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老城,西门外,一轮斜阳正偏西。
    “三七叔,据午后这西门来了一队甚子使团,你老可曾得见?”一个头发歪歪的挽起,身上套着一件粗制皮甲的半大子扯着公鸭嗓子问道。他腰间挎着一柄朴刀,嘴里还叼着一根干枯的草棍,拐了过来斜倚着城墙,像地痞更多过像守城兵。
    “混账行子!”被称作三七叔的是个高瘦汉子,骂了一句的同时,抬手把半大子嘴里叼着的草棍扯下,接着又训斥道:“廿六郎,你这子怎还是这般模样,若让你家祖爷见到,少不得罚你去祠堂跪上几天,连你爹娘难逃斥责!”
    “三七叔,俺家如何你岂有不知?”被训的廿六郎没有丝毫忏悔之色,反是面色不改的道:“祖爷十四个儿子,他那眼睛只盯在长房身上,俺爹是庶出第九子,俺娘又是出身门户,祠堂是给嫡出子孙预备的,哪里轮得到俺这庶出晚辈?”
    “你……你这混子!怎又凭多牢骚!”三七叔抬手又放下,顿了顿冻得有些僵的脚,颇有些无奈地劝慰道:“自唐末黄贼造反1之后,先祖已有宗令,我郑家庶出有功于主家者,三转为嫡,其母亦改为平妻!廿六郎,你若真有不忿,当改弦更张,如能为族中添光增耀,族中诸老岂会闭口不言?”
    “嘁……”鼻孔出气挤出了一丝不屑,廿六郎还是那副轻浮样子,只是眼中多了几许难以让人察觉的暖意和郑重,“三七叔,俺知你关爱俺这不肖晚辈,不过这荥阳城多半数都是郑家子,俺这远房庶子,便是立上些许功劳,那住在高墙大院里面的族老又岂能看在眼里?何况那三转之功岂是那么容易?若想让俺爹和俺娘过几天安生日子,族内是依靠不得的……三七叔你有四长老关照,能在西门当这个守门官,俺可不想做一辈子巡丁!”
    瘦死的骆驼大过马,作为在荥阳存在了的千百年的郑氏,自唐之后经历了上百年战乱,却仍是荥阳第一大族。
    赵宋崛起之后,虽有大多新贵迁来这东京首善之地,聚居在这荥阳方圆百里的郑家影响力稍减,但丁口众多的郑家仍然不是常人所能觊觎的,就比如眼下这荥阳城,皇帝虽然派了中官在这里坐镇,但是城中官吏至少半数是郑姓,还有外人不清数量的人是郑家的女婿,皇帝的中官又能如何?
    相较而言,郑三七一介守门官,清闲悠逸而不缺油水,也算是常人梦寐以求的美差,但对庞大的郑氏来,也只是无足挂齿的人物罢了。
    不过,人物或许只是所处位置低下,在守门官这样一个职位上历练多年的人,常见三教九流,除了尽忠职责之外,眼界又怎会逊色于人?
    郑三七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身前的本家侄子,改了教训的口气,用不能再严肃的口吻问道:“廿六郎,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作甚?”
    “三七叔你可莫要诳俺!”仿若针芒在背,廿六郎忍不住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后勃颈,然后才有些沮丧的道:“有人找俺向你打探些消息,开了百两赏银……俺想拿了赏银去汴梁卖处宅子,把俺爹娘接去,省得在这荥阳城受人白眼!”
    “打探消息?”郑三七只是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转而愤怒地道:“是东城王家的狗贼找的你?你这蠢货就不怕有命拿银子没命花?就不怕你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廿六郎打了个冷战,半响才结结巴巴的回道:“三七叔……你别吓我,不过是……帮人打探事情,哪有甚子死……死不死的?”
    郑三七恨不得狠抽一顿眼前这个没见识的侄子,只是顾虑到所处位置才不得不忍了下来,快速抬头周围扫量了一眼,见手下们都在各忙各的,才回头揪住廿六郎的后勃颈就往僻静处走。
    “哎,三七叔,你别抓俺啊,唉唉,疼……我跟你走就是了……”被扭着后脖颈的廿六郎开始还执拗的嘶叫,少顷便没了胆子。
    转到无人注意的墙角,逼着廿六郎贴着墙站好,郑三七压低了嗓音开始道:“冬节已过,春节将至,东城王家作为太原王氏远支,少不得要赶往汴京王大人那里走动关翘,出门见主家,少不了要带些贺礼……王家人缺甚子……珍珠玛瑙珊瑚玉石都是寻常物,参芝皮草也各有来路……定是马匹!王家人惦记上了灵州人的马匹,找你来向我打探他们的底细?”
    廿六郎老老实实地听着郑三七的低声分解,听到问话,忙不迭地回道:“到底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三七叔!三七叔智慧似海,三七叔慧眼如炬……啊,莫打!”
    放下抬起的手臂,郑三七愤愤地低喝道:“还不快?!王家人究竟找你作甚?”
