,前来观夜潮的外地人比比皆是。夜色撩人,处处歌声载道,箫鼓齐鸣,人声鼎沸,竟不输白天。因是要观夜潮,除了高耸的八层占鳌塔灯火通明,如灯塔般指引着方向,塔下店铺、凉亭、甚至连树木上都悬挂着各色的灯笼,恍如蓬莱仙境似的。
    庆丰帝一行人到了观潮的栏杆处,凤姐往水里倒了一坛女儿红,痴痴看着潮水自言自语道:“爹娘,这是咱们家院子枣树下埋的女儿红,以前你们经常说,等到我成亲那日就挖出来喝,可是女儿不争气,熬成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估摸是彪悍的名声传遍了金陵大街小巷,也无人敢娶吧,所以
    女儿干脆把酒挖出来了,今日爹娘在此团圆,你们尝尝这酒味道如何?”
    “嗯,老实说,女儿内心也是不想嫁人,女儿若出嫁,凡是就不能自己做主了,若夫家不准女儿当街卖肉,这份家业岂不是断绝了?女儿舍不得这传了好几代的家业,等过些年,女儿就从七梅庵抱一个孩子过来养着,让他跟着我们姓刘,把家业一代代的传下去。”
    凤姐打开了父亲的骨灰坛,将整个坛子都扔向潮水,一阵浪潮涌过,那骨灰坛就不见了踪影。庆丰帝和凤姐并肩看着潮水起伏,曹铨识相的拉着曹核和徐枫稍走开一些,庆丰帝突然跪在地下对着潮水喊道:
    “伯父伯母!晚辈姓朱,祖上是凤阳的农夫,还做过和尚,吃了不少苦头,我们朱家好几代人的努力,现在也积攒了些家业,虽不算富裕,养活妻儿是不成问题的。现在晚辈特向刘家提亲,希望伯父伯母能将掌上明珠凤姐嫁给晚辈,晚辈在此发誓,此生定爱护凤姐,疼惜凤姐,不让凤姐受委屈,若有违誓,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凤姐又惊又羞的看着庆丰帝,语不成句道:“你——你这是作甚?我——”
    庆丰帝对着风姐呵呵一笑,而后继续对着潮水叫道:“伯父伯母不说话,定是同意这门婚事了!多谢伯父伯母成全!晚辈不会委屈了凤姐,定三媒六聘,三茶不缺,六礼兼行,迎娶凤姐!”
    曹铨等人惊讶的看着庆丰帝的突然的深情告白,彪悍如斯的凤姐羞红了脸,仍由这个昏君牵着自己杀猪卖肉的手,庆丰帝狂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从心中油然而生,他乘热打铁,从怀中掏出一支金掐丝丹凤朝阳步摇簪插在凤姐的发髻上,“我心悦凤姐久矣,凤姐嫁我可好?”
    凤姐低垂着头,羞红了脸,但依旧鼓足了勇气,看着庆丰帝的眼睛,说道:“好。”
    徐枫和曹核见了,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这样也可以?!今竹的性子脾气和凤姐差不多,我以后定要学皇上这样大胆的表白心意,说不定就真能如愿呢!哪怕是不成功,至少也不会留下遗憾嘛!
    徐枫和曹核互相看了一眼,皆心道:有这绊脚石在,我得赶紧行动了。
    占鳌塔下,灯火辉煌,有纨绔子弟走马飞鹰、有文人墨客焚香弹琴、一群群光头小孩子围着货郎买糖人、有瞽人说书、有伶人唱戏、有青楼女子血色罗裙翻酒污、有赌徒围着小桌聚赌、有山野村妇将菊花插满头、有官家仕女听潮想心思,当然,最瞩目的还是庆丰帝表白成功,和凤姐计划着未来的生活。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鲜活。突然从海上传来几声巨响,轰隆轰隆盖过了潮声,但见一艘巨大的海船从远处驶来,船上火炮齐鸣!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跑啊,占鳌塔要倒了!”众人惊恐回首往八层高塔看去,闻到刺鼻的火药味,但见耸入天际的占鳌塔剧烈晃动摇摆,轰然倒下!
