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今天依旧是个大晴天,虽然算不上艳阳高照,但暖洋洋的光透过纱窗照进屋里的时候,还在睡梦里的不寂,隐约闻到了阳光的味道,唇角眉梢不自觉的弯起清浅的弧度。他微微一个转身,暖暖的光便透过薄纱打在青瓷一般的脸上,睫毛下一片好看的剪影。

    过了好一会儿,不寂的眼皮动了动,颤颤地睁开,复又闭上,反反复复好几次,他才恋恋不舍地揉揉眼睛,微微地眯着看那光柱里飞舞的微尘。良久,等到九儿端着脸盆轻轻推开他的房门的时候,不寂才动了动,慢慢地坐了起来,低垂着眸看着被阳光染成淡金色的洁白被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九儿轻轻合上门,刚一转身就看见不寂已经坐在床头,微微一怔,然后驻足笑道:“公子,你起来了?”

    不寂敛着的眸缓缓抬起,向来清亮的眸子,此时蒙着一层水盈盈的雾气,里面有细碎的暖光,无辜而纯粹,竟是还没有完全清醒。看着这样的公子,还只能称得上“男孩”的九儿,居然心跳漏了半拍,端着脸盆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耳尖悄悄爬上了粉色。

    当然,尚未清醒的不寂并没有注意到九儿的变化,只是无意识地应了一句:“九儿,今天天气也很好呢。”微微满足的语气,带着刚睡醒时的呢哝,倒像是撒娇一般。

    看着不寂掀起被子,光着脚踩在地面上时,九儿这才猛地回神,惊呼道:“公子!你!”九儿急急地把脸盆往桌上一摆,就立马冲到不寂的面前,将他推扶在床上坐好,皱起眉刚想发怒,就见不寂那水雾迷蒙的眸子泛着无辜的光晕,九儿再大的怒气也消得一干二净,只余下了淡淡的心疼。

    微微叹了一口,九儿无言地蹲下为不寂将鞋子穿好,这才仰头看着不寂清隽秀气的脸,说道:“公子怎么总是这样不心疼自己呢,你不心疼,九儿我心疼,铭心和随心心疼,墨先生心疼,四婶和吴大叔他们也心疼,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也该为这一大帮子的人想想啊,万一你又得了什么小病小痛,最惨的还是九儿啊。九儿不仅要为你担忧心痛,又要受他们的训责,而且墨先生铁定要拿九儿开涮的,公子就当是可怜可怜九儿好不好,不要每次都这么忽略自己的身体好吗?”

    听着九儿絮絮叨叨的话语,不寂这才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拢了拢垂落的长发,然后拉起蹲在地上的九儿,好笑道:“不就是忘了穿鞋么,九儿怎么就这么多话。”

    “公子!什么叫只是忘了穿鞋!”九儿气急败坏地说道,“现在才三月天,地上有多凉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你的身体本来就畏寒,加上气血不足,不能受凉,一旦生病就得躺个大半月,公子懂得给别人医病,却不懂好好照顾自己。上次你就是这样才病倒的,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听九儿的还不行吗?”不寂哭笑不得地打断九儿的数落,无奈地投降道,“公子我下次再也不会了……”并不是不想改,只是他已经习惯了在屋内赤脚,就像习惯了在冬天喝冷开水一样,这样的习惯,在上一世跟了他十几年了,就和寂寞一样,几乎是入了髓的,所以,不是他执迷不悟,只是在意识到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那样做了……

    “又敷衍我……”九儿嘀嘀咕咕地说道,“公子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也是这样说的……”九儿一边说着,声音也慢慢地低了下去,不是因为他心软不再追究,不再责怪,而是因为他看见公子扇贝一般纤长的睫羽缓缓垂下,那眼底的淡漠剪影印刻出一片寂寞荒凉,他就再也无法说出任何气话。

    这样的公子,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每每这个时候,总有种让人心碎的悲哀和心疼,那些安慰的话总也说不出,那双寂寥的眸子总让你不敢直视。九儿不知道公子的过去经历了什么,但他却是有些怨怼和愤懑的,也是有着淡淡的恨的,这样美好的公子,到底是谁忍心伤害。就算公子不说,他也知道公子的过去并不幸福,但尽管如此,公子他也总是将那些过去的痛和伤藏在了心里,埋在了骨里,不愿透露一丝一毫,只是为了他们的安心和不再担心。但是公子他并不知道,哪怕他掩饰得再好,那双湖水般潋滟的眸子,总在不经意间,将那些荒凉,那些寂寞,一丝一丝地流溢出来,虽然并不刻骨,却总是绵延不绝地让人觉得心酸。

    他们总是看得很清楚的,但他们谁也不会说透,因为公子他,不想说,所以他们不问。但不问,并不代表不关心。公子的心现在无法打开,但他相信,总有一天,公子会感觉到他们的心意,并会真正地幸福起来的。

