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七十九:新友

    汉时,城市设市集,如汉都长安,设东西二市,开四门,设市官,市监,每日里交易额度极大。其他郡国大城如齐都临淄,赵都邯郸,也都设有大市。宣平在大汉只是一个中等县,于是半月在城中开一场市集,商贩云集,供县中百姓买卖日常所需。

    马车在宣平市门前停下,车中数人下来,当中一个少女,着绿锦文藻深衣,腰间配了一串松间白玉,清爽俏丽。周围的人都一静,暗暗猜想这是哪家的贵女。

    “你们看上什么就取吧。”张嫣回头,笑眯眯道,“今日阿姐会帐。”

    张侈欢呼一声,抱着她的左臂讨好道,“阿姐最好了。”

    四周人声鼎沸,张嫣行在市肆之中,顿觉烟火气扑面而来,不由呼了口气,热闹温暖。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她都喜欢,少了谁也不至于说吃不了饭,但两个都和在一起,才是多情人间。

    宣平的市集自然不如长安东市热闹,品物繁多,略略一瞧,东西多半糙,让人不大看的上眼,而那厢,张侈已经如飞出笼子的小蜜蜂,在各家市肆中乱撞,抱了一堆东西在怀中。

    “你不去挑些东西么?”张嫣问跟在自己身边的张寿。

    “不了。”张寿摇头道,“其实府里什么都有,我什么都不缺。阿侈哥哥也只是听说阿姐为他会账,才兴奋的到处买东西。过一会儿他大约要愁买了一堆用不上地东西了。”

    张嫣扑哧一笑。

    她买了一斤刚炒好的栗子,店主用晒干的芭蕉叶包起来,递给她。

    付了钱,递了一包给张寿,自己边走边拣出一粒,烫的不着手,双手互抛着剥了壳。

    微微颦眉。

    “阿姐。”张寿问道,“不合口味么?”

    “嗯。”她道。“不够甜。”

    “娘子大约不知道,”家人苦笑道,“炒栗子若要香甜,需加饴糖。饴糖价贵,长安权贵人家众多,才买的起。在宣平的小地方,卖栗子的若加饴糖炒。则本没有人愿意买。你不看,在长安一斤饴糖栗子要百多文钱,宣平却只卖三十文么?”

    “唔,”张嫣皱眉,烦恼道,“可是我吃惯了甜栗子啊。”

    “这,”家人迟疑。

    说话间,张侈奔回来。手中拿着一把小小地黄桦木弓,喜悦问道,“这是我在前面那家弓肆挑的,阿姐,看这个可好?”

    男孩子总是喜欢勇武好斗地东西,张嫣抿唇笑道。“你喜欢就好。”

    桦弓配了十二支桦箭,俱去了箭簇,磨平箭头。张侈张弓搭箭,找了一株身边柏树去。

    黄衣少女走过树下,忽听得不远处一个男童惊呼的声音,“糟了。”讶然回头,便见一支小箭晃晃悠悠向自己面门来,情急之下举臂格挡,“噗”的一声,缺了尖的黄桦箭隔着广袖“”在手腕之上。力尽坠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呆的愣在那儿。

    张嫣首先反应过来。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斥道。“再这么莽撞,以后就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了。”

    张侈缩了缩脖子,知道理亏,不敢争辩。

    话虽如此,幼弟闯祸,她这个长姐还是得担下责任,道歉赔罪。

    张嫣朝黄衣少女揖道,“舍弟顽劣,还请这位娘子见谅。”面颊微微困窘。

    黄衣少女抚着手腕痛的弯下腰来,恼道,“你让他也给我上一箭,我就不同他计较。”

    张嫣扑哧一笑,取过黄桦弓箭双手奉上,又拉过张侈地手到面前,指着道,“姐姐爱便,他要是喊一声痛,就不是我弟弟。”

    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么无赖的,黄衣少女持着弓箭目瞪口呆,忍不住也笑了,嗔道,“我才不要,他那么皮糙厚的,这么点子小的弓箭,哪里的疼他。”

    “妹妹瞧着眼生,敢问令尊是——”

    张嫣眨了眨眼睛,道“家父宣平侯。”。

    “原来是宣平侯府上的张娘子,”黄衣少女抿唇微笑,“宣平侯两月前返回封邑,我父曾上门拜见,我却不曾随之拜访妹妹。我姓孙,单名一个寤字,家父是宣平县长。”