    脖颈处红了一片的廿六郎不敢抱怨,忙不迭地道:“那灵州一伙人进城的时候,只有三七叔你亲眼见过他们的通关文牒,王家那个王庚认为……认为三七叔肯定了解些旁人不知晓的事情,所以许诺纹银百两,让俺,让俺……”
    “啪!”郑三七抬手冲着廿六郎的后勃颈又是一巴掌,打了后者一个趔趄之后,又拉住他,低声咒骂道:“廿六郎,你这混子平素看着蛮机灵,怎如此不晓事情深浅!”
    廿六郎没敢反抗,只是有些委屈地嘀咕,“不就是几百个灵州人嘛,什么乡村野人,有甚子了不得……”
    “有甚子了不得?”郑三七把眼睛一瞪,身上顿时少了几分平庸,多了一分悍勇,“那些灵州人若没有了不得,为甚那王庚有事不亲来问我?还要你这混子旁敲侧击?”
    “三七叔……你是?”从混迹街头巷尾,廿六郎自然不是无脑的夯货,一下就听出了这位亲近的本家叔叔话中有话。
    郑三七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低声道:“你能来找我,想必是去过灵州人下榻所在,那里如何?”
    “是啊,俺去过,他们全部住进了城南的丁瘸子车店,包了整整八个园子……他们凶戾得很,把老瘸子店里的伙计都赶了出来,外人……外人没得靠近……”廿六郎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在意,但随着诉也发觉了不对路,声音便渐渐低了起来。
    “哼!你这混子也觉察到不对了?”郑三七没好气的反讽了一句,转而又有些慨叹般地了起来,“那些灵州人的真正厉害之处,你这等年轻子是体会不到的……你们只看到人家骑着高头大马,身材壮硕,盔明甲亮……哼哼,廿六郎,三七叔现教你一个乖,你要记住了!”
    “是,是,三七叔,你老乃沙场悍将,出生入死……”廿六郎到底是个机灵的,甜言蜜语张嘴就来。
    只是这手段有时候并不好用,“啪!”的一声过后,他的脖颈处又挨了一巴掌,当然这下比之前的要轻微多了。
    “休得胡言乱语!”郑三七板着一张脸,肃然道:“你去过丁瘸子那里,想必见到了灵州人的马匹,看到那些马匹不类凡种,有没见到那些马匹身上毛发并不均匀,前腿外侧还有些刮擦痕迹?”
    廿六郎仔细回忆了半响,才开口回道:“确如三七叔所,那又怎样?”
    “蠢!还怎样!你知道否?那是马铠摩擦的印记!”郑三七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白,“似灵州人那种高头大马,绝非禁军那些样子货,熟悉马匹的人只看身形,就能知道那些马匹必定负重远超寻常战马,更可披挂重甲,是真正能充任具甲骑兵坐骑的良种!”
    “怎能够!”惊叹了一句,廿六郎的神情有些呆滞,“听人灵州不过党项人命名,那等贫瘠地方,怎有人能制铁甲?”
    “你怎知不能?亲眼看了?还是亲耳听了?”郑三七有些没好气,这个侄子确实机灵,但还是太过稚嫩,“那灵州人不许人靠近,但凭你的眼力,应该见过他们的人……你看过他们的装扮了吗?有没有闻到他们身上有什么气味?”
    “哦?”廿六郎又仔细回味了一番,才缓慢的道:“午后俺在北城,没能得见,后来去丁瘸子那里,也只是远远见了几个,他们多半比俺们高大,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身上都有铁甲,擦得比禁军那些鼻孔朝天的家伙还要明亮……至于气味……他们身上到没有蛮子身上那种膻腥味,倒有一些铁锈和甜腥……”
    “嗯,还算你长了眼睛!就是有些没脑子!”郑三七的语气缓和了,接着又开始教导本家侄子,“知道否……铁锈味是明他们的铠甲经常修补,甜腥味……那是杀戮之后的人血味道!想来你没能靠近细看,午后他们进城时,我可是亲眼所见,每个灵州人的盔甲缝隙里都有些擦不净的暗黑色,你知那是何物?”
    “何物?”廿六郎下意识的接了一句。
    “那是杀人之后,血溅在上面干涸了的痕迹,不用上好的鬃毛刷子绝难清洗!”郑三七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时笑眯眯的神色,换上的除了郑重还是郑重,“我敢断言,这些灵州人都是能披重甲的好手!每个人手里都不会少于十条人命!”
    “啊?”廿六郎彻底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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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唐末黄贼造反,指唐末王仙芝黄巢起兵反唐一事。王仙芝和黄巢均为贩私盐出身,起兵之后,更是大肆杀戮门阀中人,作为sd五宗七望之一的郑姓后人,郑三七自然不会黄巢好话,故有黄贼之称。
    荥阳城多半数都是郑家子,意为荥阳有半数人归属于郑家一个大家族,这并不夸张,作为传承自春秋郑国千多年的郑姓后裔,这类古典望族的人数真的难以估算,荥阳城东有郑州,其中的“郑”恰是源自荥阳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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