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希莫脚步轻快的穿过一条条走廊和旋转向上的楼梯。
    他脚上穿着双用皮带系着的凉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虽然是闷热的6月,但是马希莫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好。
    这是他成为罗马城防官大人秘书的第一天,虽然还没有什么事让他做,但是修道士已经感觉到身份的变化。
    也许是乔瓦尼的死真的吓住了罗马人,贵族们对亚历山大六世任命亚历山大为罗马官的决定没有人敢于提出任何异议,即便在名义上罗马有着属于自己的市政厅,而亚历山大六世能统治的只有梵蒂冈。
    教皇的愤怒会有多可怕,没有人愿意去尝试,特别是一个有着丧子之痛的教皇会做出什么事更是没人敢去猜想。
    每个人都有嫌疑,这个谣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传播开的。
    尽管之前人们私下里都知道会是这样,但是把这种说法直接公开出来的,似乎正是从亚历山大进入罗马之后。
    而他第一个公开质疑的人,居然是法尔内家族的斯科普。
    虽然没有说他是凶手,但是公开质疑斯科普有可能在乔瓦尼的死中得到好处的话,一经传开立刻引起了全城的不安。
    因为人们很清楚,如果连法尔内家的人都受到怀疑,那不是意味着所有人都有嫌疑吗?
    来者不善,这是无数罗马人对亚历山大的印象。
    尽管很多人知道,之前他们对这个那不勒斯人的确有欠公允,但是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外乡人会以这么一种样子重新返回罗马。
    更糟糕的是,这一次他似乎有着能决定他们当中某些人命运的权力。
    马希莫在一群仆役,低等官员,甚至还有几个小贵族恭敬的眼神中走上楼梯,罗马市政厅不算高,但是却有个异常宽大的旋转楼梯,而且这楼梯一直通向房顶,所以当马希莫来到房顶上时,看到亚历山大正站在房顶边缘向下看着。
    “大人,您不在您的办公室,是因为里面布置的不舒服吗?”修道士走过去,和亚历山大并肩站着,然后看着下面的市政厅广场,他点点头“不过这里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地方,站在这里就好像,就好像……”
    就在修道士还在琢磨使用什么词形容这时的心情时,亚历山大抬手指了指广场上的某个地方。
    “就是在那,有一个人试图袭击我和索菲娅。”
    马希莫一愣,然后他才想起之前在信里曾经听说过的亚历山大初到罗马时,曾经在处决一个背叛女仆的刑场遭遇过的变故。
    在关键时刻索菲娅用短弩杀死了那个险些被劫走的女犯人,而试图这么干的是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男人。
    马希莫不知道亚历山大为什么要忽然提起这个,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抒发内心感慨的时候,于是他立刻低声说:“大人,我们已经做好准备,您随时可以巡视整个罗马城了。”
    亚历山大向修道士看了看,他倒是能想象到马希莫如今是如何的得意,不过修道士脸上那兴奋的样子还是让他觉得有点的好笑。
    让罗马人都认识一下我们的大人,这是马希莫对其他人说的。
    自从回到亚历山大身边后,马希莫立刻俨然以亚历山大身边第一人自居了。
    即便是那些刚刚在战场上跟着亚历山大艰苦作战的士兵们,也被他指挥得团团转。
    至于奥孚莱依,按照马希莫的说法“在战场上有所作为的人,未必能在罗马这个大泥潭中游泳”。
    马希莫说的很不错,罗马和奥拉尔,奇莫内或是蒙蒂纳都不同,这里没有呼啸的炮弹和震耳欲聋的枪声,也没有到处乱飞的可怕流矢和能随时要人命的长矛利剑,但是这里却一点不比战场安全。
    甚至更可怕!
