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将温热的湿巾递给不寂,然后看着他的侧脸怔怔地想,他从来没有那么庆幸过自己曾经当过小偷。

    如果当初他没有当过小偷,如果他没有偷包子铺的包子,如果包子铺的伙计没有发现他,如果那个老板没有没有用力推了他一把,那么,那么他是否就将永永远远地错失这个有着淡淡药香的怀抱?

    一切假设只是假设。

    他真真实实的就在这人的怀抱,也真真切切地看见这个人眼中的细碎暖光和云烟一般的迷雾,当时,似是受了蛊惑般,他乌黑的手不知不觉就已经覆在那双恰似清亮,半似迷离的眼睛上。是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就是眼前这双眼睛,清亮地令人不敢逼视,却也蒙着一层迷离的眸光,让人看不到他的灵魂深处。

    “九儿?”不寂淡淡的疑惑的嗓音唤醒了发怔的九儿,“在想什么这么认真?”

    九儿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嘴角淡淡的笑意,嘴唇也不自觉地跟着微微翘起:“公子,你说什么?”

    不寂无奈地揉了揉九儿的发顶,重复道:“我刚才问你早饭吃了没,而现在呢,我问你在想什么这么认真,九儿可听清楚了?”

    “还没吃,九儿想等公子一起吃。”自动忽略后面一个问题,九儿低着头看着脸盆里不寂的倒影,认真地答道。

    “嗯,那九儿就和我一起吧。”不寂并没有继续询问,而是把手中的毛巾挂在架子上,然后走到窗户前将窗户打开。

    早晨的光华随着微凉的晨风瞬间涌入房间,不寂拢了拢衣衫,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头对九儿说:“吃了早饭,便去墨老那里走一趟吧,上次他就和我讨绿豆糕吃呢。”

    “公子,别着凉了。”九儿从衣架上取来外褂给不寂穿上,这才说道,“大伙儿都知道墨先生最馋公子做的糕点,这有什么稀奇。”一边仔细地为不寂系上带子,一边继续说道,“公子去年酿的那些梨花酿,我和铭心随心他们还没有喝两口呢,就都让墨先生悄悄拿走了。公子今年酿的桃花酿和晒的桃干得防紧些了。”

    不寂听了九儿的话,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心,嗔怪道:“九儿才几岁,竟然背着我喝酒。”责怪的语气并不严厉,只有淡淡的不认同,“梨花酿虽不辛辣,但也是白酒酿得的,后劲可是十足,九儿莫要乱喝,等再长大一些,公子就准你喝。”

    “公子,九儿今年就十四岁了!”九儿撅了撅嘴巴,抱怨似地对不寂说道。

    “十四岁你就以为是大人了?”不寂边说道,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墨绿的绣带,随意将头发扎成一束。然后牵起九儿的手往屋外走去。

    九儿看着那只牵着自己的苍白瘦弱的手,漫不经心的想,公子的手很小,不过,却很温暖呢。他抬起头,看到左前方的纤细身影,乌黑的发束随了风微微扬起,很是飘逸,淡青色的长衫衣摆飘摇,让那身影看起来像是一枚临风的细竹。

    屋外的迎春花依旧开得肆无忌惮,岁月却匆匆流过,转瞬即逝。那一刻,九儿突然想起公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酒是陈的香,因为渗透了韶光。

    而公子就像是陈酒一般,不是因为味浓,而是因为渗透了韶光,因为,那里面有他们所不知道的岁月沉淀。所以,公子这坛酒是越饮越香,越闻越沉迷,直到不可自拔了,也依然无悔当初。

    ……

    ……

    吃过早饭,不寂就打发九儿到厨房准备墨老的绿豆糕去了,而他自己则是跑到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

    这里的景色并不是极好,但却是视野最宽阔的地方了。在这里,不寂可以看到小镇的整个天空,就像是看到小时候常去的神奈川的大海一样,平静,安逸。

    其实,就算不寂曾差一点将自己的生命葬送在大海里,他仍然不觉得大海可怕。他认为大海是包容的,即便到了最后,所有人都离他远去了,连明枫也松开了握住他的手,只剩下他独自在盛放的生命中尝尽寂寞的荒凉,还好,还好大海收留了他,收留了这个残破而寂寞的灵魂。

    不寂睁大了眼睛看着天空,抿唇淡笑,看,这就是海的另一端,只有我的另一个世界。他们再也找不到他了,再也找不到了。

    他们都不在,但是大海依旧存在,它就在天上静静地飘着。有时候,这天上的海是万里无云,蓝得盛大而明媚的,就像是爱情海;有时候是乌云翻滚的,就像是鼓浪屿的天堑怒海;又有的时候是灰蒙蒙的荒芜着,就像是万物皆灭,遗世独立一般。

    现在,他眼前的天空是三月独有的。风还是带着寒意,天空不高,也不是干净的蓝。而不寂却喜欢躺在这个小山坡上看看雾蒙蒙的天空,不清不楚的,有些像他自己也不着的心。

    不寂漫不经心地想,什么时候才能去看海呢?