    随心他曾经说过,公子的心是琉璃做的,不是因为易碎,而是因为通透。公子他是知道的,他把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是不肯将心打开,而是无法再将心打开,连他自己也不行,那颗心埋得太深太深,深到连公子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

    听了随心的话,九儿一开始以为随心他是最了解公子的。但后来看到公子和墨先生的相处场景,他才明白,其实公子并没有将心刻意藏了起来,只是因为他们太过在乎了,才认为公子是一碰即碎的。其实也怨不得他们总是担心这担心那,因为这样如风般随,如柳般柔软的公子,谁能猜得到天下第一楼——天涯海角楼,是公子白手起家的呢,就是因为外表的误导,才总让他们忽略了公子的坚强和骨子里的骄傲。

    风是随潇洒的,却也是可以摧枯拉朽的;柳是细瘦柔软的,却也是坚韧难折的。公子他就是将一身的清浅淡漠转为外表的俊秀柔弱,而把刻骨的寂寞倔强化成了骄傲,埋在了骨子里,因而才让人无以为公子他是一碰即碎的。

    别人是看不透,他们是因为太过在乎,而当局者迷了,只有墨先生才是最最明了的。

    墨先生比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早些认识公子。当时两人一见如故,后来就成了莫逆之交。这其中的缘由,他是曾听公子说过的。

    墨先生以前是里的太医院总长,后来岁数大了,便辞了太医一职,回到这个长生镇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医馆虽小,在长生镇这个地方却是没有人不知道它的。然后有一次墨先生出诊回医馆的时候,刚好途经公子家的小院,闻到了里面晒着的草药的味道,一时好奇就停在院外细细辨认了起来。有些药草他是一闻就知道的,有些他细想了一番才知道草药的出处和名字,甚至还有一些是他从来不曾闻到过的味道。墨先生很是惊奇,就敲开了公子家的院门。

    据后来的墨先生说,他第一次见到的公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阳光铺了满地的午后。那时桃花开得正旺,满院的桃花香气,然后一个墨发雪衣的少年,缓缓进入了他的视线。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却披了一身如水的霜华,悠远缥缈的仿佛天际高挂着的那一轮悠远清冷的月。清清秀秀的眉目,并不算得上什么出尘的美人,却端的是清逸隽秀。

    墨先生说明了来意,并且迫不及待地打听院子的主人,然后听公子说院主就是他的时候,墨先生便着急地请教那些草药的出处和名称,几乎急的有些脸红脖子。而公子当时见到鹤发童颜的墨先生时,也颇有些惊讶,又看他求知欲甚浓而急得握着他的手,随即便温和地笑了起来。

    九儿几乎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墨先生是怎样的手足无措的。凡是见过公子不经意间展露出的笑容,都能体会到那是何种的风华——就犹如漫天的星光在那一瞬间浸透了清亮的眼,璀璨惊人,秀气的面容笼上了月的霜华,清隽无痕。然而当那笑容渐渐隐没的时候,那微微抿着的唇,又是怎样的倔强和荒凉。

    墨先生阅人无数,自然知道公子也是一个有过去的人,所以他并不问,也不探究,只是那一天起,一个少年和一个老者的友谊便跨过了无数的年华,而真正地走到了一起。几年来,从相识到相交,又从相交到相知,这一老一少既是彼此的知音,又是彼此的良师益友。

    因此,看着墨先生坦然地面对公子,而没有丝毫回避任何敏感话题的样子时,九儿才真正的明白过来。但是,墨先生是墨先生,他们是他们。墨先生因为坦荡,所以坦然,公子视他为友,又视他为师,所以一些话哪怕不说,墨先生也是明白的。虽然明白,但墨先生从不讲明,只是更多得与公子交流医术。公子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自认而然的与墨先生更加亲近。

    而他们则或多或少地受过公子的帮助,对公子多了一些感激之情,又因为公子的才情,而带着敬仰之心,因而,在这些前提下,他们对公子的感情总是比墨先生复杂得多,因而,感激、敬仰、喜爱、心疼,这些都让他们当局者迷了,他们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得公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的。而他们当中,又以九儿为最。

    九儿从小便失去父母,家中无老,独独剩下他一个。为了生存,他当过乞丐,做过小工,甚至偷过东西,却从没有一天像那时哭得那般肆无忌惮和酸痛凄惨的。

    并不是很宽厚,甚至可以说是瘦削的膛,带着草药淡淡的香气,莫名的让人感到温暖。温暖,这是多么陌生而遥远的词啊……那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带着淡淡的暖意和心疼的寂寞眼眸,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刻,曾经那些落满枝头的忧伤,那些沉淀黑夜的孤苦无依,伴随着破晓的晨曦,割裂了黑夜的笼罩,温暖的光照进了他无声惨白的世界。而那晨曦和暖光不是别的,仅仅是一句众生皆平等般的普通话语——

    “我叫不寂,你呢,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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