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一样棕红色的光泽,异常清晰呈对称排列的纹路,隐隐有王者霸气。唐予歆知晓玳瑁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买卖是违法的。唐继伟自然更清楚这点,但丝毫不在意。

    玳瑁一扭身,冲唐予歆张开怪喙,琢在厚玻璃上,耀武扬威的姿态。

    “怎么找的这块地方?”

    “有个冯叔叔,你记不记得。现在是这边副总。外面那个女人是他家里远方亲戚。”

    唐予歆感受得到唐继伟在尝试和缓他们之间的关系。恰逢阳光充沛的周末。原以为他要带她在附近找个什么地方玩一下,或者吃顿饭。他带来这里,像小孩子向朋友展示自己心爱的玩具,又好像商人谈生意前的暖场。

    唐予歆没法理解自己在父亲心里到底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但目睹到水缸里这些陌生的生物,它们无需忌惮地吞食,肆意生长。唐予歆感受到她和唐继伟之间的隔阂也如生物置身食物链不同阶层一样清晰可见。她永远不能理解父亲离婚后需要二胎又忌惮公职,把她送到千里之外读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但握在手中的权柄确实使他们高人一等,可以玩弄规则,谋取私利。

    当他不必同她商量就一纸调令将她押解回s市,唐予歆立刻懂得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原来这个世界当真存在这样的选择,不是树林里有两条路,也不是什么生与死,而是直面大家都是生物这个事实时,选择做吃的那个还是被吃的那个。被吃的时时心惊胆战,汲汲营营不过图一刻生存。吃人的要扭曲良知,又常担心位子不保,午夜梦回时眼见重重尸骨浮掠,有几个能不后怕不恐惧。

    唐予歆想鬼界叫投胎的时候,也不会这样仁慈地给予选择。

    沉默了一阵,唐予歆没话找话道,“怎么这口缸里就放它,龙鱼不能放一起么?”

    “这家伙脾气大得很,饿了什么都咬。之前还有只草龟,给咬伤了。”

    唐继伟喂完食从梯子上下来。转头对唐予歆,“好玩么?以后跟我过来?”

    唐予歆庆幸这一次出来,还没有提郁市长公子的事情。笑道,“你还挺能折腾的。”

    唐继伟意犹未尽地盯着玳瑁,忽然想起来似的,“易家那个姑娘给的茶,既然交到你手里,你提回去吧。”

    唐予歆点头答应。

    唐继伟继续道,“易近山的丧礼我不便出面。你过去看看吧。”

    “好。”

    将出正月。易近山进入icu病房后醒来过一次,似是回光返照,但仍陷于幻象中。易然和樊云在旁边,也不过是安抚着。两天后即驾鹤西去。

    易近山说要与樊云生母合葬。她已埋骨于易近山出生的小山村里。樊云答应送他回去。

    停灵在易家主宅一楼。厅里原本的家具撤掉,布置出灵堂。

    因为疾病,身躯如风蚀的枯木,已经消耗殆尽。易然由易近山几个亲近的下属帮手,为他换上寿衣。泪水扑簌而下,视线全由水光模糊着,但身为易家唯一的男人,易然不想让父亲走时看自己窝囊的样子。从奠仪开始,不断有人进出,易然做为祭主,按规矩行事。礼仪繁琐,吹打声不绝,人也逐渐在嘈乱中陷入一种麻木的钝感。

    在医院确定死亡后,易非给陈丹去了电话。陈丹只说知道了。易非三个人相继回去的时候,陈丹也闭门不见。第二天午饭时易非抽空回去,陈丹正独自吃饭。

    “回来了呀?”陈丹语气平静如常。

    易非一直想起小时候,陈丹是那样怯懦,易非自觉应该保护她,好像她们母女颠倒过来。从易近山昏迷起,易非一直很担心到这一天母亲会承受不了。这时候易非看陈丹气色还好,一切同往日似乎没什么区别,多少放心一些。

    就算没有胃口,也坐下来。阿姨马上给易非添碗筷。

    “不用专程跑一趟。有保姆,还能少了我吃喝?”陈丹打量易非,叹息道,“那边事情多吧。委屈你了。”

    易非摇头。拿起筷子,勉强吞咽着,食不知味,眼泪忽地坠落。

    陈丹看在眼里,心里一颤。犹豫着,易非已迅速地抹去泪水。

    “您好就好。”

    易非越是后悔自己原本是为了安慰母亲才回来,应当克制住感情,越感到不能自已。

    在灵堂前好像与仪式融为一体,头脑不可思议的僵硬冷酷,回到家里望到母亲,望到一切似如从前,这几日翻腾出的破碎记忆陡然发酵。

    易非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无声无息地,泪水夺眶而出。

    陈丹走过来,轻抚易非的背。易非扑住陈丹。温暖而宽厚的怀抱,有莫名抚慰人心的力量。易非感到麻木的身体逐渐苏醒,但更贪恋不舍。

    易非坐起来,陈丹眼眶已经红了,易非感到很愧疚,反过来安慰陈丹。母女相拥着,各自擦干眼泪。

    晚上再没有什么来客的时候。陈丹过来灵堂。易非原以为她并不会过来了。

    陈丹格外精心地梳妆,穿着已稍显不合身的黑色长裙,丝袜和长靴,头发服帖地挽起。

    依礼陈丹上香鞠躬,易然姐弟三人叩拜。陈丹痴痴站在香桌前望着易近山的黑白照。

    樊云叫剩下几个人上楼,也跟着上去了。

    “妈……你看看他吧。”易非轻语。易然同易非把玻璃罩打开。

    陈丹攥着颤抖的手,停了良久才靠过去。易非望着陈丹缓慢地揭开寿被,再向下,揭开到腰间。陈丹抚摸易近山的眉眼,触到的瞬间,像有种魔力,动作忽然变得轻柔坚定。惨白枯瘦的面孔,厚重的妆容,僵硬寒冷的肌肤,在眼前似通通不见。只不过抚摸熟睡的情人。

    陈丹握着易近山的手良久,又轻抚他遍布针眼的手背。

    抓着,抓不住的。逝去的,永远不可能消散的。

    陈丹几乎晕厥。易然在后面架住她。她仍不肯放手离开。

    ☆、死道友不死贫道

    第三日人最多。市里一些大小领导,同行,公司下属……还有易然姐弟的同学朋友一干人等。

    每来一波人,家属叩首答礼。少不了要说上几句。脸和名字都是生的,陌生的旧人,叫樊云记起一些琐碎片段。

    齐磊上午又来了一阵,不时站过来易非身边。樊云瞧着两个人同来客招呼,心里面像又架起一支队伍,锣鼓糟乱地震着,不成节拍。

    一半是实的,另一半虚着。渐渐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午饭时间后,齐磊有事离开。眼看着人又要多起来,樊云仍没有去吃饭的意思。易非从楼上下来,看她落寞地跪坐着,叫她上楼。

    樊云从江于流那里又要了一包烟。从临时支的餐桌旁径直过去,站在背阴一面阳台。

    易非也取了一支,樊云给她点燃。易非吸了一口,经不住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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