    德拉卡拉广场,一个原本并不出名的小地方,如今却成了罗马城最著名也是最没人愿意来的地方。
    还没有走进这个不规则的长条形广场,就可以感觉到某种无法言喻的沉寂,这和四周到处都是由鳞次栉比的杂乱房子形成的硕大犹太人聚集区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德拉卡拉广场是个南北走向的长条形,略显弯曲的中部是这个广场的中心,一个已经干枯的小喷泉成为了这个广场上唯一的景致,平时人们会在这个由几级碎石台阶包拢起来的喷泉旁边休息聊天,有时候还会有几个艺人在这里卖艺赚点零钱。
    不过这时候这个小喷泉四周却是静悄悄的,那种安静甚至多少有点可怕。
    乔瓦尼就是死在喷泉对面一处广场石头壁龛的下面。
    那是一个圣母遂愿祈祷壁龛,略微陷入墙壁的壁龛上,玛利亚毫无表情的双眼向下盯着眼前一个地方,而那里就是后来被发现是乔瓦尼身死的地方。
    乔瓦尼的尸体是在台伯河里被发现的,而最终确认被杀的地点是德拉卡拉广场的这个地方。
    亚历山大不知道这时代的官员们是如何勘察犯罪现场的,但是他的确看到了壁龛前的石头地上一片已经变黑的污渍。
    即便没有确定,可已经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生死的亚历山大还是本能的辨认出,那是一片血渍。
    那么说,乔瓦尼真是在这里死的了?
    亚历山大心里暗暗琢磨,对于乔瓦尼之死,即便是几百年后依旧是个无法解开的谜团,就如同历史上无数个解不开的谜一样,除了主使者和凶手这种关键之外,其实连他究竟是死在哪里都让人有着种种猜测。
    说乔瓦尼死的当天刚刚从属于夏桑的一所房子里出来,这样的流言亚历山大其实并不信。
    他知道乔瓦尼这个人风流不羁,甚至因为这个还染上了风流病,而他和夏桑之间也的确有着某种无法说清的关系,这个也是众所周知的。
    但是在这个时候和夏桑纠缠不轻?亚历山大觉得乔瓦尼不会那么傻。
    凯撒去那不勒斯已经有段时间了,不论谈的结果如何应该都已经有了答案,而夏桑正是凯撒准备为卢克雷齐娅找的那个丈夫比利谢利公爵阿芳所的亲妹妹。
    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乔瓦尼这个时候都不会愿意看到凯撒的成成功,特别是在听说凯撒居然趁着为妹妹联姻的机会,试图追求那不勒斯国王腓特烈的女儿后,估计乔瓦尼一定已经很愤怒了。
    这个时候的乔瓦尼会有心情继续和夏桑鬼混?
    大概他只会认为夏桑已经和凯撒站在一起了。
    因为毕竟对夏桑来说,达成这门亲事对他们兄妹都很有好处,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站在凯撒一边呢。
    更何况根据一些谣言,波吉亚家除了作为丈夫的杰弗里之外,似乎兄弟几个都和夏桑有着不同一般的关系。
    亚历山大蹲下身子,用手指在粗糙的石头上轻轻抹了下,那片黑色的干枯污渍似乎已经完全渗透进了石头,摸上去没有什么异感。
    亚历山大站起来从更高的地方向下看。
    整片污渍呈现出一种放射状的向四周溅开,溅得最远地方有着几块不规则的小块斑痕。
    亚历山大稍微琢磨了下,然后抬手握拳悬在那片污渍上空,然后松开手掌,做了古怪的动作。
    “大人,”从壁龛圣母像前做完祈福的马希莫过来有点好奇的问“您是发现了什么吗?”
    “能发现什么呢,”亚历山大轻轻一笑“要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发现,可有些事情却又得必须发现才可以。”
    对亚历山大莫名其妙的话,马希莫只是似懂不懂的点点头,修道士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秘书,有时候还会担任伯爵的使者,要么就是个打杂跑腿的,如果必要他也不在乎给领主老爷客串个拉皮条的,不过他唯一不该做的就是太聪明。
    马西莫见过不少自认聪明的家伙,他们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领主老爷也许是个不错的主人,不但管他吃喝,还为他解决了不少麻烦。
    至少某个那不勒斯小酒馆老板,经过领主老爷的一番开导,已经不再看到马西莫就想追着他半条街的打了。
    正因为这样,马西莫觉得有必要多为领主老爷的事上点心。
    看着亚历山大盯着地上那片血渍污痕出神,修道士琢磨了好一会,终于开口问:“大人,您真的要找出是谁杀了乔瓦尼吗?”
    亚历山大看了看马西莫,他知道修道士在暗示什么。
    或者说罗马城的人都能想到谁最有可能谋杀乔瓦尼。
    亚历山大六世希望看到的是谁的脸呢?