    长生镇离大海太远,远得听不到海浪声,所以他只能在这个山坡上,看着天空想象着大海的样子,想着想着,想得几乎要泪流满面了,才幽幽地唱着歌,将过去唱在歌里,随风都飘得远远的。他不知道的是,他离开了以后,是不是那世所有的回忆都做了土,是不是故事还在淋漓尽致地上演。

    在不寂唱得那些歌里,明枫、千里他们是时过境迁的漏网之鱼,注定了不能被遗忘,所以,即使没人听没人懂,不寂也要固执地低吟浅唱,只有等到唱罢了,他才能安然地在一个人的年华里走过剩下的路程。

    记得五十岚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他说,不寂,爱是前赴后继的战场,输了便是输了。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好像他是这么说的……爱情这东西,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可是五十岚听了只是笑,他说,不寂你太天真了,你不懂爱情,你对明枫那不是爱,没有爱是纯粹的。可是为什么呢?

    他不服气,也不甘心,为什么没有爱是纯粹的?哪怕是到如今,不寂也是想不透,想不明白的。书上说,爱恨纠缠这回事,天有情天亦老,春有意春须瘦,云无心云也生愁,这不是极纯粹的吗?

    所以呀,不寂不明白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爱,就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天还是晴朗的,下一刻就变得灰蒙蒙的,而这一刻却又下起细雨了。

    是天在流泪,海在哭泣么?

    不寂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天际的深处,嘴里不自觉地哼起了歌——

    “听,海哭的声音

    叹惜著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

    一定不是我,至少我很冷静

    可是泪水,就连泪水也都不相信

    听,海哭的声音

    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

    悲泣到天明

    ……”

    就像是歌词里说的,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而灰色和蓝色都是大海的颜色,所以,大海有它不想说的忧郁,而他也有。

    不想说,所以才唱着罢了。不寂这般想着,歌声也渐渐隐没在风里,消失在雨里,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九儿的叫喊声,不寂叹息地从山坡上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雨中那个撑着伞,着急向他跑来的身影。只是不寂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一个黑色的身影,一直在山坡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下,静静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公子!”九儿急冲冲地跑了过去,高高地将伞撑在不寂的头顶上,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焦急,“呀!怎么办,衣服都湿了,要是得了风寒那怎么得了!公子,快,我们得快点回去把衣服换了!”

    还没等不寂反应过来,九儿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院子走去。不寂只好任他拉着,无奈地在后面苦笑。

    而当他回到屋里将湿衣服换掉,再次来到客厅的时候,看见四婶将一大碗的姜汤摆在他的面前,不寂叹气地抚了抚额头,认命般地捧起姜汤一口气喝了下去。四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端着空碗悠悠然下场了。

    然后不寂转头,看见九儿气鼓鼓的小脸,心里仰天长叹,这都是怎么了,都是一副人神共愤的样子,他没有那么脆弱好不好。

    “我认错还不行么,九儿。”不寂拉着九儿坐下,戳了戳他的脸,说道,“我并不知道会下雨,这样九儿也要生气么?”

    九儿挫败地呼出一口气,仍有些愤愤不平:“我不是在气公子,是在气贼老天…啊!不是啦!呸呸呸!我怎么乱说…我是在气我自己,不对不对……哎呀,反正…反正……”

    “好了好了,我明白九儿的意思,九儿只是担心我,对吗?”不寂看九儿越说越乱,就打断了他的话,安慰似地拍拍他的头。

    “是啦,公子——”九儿气馁地拖长了音,低着头不再说话。可只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呼道:“啊,公子,墨先生的绿豆糕都已经装在篮子里了,我现在立马就送过去。”

    “不用了。”不寂一把拉住说风就是雨的九儿,解释道,“我自己走一趟就行了,上次让墨老托人打造的一套银针应该今天就到了,我刚好顺道一并去拿了。”

    “我陪公子一起去吧?”见不寂摇头,九儿只好放弃地点了点头,“公子先等等。”说着便往屋里跑去,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件毛边披风走了出来。然后边替不寂披上,边说道:“公子可得穿暖一些,不然到时墨先生又要说长道短的了。”

    不寂左手打着伞,右手拎着篮子站在院门口,回身对九儿说道:“九儿回去歇息吧,昨天整理了一晚上的药柜,该累坏了。我会早些回来的。”话一落,便走进了雨里,一个转弯就消失在九儿的视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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