    史书记载:庆丰十二年八月二十五,倭三千人,驾白海船二十余艘,开炮袭击占鳌塔,塔倒,砸死炸死五百余人,倭寇进逼城门,海宁告急!
    ☆、第84章 众倭寇登陆海宁城,濒死地绝处又逢生
    大皇子坐在汪福海的脖子上,指着前方灯火通明,如一根灯柱子般的八层占鳌塔,说道:“我要去塔里玩!”
    沈今竹也双目放光扯着干爹的衣袖说道:“我也想去。”
    “儿女”绕膝,汪福海只得头顶着儿子,牵着女儿往占鳌塔走去,谁知塔门的前方临时设了木栅栏,门口守着两个衙役,说道:“今日我们县太爷在上头大宴宾客呢,没有请帖的闲杂人等都不得进入,快走快走!”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大皇子是个不到三岁的小幼龙,汪福海远远的看见庆丰帝和凤姐在栏杆处说着话,突然庆丰帝对着潮水跪下来去!一国之君啊,这是要做什么?汪福海心中满是疑惑,大皇子眼尖,也瞧见了,问道:“爹爹在做什么?是要祭天?”
    就在这时,庆丰帝站起来了,还不要脸的牵起了凤姐的手,汪福海觉得这一幕最好别让大皇子瞧见,便转身离去了,哄道:“你看那边有货郎卖糖豆糖人,要不要吃?”
    那货郎就是锦衣卫扮的,可以保证吃食的安全,大皇子小孩子性情,果然拍手兴奋的叫道:“我要两个!”。汪福海走到街边,扔给货郎四个铜钱,大皇子指着晶莹剔透、各种造型的糖人说道,“我要把大刀。”
    货郎将刀剑造型的糖人给了大皇子,问沈今竹:“这位姑娘要那个?都一样钱,随便挑。”
    沈今竹对这种早就没有兴趣了,她选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糖葫芦舔着,正欲离开,只听得后方占鳌塔发出几声巨响,大皇子吓得手抖,连糖人都拿不稳,汪福海下意识的将大皇子从脖子上拉下来,抱在怀里护住头脸,那货郎也立刻神色一变,弃了货担子,和一群锦衣卫拦在了汪福海等人面前。
    “不好!那占鳌塔要倒!”汪福海叫道,占鳌塔一共有八层高,若朝后倒下他们在街边也不安全,这时聚在货郎周围买糖的吃的孩子们纷纷尖叫哭闹起来,沈今竹说道:“干爹,海上有战船火炮!我们带着大公子还有这群孩子进城躲避吧。”
    众人往城门处跑去,大喊开城门!可这海宁县城在天黑前城门就关上了,加上此时倭寇从海上而来,城墙的守军手脚都开始颤抖,如何敢开开门?汪福海将他的锦衣卫令牌用弩【弓射进去,守城的一个百户见了,从城门上方扔了十来个栓着粗绳的竹筐来,要汪福海他们爬进竹筐里拉上去。
    汪福海命货郎抱着大皇子进了竹筐,见竹筐还有空间,便塞小鸡似的将小孩装进去,猛摇绳索,上面的人会意,摇动机括,将竹筐拉上去。汪福海自从鸡鸣寺巧遇长子后,这个中年男人的心开始变得柔软,尤其见不得小孩子哭泣,看着城墙下和父母跑散、不知所措哭泣的孩子们,再远远看见即将登陆的倭寇海船,激起了军人的血性,汪福海咬咬牙,叫道:“所有人听命!将孩子们先送进竹筐进城,我们留在这里,保护海宁城,和倭寇决一死战!”
    众人听命,将哭泣的孩子们丢进竹筐,有些贪生怕死的成年人见此处有一线生机,便蜂拥而上抢先爬进竹筐,甚至有恶徒将里面的孩子扔出去给他腾地方的!汪福海大怒,跑过去单手就将恶徒提出来往城墙砸去!吼道:“亮兵器!若有抢竹篓的,就地格杀!”
