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六月的下午,暑气未消,温度却已经渐渐降低,江桢命小厮烧水冲了澡,换上家居常服,正坐在窗下看书,丫鬟珍珠进来禀报:“爷,颜大叔回来了。”

    江桢忙穿了鞋迎出去,到二门客厅上,颜岩见他进门,忙跪下去:“老奴见过二少爷。”

    江桢大步上前,一把扶起来,“颜大叔莫拘礼。”请他坐下,方道:“阿九已经歇下了,江风正在外面看房子。大叔这几日就住在我这里罢,也别到客栈去住了。狠不干净,又人多口杂,别委屈了阿九。”

    颜大叔微一踌躇,“倒也是。老奴想的不周到,只是觉着不能给二少爷添麻烦。”

    “那有什么麻烦呢?阿九就跟我亲妹子似的,来了京城,哪里能教她去住客栈?”

    颜大叔心里一顿,脸上笑意不减:“那老奴就多谢二少爷了。我家老爷过几日便到,这几天可要麻烦二少爷照顾我家小姐了。”

    二人一阵寒暄,江桢不免要问些南京时闻,听得亡故未婚妻家里又添小侄女,很是高兴,又一阵心酸,心想若是当日小柳儿未夭,现下也成婚多年,定会生几个白嫩可爱的孩儿,承欢膝下……

    晚饭前,江风回来了,回禀道:“小人去瞧了两座宅子,一座可巧就在邻近不远,不过三条街外的草籽儿胡同。另一座远了些,是在员弘寺街旁边,宽绰洁净,又距离员弘寺不远,十分清幽。”

    江桢道:“就员弘寺街那座吧。”

    “是。”江风应了:“小人立时就去办。”拿了定金,同颜岩大叔一道出门办事,不提。

    珍珠去请了颜九娘出来用饭。她今年才十三足岁,身量不足,脸庞还有婴儿肥,眉眼姝丽,虽然年纪尚幼,可以想见再过几年,定会出落得风姿绰约,俏美无双。

    她连日赶路,面上颇有风霜之色,这会儿休息了半日,稍稍好些,也毕竟是年轻,恢复的很快。

    两人挨着坐了吃饭。江桢显然是从前习惯了的,不住给她布菜,当她是个孩子一般看待。颜九娘一双清亮眸子只不住看着他,道:“姐夫,你瘦啦。”

    “你几年没见我,自然觉着我瘦了。倒是你,现在长大了,个子也高了许多,要是走在路上,我是断断不敢认你的。”

    颜九娘嘻嘻一笑,“舅舅也说我长大了呢。”十足还是个孩子口吻。

    “你爹爹身体可好?”

    “爹爹生你的气呢。”九娘嘟着嘴,“舅舅倒是劝着他,教他不要怪你。姐夫,姐夫,你一定是不愿意跟那个女人成亲的,是不是?”

    江桢有些为难:“阿九,莫问了。”

    “如此避讳,一定是被人威胁了!”九娘愤愤,“那个女人好大的胆子!是怀了你的孩儿,还是怎么地?好生无耻!”

    “咳,你还小呢,可别这么说人家。她……她很好的。”

    “她好不好,又管我甚么事?”颜九娘理直气壮:“是我先看到你的,姐夫。”好生执着。

    “这个……”江桢苦笑:“你那时候才几岁,又懂甚么?等你爹爹和舅舅来了,再说罢。”

    “舅舅也很想你娶我呢。”小九娘眼睛闪亮,“舅舅一直说,可惜家里再没有女儿了。不过我呢,倒是觉得舅舅好偏心,就想着他自己的女儿。还好表姐没有亲妹子,哼!”