    亚历山大低下头继续看着地上那片污渍。
    忽然他转身对马西莫说:“去吉尔皮茨宫。”
    亚历山大上一次到吉尔皮茨宫,是乔瓦尼指示他陷害另一个乔瓦尼,在那个时候,除了亚历山大,没有人想到过不了多久乔瓦尼就会被装在冰冷的棺木中,躺在这座失去主人的宫殿主厅当中,然后任由来看他死后样子的人一个个从棺材前经过,然后这些人会不吝措辞的对乔瓦尼大加赞赏,在他们的赞美中,乔瓦尼俨然已经是位圣徒了。
    不过这没有什么,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一切对乔瓦尼已经毫无意义。
    他已经死了。
    亚历山大走进吉尔皮茨宫前,从门口仆认那里得到了一个小小的鼻夹。
    他当然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所以他毫不犹豫用那个鼻夹夹住了鼻子。
    可即便这样,隐隐的恶臭依旧中人欲呕。
    因为天气炎热,即使棺材里铺满了香料,可令人作呕的恶臭依旧扑面而来。
    乔瓦尼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已经擦了厚厚的粉,但是依旧可以从开始溃烂的皮肉孔洞间看到正在慢慢流出的浓水。
    马希莫紧捂着鼻子,他觉得快要吐了,但是却又不能违背领主老爷的命令。
    他小心翼翼的向坐在一旁的甘迪诺公爵提出要求,只是当看到甘迪诺公爵夫人露出愤怒的神情时,马希莫立刻变得低三下气起来。
    “只是看一看,夫人,只是看一看。”
    “你们在怀疑什么?”甘迪诺公爵夫人,乔瓦尼的妻子,也是他从他的哥哥路易那里继承来的财产之一的玛利亚·德·卢纳,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修道士。
    这位新晋的寡妇出人意料的冷静很是让亚历山大感到不可思议,他甚至觉得似乎这位公爵夫人的神态间还有着一种可以称之为轻松的东西。
    “我的主人希望能看到公爵被刺杀时的伤口。”马希莫小心翼翼的说,他知道这时候不能触犯这位公爵夫人,不过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亚历山大一定要看看乔瓦尼的伤口。
    早已经有市政厅的人把关于乔瓦尼尸体上的状况记录了下来,按照那些记录上的说法,刺中乔瓦尼的应该是一柄剑身不长,却前窄后宽的锥形防身短剑,这柄短剑最细处大概只有一根手指,而宽处可以达到将近人的四指并齐。
    这是一柄典型的破甲防身剑。
    当看到这个记录的时候,亚历山大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对这件武器的异常熟悉,因为据他所知,有一个人就有这么件颇为奇特的武器。
    他甚至能记起那柄剑的剑脊上铭刻的那句用拉丁语铸就的铭文“祈祷,虔诚,勇敢,与奉献”。
    那柄剑,属于凯撒·波吉亚。
    翻看一位已故公爵的遗体,这显然是件很让人难以接受的举动。
    虽然和东方人对死者的极度尊崇不能相比,但是这的确也引起了很多人的诧异。
    人们愕然的看着独自站在棺木前,似乎完全不为难忍的恶臭所动的亚历山大,再看看站公爵夫人面前低眉顺眼的修道士,一时间阵阵议论不禁在吉尔皮茨宫里闯荡开来。
    玛利亚·德·卢纳愤怒的看着眼前的修道士,她知道这个人是谁,那个侥幸被她的公公任命为罗马城防官的那个那不勒斯人的秘书,或者说是那位科森察伯爵小姐身边的跟班。
    但是让公爵夫人难以忍受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居然敢向自己提出那样的要求。
    “甘迪诺公爵是上帝最虔诚的信徒,他的灵魂已经归于天堂,那么他在世间的身体就不能容忍再受到侵犯,”公爵夫人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站在棺材前只是低头看着里面那具其实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的亚历山大“作为他的妻子我有责任维护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尊严。”
    “包括哪怕是因为这个让真正的凶手逃掉?”亚历山大转过头向公爵夫人看去“或者说您并不关心究竟是谁杀了您丈夫?”
    玛利亚·德·卢纳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愤怒,她张开嘴愕然想要说什么,可迎面而来恶臭味道让她不禁一阵干呕。
    亚历山大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位公爵夫人,就在他要再次开口时,吉尔皮茨宫外忽然传来一阵激骤的马蹄声。
    伴着阵阵靴子踏在大理石地面上传来的轰然脚步声,几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出现在了主厅的门口。
    “让我看看他,看看乔瓦尼!”
    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当那条体型匀称健壮有力的身影出现时,大厅里所有人不禁发出阵阵低呼。
    凯撒·波吉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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