    七十余名便衣锦衣卫齐刷刷将绣春刀、燧发枪拿出来,这群人杀气腾腾,将慌乱的人们逼退了,此时大皇子和货郎以及两个孩子第一批上了城墙,守军将空出竹篓再次放下去,能救几个是几个。
    沈今竹将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并两个孩子扶进竹篓,蓦地领口一紧,身体腾空也被扔进去,沈今竹一边爬出来,一边叫道:“义父!我也要去杀倭寇!”
    汪福海强行按着沈今竹的肩膀,使得她动弹不得,叫道:“你自己也是个孩子!等你长大了,义父亲自带你杀倭寇!”
    汪福海边说边摇动着绳索,竹篓往上升,沈今竹看着脚下锦衣卫们将老弱妇孺装进竹篓救人、看见街上慌乱绝望、四处乱窜的人群,看见占鳌塔在炮火中颤抖,最终支撑不住了,朝着潮水的方向轰然倒塌!
    轰隆!一声巨响,不只有多少人当场丧命,巨塔倒地震撼了在场所有人,恐慌的民众不再惧怕锦衣卫们手中的刀剑和火铳,纷纷挤过去抢竹篓,人群的力量太大了,居然将锦衣卫们都挤出来!甚至有几个锦衣卫被踩成了肉酱。
    这也是倭寇的策略,一来占鳌塔是这座富庶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开战就炸毁高塔,无论是给百姓还是给大明的守军都有一种威慑力,击溃其反抗的意志,像绵羊一样四散逃命,只有被屠杀的份。二来是他们得到了情报,今晚海宁县的县官在占鳌塔设宴,宴请的都是文武官员还有当地的乡绅名士,都说擒贼先擒王嘛,正好将这些有组织反抗能力的官员们一网打尽了,海宁县就如一盘散沙,攻城略地,指日可待。
    汪福海见载着沈今竹的竹筐已经升到了半空中,心中已无牵挂,他吹起骨哨,召集锦衣卫往曹铨保护的庆丰帝方向而去,心中暗暗着急,方才我连放了两次讯号,告知曹大人可以从此处送皇上进城保护,怎么迟迟不见他们来?
    且说庆丰帝深情告白成功,终于如愿抱得凤姐归,岂料乐极生悲,倭寇突袭海宁,首先集中炮火攻击占鳌塔。巨塔承受不住火炮的轰炸,摇摇欲坠,如怪兽一般朝着他们猛扑过来,凤姐祭奠父母的地点正好对着巨塔,庆丰帝牵着凤姐的手往左边狂奔而去,曹铨也忙跑来接应,巨塔倒地的速度比人快多了,凤姐是女子,跑的慢些,落后庆丰帝一个身位,巨塔如泰山压顶般袭来,借着炮火的火光,凤姐看见前方跑来营救他们的曹铨和徐枫曹核等人眼里的绝望,知道可能逃不出去了,她咬咬牙,挣脱了庆丰帝的手,还顺势将他猛地向曹铨伸出的双手推去!
    就在巨塔压过来的一瞬间,曹铨抓住了庆丰帝的手,将他往怀中一拉,两人均跑的太快,收势不住,曹铨干脆抱着庆丰帝往后一仰,用身体做肉垫保护庆丰帝,两人刚刚倒地,曹铨搂着庆丰帝一翻身,将他护在身下,此时巨塔已经压过来了,破碎的瓦片正好到曹铨的脚踝!
    徐枫和曹核赶过来了,一人一个将吓得已经瘫倒的庆丰帝,还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曹铨从瓦砾堆里拉出去。因巨塔倒地,此时到处都是浮灰和瓦砾,人们就像笼罩在迷雾中一样,耳边全是尖叫和惨呼,曹铨他们根本就看不见、也听不见城墙处汪福海发出的信号。
    在如此浓重的灰尘中几乎无法呼吸,曹铨单手用帕子捂住口鼻,另一只手背着庆丰帝往外跑,徐枫和曹核一左一右护着庆丰帝前行,跑了约五十米左右,灰尘渐渐淡去,前来寻找他们的锦衣卫们瞧见了,忙赶着马车来接应,一行人上了马车,庆丰帝方回过神来,掀开门帘就要往下跳,叫道:“凤姐!凤姐呢?停车!我要回去找凤姐!”