    “可巧,我适才经过的时候,似乎听说妹妹想要尝糖栗子,”她一笑展颜,如春暖花开,“我家庖人最擅长做这个,妹妹改天有空,可到我家来尝一尝。”

    十三四岁年纪地少女,一笑面上现起隐隐酒窝,很甜的样子,明媚温暖。

    孙寤是张嫣回到宣平后所交的第一个朋友。

    从前在长安,张嫣也有过一些同朋友。像吕伊,陈瑚,还有曹家的阿蕊姐姐。

    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都还是孩子,比自己要大些的呢又当自己是孩子,都谈不到一起去。都是出身世家贵胄地人,长安城里哪个不是鬼灵怪肚子绕三绕呢?见了面说句话笑一笑都怕对方意有所指,自己回去想想都觉得累的慌。

    只有回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宣平,才觉得一颦一笑都纯粹起来。孙寤幼承家学,读了一些书,人又灵巧,识得情趣,在宣平县中是一等一的女儿家,二人在一起说说闺中闲事,很有共同语言。

    半月后,张嫣登孙府造访。

    宣平县户不及万,则一县长官曰长,秩五百石,虽可维持家人度日,却远不如世荫侯爵宽绰,住处在县衙之内,内府共两进。

    孙寤在角门前迎着张嫣。

    茜草染红裙在夏风中招展。袅袅娜娜,张嫣叹了口气,觉得时间过的太慢,什么时候她才也有这种风情。

    “弹琴都弹地累死了。”孙寤笑眯眯的伸出十指纤纤,在眼前晃荡,“阿嫣来的可巧,我才有机会歇口气。”

    走上廊轩。张嫣抿唇笑道,“嫣欲先往拜见寤姐姐家中尊长。”

    “就不必了。”孙寤笑道。

    “不成。”张嫣摇首坚持。“礼不可废。”

    “既如此,”孙寤微微翘唇,“我母亲如今应在正房,我带你行去。”

    孙夫人是个穿着暗色深衣的和气女子,梳着和裳色一样闷顿的圆髻,脸形微圆,笑起来地时候。才显出和她俏丽地女儿一样地酒窝。

    “不敢当。”她此时面上便在笑,稳稳地扶着了张嫣作揖加额地双手,瞧了一回,赞道,“果然是伶俐可爱的孩子,宣平侯爷好福气。”

    她转脸嘱孙寤道,“好好招呼张娘子。”

    “是,母亲。”孙寤柔顺应道。

    孙寤的闺房致小巧。陈设器物都不贵重,却被主人摆放的很有雅致。墙上挂着一具漆琴。

    孙寤顺着张嫣的目光亦落在琴上,坐定于案几之后竹榻之上,微笑问道,“阿嫣家学渊源,当学过琴吧?”

    张嫣了鼻子。惭愧道,“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习过一些,不过只会些基本指法。我回宣平未久,父亲已在打算为我延请琴师,只是这些日子府中着忙,还未顾的及而已。”

    “这你便可以不用着忙了,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些,”孙寤自得一笑,“我父从前亦好琴,于是结识县中琴师颇多。宣平最好地琴师。姓朱,字照邸。如今寤便在他堂下习琴。”

    “哦。”张嫣微怔楞。

    “阿嫣若想习琴。”孙寤道,“寤倒有个主意。我家也只得我一个女儿,习琴的时候很是单调。不如你也过来一起。两个人还能切磋切磋。”

    “也好。”张嫣笑着,“只是我还得回去禀过父亲。”

    外面有轻轻叩门声,孙夫人端着藤盘进来,笑道,“听说张娘子爱吃糖栗子,正好家中新做了一些,端过来让张娘子尝尝。”

    张嫣大喜,颔首道,“多谢伯母。”旁边解忧上前接过,置于案上。

    栗子干爽微热,张嫣剥了一个尝,讶道,“这味道?”

    “如何?”孙寤含笑道。

    “不是饴糖。”

    “嗯。”孙寤颔首,“是柘糖。”

    这时候,柘糖又比饴糖要昂贵些,但是口味也胜于饴糖,尝在嘴中的栗子,热烫烫间偏让人觉得甜憨,别是一番风味。

    她也伸手取了一个剥食,“栗子以燕冀出产闻名,燕冀栗比一般的栗子更饱满甘甜,若是九十月刚采摘的新栗子,就着晴天晒几个日头,本身就甜的可口,本不必加糖。其实,论起来,还是本味最好。”

    “栗子不宜多吃。”她放入口中,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待到了冬日,宣平这儿有一种凫茈果,乡里人叫它地栗子,皮儿乌黑乌黑的,又薄,一掐都能掐出水来,尝起来鲜甜鲜甜的,和栗子一样好吃,又多汁水,不比栗子这么干,阿嫣到时候一定喜欢。”

    “嗯,”张嫣剥了不少栗子,笑道,“到时候我一定尝尝看。”

    回到侯府,晚饭时,张嫣向张敖禀明习琴之事。

    张敖皱眉道,“凭咱们家地身份,可以延请琴师入府,嫣儿又何必去别人家中?”