    江桢握了她手,道:“当日……你还小……”

    “我已经不小啦,姐夫,我都十四岁了,再大几岁,可就嫁不出去了。”九娘态度认真,一点少女的羞涩也没有,真不知道她爹娘是怎么教育她的。

    江桢笑而不语,任凭颜九娘一径撒娇,只抱定主意决不松口。

    过了几日,柳老爷与颜老爷一同到京。

    江桢同小九娘去永定门迎接。柳老爷先下了车,江桢赶上一步,半跪下去,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柳老爷一把搀起他,没教他跪实在了。“好,好!”忍不住双目含泪,又想到自己早夭的女儿来了。面前这年青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前途无量,正是上等的女婿人选,实在可惜……

    颜老爷也下了车,九娘对爹爹撒娇,道:“爹爹,你定要为女儿做主!姐夫……姐夫他坏得狠!”颜老爷不禁拿眼狠狠瞪着江桢,却对九娘道:“你先别歪缠,等我弄清楚再说。”心里很是认为自家女儿千好万好,容不得别人委屈一丝一毫。

    江桢只当没听见,请了二老上了自己备来的马车,径直往员弘寺方向而去。

    颜九娘自父亲到京,便搬去与父亲同住。颜老爷不免要责骂她,怎么不住客栈或是会馆,竟去住了未来女婿家里?这要是传出去,可不是甚么好听的。

    九娘倚仗父亲溺爱,只不当一回事。颜老爷终还是设宴,请了江桢过府。

    江桢称柳老爷为岳父,却不称颜老爷为“舅舅”,毕竟与柳家小姐没正式成亲。柳颜两家仍是想与江家结为儿女亲家,之前没落实,也还是因为九娘年幼。如今小阿九也到了议婚的年纪,又听说江桢在京城订了婚,转眼便要成亲,九娘硬是逼着父亲上京问罪来了。

    颜老爷请了江桢上座,江桢坚持不肯。“颜伯父是尊长,小侄怎敢造次?”再三推辞,最后仍是坐在下首。一桌好酒席,只有他二人对坐,对着说了一些旧时趣闻,颜老爷沉吟一会,道:“贤侄也不是外人,我今天也就直说了——听说贤侄不日将迎娶唐氏小姐?”

    江桢面皮一紧:还是来了。无奈道:“正是。叔叔为小侄定了这门亲事,小侄也没甚么可说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都过世了,叔父为你做主定亲,本来也无可厚非。只是……只是我家这个小阿九……”颜老爷苦笑:“从小被我宠坏了,你也知道,她心里一直认定了你,内子几次给她说亲,都被她闹得……唉,冤孽啊!”

    江桢不敢接话,只得低下头,默默无言。

    颜老爷见他不肯接口,有些失望,“阿九这孩子没甚么好的,难得是个死心眼的孩子,认准了便不会改变。说不得,老夫也就拉下这张老脸,问贤侄你一句:你想教我家阿九如何?你若是娶了别家女儿,阿九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子你也是知道的,就算能拦得住她不去闹你的婚礼,可也拦不住她寻死。我年过四十,膝下就这么一个闺女,她若不活了,内子也是万万活不下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桢也再不能装作不理会,只得道:“伯父千万别这样,小侄担待不起。小侄向来是把阿九当成妹子一样看待的。当日……当日不过是她孩子气,小侄总想着,过几年她大了些,也就不会这么想了……”神态有些窘迫。毕竟这种事情相当棘手,一个处理不好,必定血光四溅。九娘子刚强,被父母娇惯得说一不二,本不会接受否定的答案。

    颜老爷也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道:“说起来,老夫没有道理让你退了唐家的亲事,可毕竟当年虽说没正式下聘文定,也算是三家都默认了的。你兄长说曾写信与你,不知你可曾收到?”

    江桢态度极端诚恳:“兄长的信确实不曾收到。小侄上个月还在宁远,家书已经数月没有收到了。”

    颜老爷自然半信半疑,“那倒奇怪……唉,也怪不得你了。阿九这样顽劣,也没有甚么当家主母的样子,与唐家小姐这等官宦人家的女儿比起来,自是大大不如。”言外之意似乎是指他江二因唐家是官宦之家,所以攀高枝去了。

    说的江桢更是窘迫,“小侄惶恐,唐小姐之事,确实由不得小侄与叔叔做得了主。”