    那么重的巨塔砸过来,怎么会有活口?连你我都差点嗝屁了好吧!曹铨恨不得一掌将庆丰帝拍晕了,扯了谎说道:“皇上不要着急,微臣已经派人去寻了,凤姐吉人自有天相。”
    庆丰帝跌坐回马车里,絮絮叨叨的说道:“是啊,她有父母在天之灵保佑着,定会逢凶化吉的,等寻到了她,我就表明身份,把她接到皇宫里藏起来,再也不受这些凶险了。”
    曹铨暗道,定是凤姐父母显灵了,将女儿接回阴间一家团圆,知女莫如父母,像凤姐那样性烈如火的女子进宫,才是悲剧的开始呢。
    就在这时,汪福海率众锦衣卫赶来了,曹核和徐枫灰头土脸的坐在马车里,口鼻里全是灰尘沙土,见到汪福海,眼睛皆是一亮,齐声问道:“今竹和大皇子呢?”
    汪福海将城墙下用竹篓将大皇子和今竹都送到城中去的事情说了,众人方放下心来。汪福海铺开海宁城的舆图说道:“占鳌塔倒,附近的卫所肯定有所防备,援军应该很快能到,以解海宁之围。现在运河港口还不知有没有被倭寇占领,不能贸然前去,我们尽快将皇上送到离这里最近的杭州前卫保护,等击退了倭寇,再护送御驾回京……”
    曹铨和汪福海商议着退路,突然马车停止前行,前方探路的锦衣卫骑马飞奔而来,说道:“倭寇是兵分好几路登陆海宁,我们——我们前后方全是倭寇,进退不得!”
    曹铨和汪福海对视一眼,两人走出马车,对视一眼:如今看来,只能杀出一条血路了。两人下了马车,穿上甲衣,飞身上马,曹铨领兵在前,汪福海断后,徐枫和曹核也穿上软甲裹挟着马车前进。
    行了不到五十米,远远就见一群剃着半月头、穿着单衣、光着腿和脚,鞋和裤子一概不穿,只围着一条兜裆布、相貌凶恶猥琐的倭寇手拿着长刀、弓箭袭来!曹铨目光一凌,弯弓如满月,连珠三箭,走在最前面的三人倒地,例无虚发!
    那倭寇似乎没想到会这么快遇到反击,队伍顿时有些慌乱,有一个穿着大红色单衣的倭寇骑马从队伍后面冲过来,叽里呱啦对着众人吼叫了几句,这些倭寇就像打鸡血似的振奋起来,一起举着长刀和弓箭大声呼喝,朝着曹铨一行人猛扑过来!
    曹铨低声道:“列阵!等倭寇跑进射程里,听我的命令再开枪。”
    看着潮水般涌过来的倭寇,曹铨在马上纹丝不动,等到几乎能瞧见在倭寇兜裆布里头跳动的鸟雀时,朝着空中放出一个红色的焰火,数百锦衣卫手里燧发枪齐发,打响了反击战的第一枪!
    且说沈今竹乘坐的竹篓升空,看见汪福海领兵往庆丰帝方向而去,占鳌塔到底卷起的尘土四处侵袭,沈今竹被飞沙扬尘迷了眼睛,捂住口鼻蹲在竹筐里,耳边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哇哇大哭,身边的孕妇捂着肚子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
    竹筐终于升上城墙上去,沈今竹和孕妇先将两个哭闹的孩子推向城墙,由守门的军士抱走,这孕妇的肚子如簸箕一样胖大,行动不便,沈今竹扶着孕妇的胳膊还有腰臀,好容易将其也推到城墙上去,正待自己爬向城墙,只听得咔哧一声,固定绳索的轱辘突然坏了,在轱辘上绕圈的绳索从反方向松开,沈今竹乘坐的竹篓便急剧下滑,顺着城墙坠落而下!