    张嫣笑道,“话虽然如此,我一个人学琴,会闷的很。不如和人一起,才有劲头啊。”

    于是张敖便颔首答应。

    第三日,张嫣抱了琴,家中御人驾车送她去朱师傅家中。

    琴舍中,朱师傅已收了宣平侯的束脩,淡淡道,“你先弹一曲听听。”

    张嫣弹了一曲《春日》。

    琴之一道,大半靠练,太久不曾上手,指法上的生疏是骗不了人的,一曲磕磕绊绊下来,张嫣的脸微红,不敢看师傅抿成一条直线地唇。

    “水平太差。”朱师傅毫不留情的指出道,“指法一看就不成熟,很多都是错的。弹琴之人,连指法都不熟,就像不起地基而筑房,房起之日,塌陷亦不久也。”

    张嫣起身拜道,“还请师傅一一教导。”

    朱师傅教过她指法,最后道,“你就先练着这指法手势,什么时候指法纯熟了,什么时候我才真正教你琴。”

    张嫣被斥的面无人色,从她来到这个时代起,还没有人这么严厉的斥责过她,不由也激起心气,将一切暂且抛到一边,专心摆弄指法。

    夏六月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日子,这一日,孙寤到宣平侯府做客,聚于水阁。

    “对,就是这样,”她瞧着张嫣抚琴的姿势,“阿嫣进步快的紧,再有一阵子,朱师傅就该满意了。”

    “嗯,嗯。”她应道。

    身边,红泥小火炉上熊熊的烧着,待水沸过一滚,张嫣停下手,命荼蘼加入茶叶粟米。

    荼蘼用铜杓盛了两碗茶,奉过来。

    “味道太淡。”孙寤尝了一口,颦眉道。

    “不怪荼蘼,是我让她少放粟米的。”张嫣道,“我更喜欢茶本身地味道,淡一些才能显出来。”

    “是么?”孙寤又尝了一口,茶水滚烫,空气中残留着暑气难耐,二人面上渐渐渗出汗,孙寤瞧了瞧张嫣,取罗帕拭额上汗渍,忽得欣羡道,“阿嫣你涂地粉看起来真好,出了汗也不见花。依旧清清爽爽的。”

    张嫣怔了怔,取罗帕拭额上汗渍,笑道,“本来可以送些给你地。不过我现在用的脂粉都是外祖母按季从长安送来的。手头没有多的。”

    回宣平之前,她将各种脂粉的方子交给了少府。高帝已经逝去,吕太后成为大汉最尊贵权势的女人,从前她的理由已经不适用。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有打算将那些方子留个一生一世。

    少府的脂粉制作更加良,能由他们效劳,自己也省一些心力。

    孙寤笑羡道,“太后娘娘真是疼阿嫣。”

    她取过侍儿手中的羽扇,用力扇了一阵子,一小鹅毛绒飞下来,咳嗽不已,噘唇抱怨道,“我体质特异,碰不得这些带羽毛的东西,偏天热起来的时候,不用羽扇更遭罪。大热天的,着更渗的一手的汗,只觉得越扇越热,真不趁手。”

    张嫣闻此言,偏头想了想,略带神秘的笑了,“我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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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柘糖即蔗糖。

    糖炒栗子做法,用砂置铁釜中,加以饴糖置火上炒热,投栗其中滚翻炒炙,熟后栗壳呈红褐色,去壳后果实松、软、香、甜,为小吃珍品。

    中国为产栗之乡,质优首推燕冀。史记载:燕秦千树栗,其人与千户侯等。可见出产之丰。

    据《析津日记》载苏秦谓燕民虽不耕作而足以枣栗,唐时范阳为土贡,今燕京市肆及秋则以炀拌杂石子爆之,栗比南中差小,而味颇甘,以御栗名。由此可见燕冀产栗战国时已负盛名。

    另外大家可以猜猜看,据文中的描写,凫茈果是什么东西。

    这两样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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