    颜老爷冷哼了一声,正要再说,只听小九娘在内堂哭道:“爹爹,姐夫这样对我……我活着又有甚么意思?”顿足大哭,寻死觅活,十分喧闹。小小年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倒学了个透。

    颜老爷对这个女儿头疼的很,只是不住叹气,道:“贤侄,不是我这做长辈的逼你,实在是……阿九对你也算情深意重,打小就想嫁与你。你叔叔也说了,实在是不得已才定了婚,可我们总是在这之前就换了庚帖的。我家虽比不得唐家有权有势,哪怕是教人笑话我家抢女婿,说不得也是要抢一抢了。”

    次日,颜老爷竟是去了鸿胪寺卿江大人府上。

    江桢却是被朱府召了去。

    朱由郴的小院紧邻了丹樨阁,名为于飞小筑,花团锦簇之极。院中几株合欢,落英满地;树下也种了一片栀子,栀子干上攀爬着开着星星点点小花的茑萝花,错落有致。江桢原以为是县主找他,却不料丫鬟领他到了于飞小筑的院中。他微微一诧异,只听朱四郎在正房厅上道:“请江守备进来罢。”

    小丫头忙打起蘭草帘子,请他进去。江桢屈膝行了半跪礼,道:“末将见过镇国将军。”

    朱四郎笑道:“可真客气。坐罢。”

    江桢小心坐下了,“不知镇国将军有何差遣?”

    朱四郎一蹙眉,“这么说话,可别扭?我可没那么讲究。”

    他可以这么自认,江桢却不能理所当然的如此理解。只听朱四郎顿了一顿,道:“听说,你府上来了个小未婚妻?”

    江桢不禁又开始头疼:这婚事怎的如此招人眼?只得道:“也算不上罢……当时她年纪小,只换了庚帖,不曾下定。”他态度倒老实,朱由郴点点头,“这倒罢了。”

    将手上书籍往桌上一放,纤长手指在桌面不住敲击,也不知在盘算甚么。“你在宁远的时候,洛宁同你似乎很是亲近。她这个人……她向来心思重,甚么事情都自己做主,也不爱听父母兄长的,事事亲力亲为,虽说勤勉,可毕竟不是太好。”

    微微斜睨他一眼,问道:“你可知我与你说这个,是甚么意思?”

    “末将不知。”

    朱四郎轻轻一笑:“你回答的倒好!”他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纱衫,举止温柔轻忽,眉眼俊俏,气质卓然。江桢心道,这辰溪郡王家的子女们,个个都有那种飘然出尘的样貌举止,光是坐在那里,就如同一幅画儿似的,好看极了。

    “一个人的心力是有限的,洛宁虽说聪慧过人,十个寻常男子也比不得她一个女孩儿,可但凡心力使得太过,不免多少有些夭寿。她打小受过很大的苦楚,身子骨并不康健,我这做哥哥的,心里不知道有多疼惜。可……可有些事情,做哥哥的也没法子。”

    “县主机敏智慧,天资过人,正是国家社稷的福气。”

    朱四郎大笑:“你这话说的!可也太过了,她不过是点小聪明罢了,也当不得甚么。”神情恍惚,似乎神游了片刻,又笑道:“你可真会说这些场面话,不过这话以后别在我们家说了,谁也不信这个。”

    江桢道:“末将向来鲁钝,有甚么就说出来了,当真是真心话。”朱四郎叹息道:“咱们大明朝……哼,可不要白白的教洛宁费那许多心血才好。”江桢便在心中嘀咕:这听上去,似乎洛宁县主还不仅仅只在辽东布局呢……心下难免一阵震惊,又觉着心上人似乎也太能干了些,愈发显得自己百无一用,心情顿时沮丧。

    朱四郎便指着他,道:“你瞧,你心里也很是明白,女子太聪明了,终究不是甚么好的。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道理不偏着自家妹子。我今日便同你明说了罢,洛宁看起来脾气倒好,实际上如何,你也该领教过了。我也不说别的甚么,你既然心里有我妹子,可不能随随便便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回家。”

    江桢心头大跳:这这这!这到底在说甚么!

    一时之间,欢喜得如在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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