    从这么高的城墙坠落,即使坐着竹篓也会摔成肉饼啊!沈今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城垛,她绝望的伸出双手抓着满是尘土的空气,小脑袋里瞬间涌出千千万万个念头,比如“与其这样白白丧命,还不如和干爹一起杀倭寇呢”、“刚到手一个榻房,在口袋还没捂热就还给皇上了”、“峨嵋送的护身符看来不管用啊,呜呜,从三年前帮我捉鬼开始,她似乎就没做过什么靠谱的事”、“祖母,孙女先去地下见祖父了,您老家人要保重,记性不好也是好事,您把我忘了吧”、“徐枫,我能不能喜欢你的同时又不嫁给你?君家妇难为,我愿意做你的妻子,可不愿意当徐家的媳妇,我堂姐沈三离的教训还在眼前呢,唉,如今一了百了,不用再纠结此事了”、“核桃,你已经答应我捐给七梅庵五十两银子,千万要兑现啊,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看见沈今竹的小脑袋突然在城墙上消失,孕妇伸出的手抓了个空,缠在轱辘上的绳索一圈圈飞快的散开,孕妇赶紧冲过去稳住了轱辘上的把手,叫来军士一起将竹篓再摇上来。
    沈今竹以为这次死定了呢,岂料竹篓在空中猛然停住,差点将她颠了出来!她十指紧紧抓住竹篓的网眼,想壁虎一样贴在筐底不敢出,城墙上的孕妇和军士合力摇着轱辘,竹筐缓缓上升,沈今竹松了一口气,掏出峨嵋送的护身符亲了亲:“对不起,我错怪你了,这护身符其实挺灵验——”
    话音还没落,只闻得火炮轰鸣,不知从何处涌过来一群光腿、光脚、几乎是光屁股的倭寇,他们从马车上抬出一架架火炮,将炮口对准了城门方向,点燃了引线,炮火将牵着竹篓的绳索直接轰成了渣渣,竹筐再次坠落!
    沈今竹几乎是看见断开的绳索如一条游蛇般在空中飞舞着,暗道这次真完蛋了,除非有神仙来救她!竹篓闷声落地,还在地上弹了几弹,侧翻在地,连框带人在地上滚动着,在一具尸首下停住。沈今竹爬出已经变形了的竹筐,摸着酸麻的腰肢,心想老天保佑,原来竹筐最后离地面只有一层楼高的样子。
    火炮肆虐着城墙,零星的砖石碎片砸下来,沈今竹将竹筐举在头上,权当做盾牌弯腰拔足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在一丛密林处,沈今竹终于气竭了,靠在一颗大树后面歇息喘气,方才倭寇太多了,相貌丑陋、连裤子都不穿,凶悍可怖犹如地狱饿鬼一般,初时还豪言壮语宣称和干爹汪福海杀倭寇呢,一见到倭寇真人,她第一反应居然就是危险快跑,太丢人啊!
    在树下稍缓了缓,沈今竹突然感觉到地面震动,好像有许多人在跑动,似乎是军队过境,沈今竹不知是敌是友,干脆爬上树躲藏。
    不一会,一群人和沈今竹一样,均拔足狂奔而来,不远处还跟着挥着长刀追击的倭寇,那群人在树下停住了脚步,摆出了阵势,抽出兵器,他们手中的兵器都是大明样式的长剑和大刀,但是双手握剑的姿势似乎和倭寇差不多。
    群倭追击而来,他们手里举着火把,借着火把的光芒,沈今竹看见树下的这群人居然是竹千代和章家三人!周围的亮出兵器警戒的武士们也似乎比较面熟,在清风阁混战时打过照面。沈今竹暗道:倭寇要追杀竹千代?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嘛?
    众倭寇将竹千代等人包围,竹千代手下的一个武士站出来用倭国的语言吼叫着,他们在大明居住久矣,半月形的头发已经留长了,均戴着头巾,衣衫鞋袜和大明百姓并无任何不同,沈今竹心想倭寇可能以为他们是大明普通百姓,又见他们穿戴的周正,贵气不凡,所以来打劫?倭寇可不就是烧杀抢掠么?
    一个上着白色单衣,下身居然穿了裤子和鞋袜的倭寇抱着长剑从队伍里出列,此人头皮发青,似乎是刚刚剃过似的,见到此人的模样竹千代和手下武士们顿时勃然变色,竹千代愤怒的对此人一通咆哮,那穿裤子的倭寇哈哈大笑,同样用倭国语言回答,似乎说的话很不好听,因为沈今竹看见竹千代诸人皆对他怒目而视。
    沈今竹仔细看着穿裤倭寇的容貌,猛地想起来了——对了!此人就是在清风阁上踢自己一脚的武士啊!这个弯月形的发型实在太毁容了,差点没认出来!不过他以前是追随竹千代的武士,怎么突然变成倭寇了?
    难道——沈今竹脑中涌起一个很狗血很残酷的念头,莫非是这武士背叛了竹千代,投奔了竹千代的弟弟国千代,借着倭寇的手将竹千代一行人全部除掉,因为竹千代这个不受宠的嫡长子一死,最受宠的国千代便理所当然的继承了德川幕府大将军的位置,而章松和章秀是丰臣家的后裔,迟早会成心腹大患,所以顺便一起除之?
    竹千代缓缓走出了武士们的保护圈,手握长刀,对着背叛他的武士高声吼叫着,似乎想一对一清理门户,背叛者却冷冷一笑,一挥手,众倭寇便蜂拥而上,这竹千代相貌平庸、个头也略显矮小,可是却异常的勇猛,他挥着长刀冲在前面,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树林顿时一片刀光剑影,陷入了混战,连穿着一身浅红儒衫的章松都提剑加入了战团。
    大树下,章秀搭弓射箭,为章松做掩护,她的箭法甚是不错,几乎箭箭都命中,而章母很是紧张的握着一把匕首,沈今竹看她的手法,便知是个外行,就在这时,几支箭嗖嗖的一下往章秀后背而去,章母大叫一声,扑过去用身体拦住了箭矢,这三排箭矢是从弩【弓上发出的,穿透了章母的脊背和咽喉,几乎没入了一半进去,章母当场气绝。
    章秀背着弓箭,抱着章母哭喊着,很是悲伤。这时手持弩弓的倭寇骑马而来,他穿着黑色单衣,光腿光脚,小腿上蜷曲茂盛的黑色毛发清晰可见,见章秀姿容秀丽,顿生了猥琐的念头,他催马前行,弯下腰去,欲将章秀虏上马去,就在他弯腰的瞬间,沈今竹蓦地从树上跳下,直接就落在马鞍上,她顺手拔出马鞍旁边的锋利的倭刀,干净利索的往弯腰的倭寇头上砍去,手起刀落,将那倭寇斩了首!
    沈今竹厌恶的踹了一脚倭寇只裹着兜裆布的屁股,将无头尸体踢下马去,弯腰对地上惊讶的章秀伸手道:“快上马!我们闯出去!”
    章秀手里还抱着章母的尸体,她哭着摇头道:“不行,我哥哥还在这里!”
    就在这时,章松浑身浴血赶来了,身上的血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倭寇的,章松将章秀抱到马背上,对沈今竹说道:“我们兄妹欠你们沈家的,看来一辈子都还不清了,你带着我妹妹离开这里吧。”
    又对章秀说道:“听哥哥的话,现在能逃出一个是一个,等哥哥脱了险,会留下标记找你们的,你要——”
    都这个时候了,啰嗦什么!不等章松说完话,沈今竹就不耐烦的拍马前行,章秀抱着她的腰坐在身后,回头看了章松一眼,咬唇用衣袖抹了一把泪水,继续弯弓射箭,为沈今竹开路。
    两个少女并乘一骑,闯出了包围圈,因倭寇主要的目标是竹千代和章松,她们两个才侥幸冲出来,章秀的腿被流矢射中,沈今竹的胳膊和腿都有擦伤,所幸都是轻伤,不影响她们继续逃跑。沈今竹对海宁的路线很陌生,两人骑马到了一个小山坡上,但见远处炮火齐鸣、火光冲天,应该是海上的倭寇已经登陆了,和陆地上的倭寇联合在一起,正在试图攻城,再看着四周,似乎每一处都有火把在闪烁、百姓四处奔逃,光腿光脚的倭寇挥着大刀四处烧杀抢掠。
    天下偌大,何处是归处?
    章秀咬牙拔出箭矢,用布条裹紧了伤处。沈今竹翻检着马上的物品,有装着烈酒的牛皮袋、几张烙饼、金银若干、有长中短三种样式的倭刀,均做工精良,锋利无比,居然还有一支燧发枪,并两袋火药,一袋铅弹,装火药子弹的通条等物。
    沈今竹纳闷道:“奇怪了,这些倭寇手里明明有火【枪在,为何他们用的都是刀剑,连我们都跑出去了,他们居然一枪不发。”
    章秀用烈酒淋着伤口,疼的柳眉都挤在了一起,咬牙说道:“他们不是倭寇,是国千代派到大明暗杀舅舅竹千代的死士,虽然都是倭寇的打扮,但是他们的左肩都绑着一个红布条。舅舅的武士被名利所诱,背叛了他,原本他们打算里应外合在金陵城动手的,可是你在清风阁突然出现打乱他们的计划,他们担心大明朝廷已经知道了舅舅和我们兄妹的真实身份,已经暗中盯梢了,便不敢轻举妄动。一来是怕行动失败,二来是担心大明会将亲弟弟杀哥哥意图取而代之的事情宣扬出去,我们日本国和大明一样,各个贵族家族也是嫡长子继承,如果嫡长子不犯谋逆大罪,哪怕再平庸,再不受宠,也轻易不得被弟弟取代。”
    “国千代若背负杀害亲哥哥的名声,他再受德川大将军夫妻的宠爱,因品行的原因,也不能继承大将军之位,即使勉强继承了,也是不能服众的,或许就要重蹈我父亲丰臣秀赖弹压不住群臣,被野心的臣子推翻政权的覆辙了。”
    “竹千代虽不得父母宠信,但他毕竟是嫡长子啊,还是有一部分人支持他的,倭寇大部分都是日本国流浪的武士,如果竹千代亮出真实身份,那些真正的倭寇可能会帮助竹千代突围,或者将此事传到日本国去。所以刺客们担心用火枪会引来真正的倭寇,走漏了风声,就慎用火【枪。”
    虽是隔海相望的异国,但争夺名利的规则是差不多的,沈今竹听懂了章秀的意思,问道:“德川大将军不止这两个儿子吧?国千代是不是也担心自己杀死了亲哥哥的事情被捅出去,他失去了继承权,反而便宜了其他人?”
    章秀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啊,竹千代和国千代是一母同胞,均由夫人阿江所生,可是夫人偏心太过了,几乎要逼死自己的嫡长子。竹千代一退再退,甚至退到了大明国,都难逃一劫。阿江也只有这两个亲生儿子,你们大明有一句俗语,叫做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若两个儿子都出事了,岂不是便宜了那个卑贱的私生子。”
    私生子?沈今竹听着狗血的日本豪门争夺,不禁自行脑补情节,问道:“德川大将军为何任由次子打压长子,甚至默许长子竹千代自我放逐呢?他只有这两个儿子啊,莫非那私生子是他的真爱所生?”
    章秀一愣,连连摇头道:“大将军没有认他,将那个私生子送给了宝科家做了养子,应不是喜欢他。大将军和夫人一样,都非常宠爱次子国千代,不喜欢长子竹千代。听说当年大将军的父亲德川家康退位,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将军,可是依旧以大御所的名义管着国政,大御所在时很宠爱竹千代这个嫡长孙,大将军很担心自己的地位被长子取代,心生了怨恨吧。所以大御所过世后,竹千代受尽了侮辱和委屈,大将军夫妇都是冷眼旁观,竹千代一度想要自尽呢,被父母训斥不孝。”
    如此说来,竹千代失去了祖父的庇护后,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绝境了——身为嫡长子,若不能继承爵位,就是死路一条,偏偏父母为了名声,连死都不让他好好死,这竹千代可真够悲催的,没有逼疯就算是意志坚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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