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望着那个男人。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男人回头,礼貌的冲她微微颔首。

    她到这个时候才记起,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单单是名字,就连他的年龄身份来历都一无所知。

    就在十七岁那年夏天,她遇到了那个人,在她十八岁那年夏天,她爱上了那个人,而现在,她开始明白,也许她一生都等不到那个人。

    那个男人的内心,有一个她永远也无法窥探的世界,一个她永远也不会知晓的秘密,一个她永远也不能触及的人。

    就是那个人,让他为之生,为之死,为之爱,为之恨,为之伤害,为之抛弃,为之原谅,为之放下。

    伊藤千鹤看着飞舞的樱花,觉得真是像极了去年冬天的那场初雪,她掏出那块银色的怀表,打开表盖,表盖上镶嵌着他和另一个陌生男人的照片,怀表的时间,停在了他最痛楚最绝望的那个时刻,她将耳朵贴在上面,轻轻的拧动旋钮,在几声轻微的齿轮摩擦声音之后,怀表的指针再度活动起来。

    原来,没有什么痛,可以让一个人的世界停止转动。

    秋天收割了所有的作物之后,整个村子清闲下来。

    阿信已经会依依呀呀的吐出一些无意识的音节了,千鹤朝他拍了拍手,他便会咯咯的笑,然后从檐廊里朝她爬过来,他脖子上,挂着那块明晃晃的银色怀表。

    当天晚上,阿信被一声枪响惊得哇哇大哭。

    千鹤慌忙爬起身,推醒嫂子,跑到门口朝外看了两眼,只见村头的几间房屋已经起火了,火光中,有不少人影在奔逃。

    枪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千鹤知道,是村子遭到了偷袭。

    最近日本军队撬开了长城关卡,侵略中国内地,占领了不少城市,这让附近的中国游击队蠢蠢欲动,伺机报复。而今天,他们终于出手,偷袭了日本人的村庄。

    千鹤匆匆收拾了一点衣物和食物背在背上,牵着嫂子抱着阿信就混进了逃难的人群中。

    女人和孩子们奔跑着嚎哭着,不时有人被流弹击中倒下,千鹤她们终于跟随着人潮逃到村口,准备沿路跑去最近的村子避难,臂弯里却猛然一沉,她回头一看,嫂子腿上中枪了!

    嫂子将她的行李塞给千鹤,嘱咐她先带着阿信逃亡,千鹤点点头,抱进哇哇大哭的孩子,疯了一般跑出村庄。

    她没有跟随着逃难的女人们一起去最近的村子,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因为那些人在半路就被游击队打死了一大半,游击队追寻着她们的脚步,将侵袭的目标锁定在下一个村庄。

    即便是再弱小的民族,也知道在被侵略的时候反抗,而作为侵略者一方,千鹤没有立场去指责一个奋起反抗的民族。

    她只是想在战争的夹缝中求得一席生存之地而已。

    千鹤站在漆黑的山岗上,远远的望了一眼已经成为一片火海的村子,眼中噙着泪,坚决的踏上了逃亡的路途。

    她非常害怕中国人,于是换了身贫苦农民的行头,在脸上涂上煤灰,在路过中国人的聚居地时便装哑巴,有时候可以讨到一碗水喝,幸运的时候能得到一两块烧饼。

    在遇到日本军队的时候,她就悄悄向人打听,可是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漫无目的的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村庄徘徊。

    她一路南下,跑到了山东,因为她打听到那支新兵队伍驻扎在那里。

    阿信的身体不好,入冬之后又病倒了,恹恹的趴伏在她肩头咳嗽,眼看着越来越虚弱。

    她没有钱了,只得每天在施舍免费粥饭的慈善摊子上讨一碗稀薄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粥喂给孩子喝,好在粥虽然稀薄,却热乎乎的,可以温暖他小小的身子,减轻他的咳嗽症状。夜晚,他们住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窝棚里,她将所有的衣物都裹在自己和孩子身上过夜,可是仍旧时常在半夜被冻醒,把自己的额头抵上阿信的额头,发现他开始发烧了。

    从街道两边商店的招牌上,她知道了这个城市叫做青岛,虽然这里的冬天没有新京那么寒冷,但下起雪来也够呛。

    清晨,她抱着阿信离开窝棚,想要出去活动活动早已冻僵的四肢,然后赶去施舍免费粥饭的摊子前排队领取食物,却发现外面积了厚厚的白雪。

    又是一年冬天了,那个人在哪里?

    她的脸颊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皲裂,嘴唇也裂了口子,头发枯黄蓬乱,衣衫破旧褴褛,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她觉得她已经走不下去了。

    周围都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群,没有人愿意多看她一看,就如同那些倒伏在街边奄奄一息的乞丐,也同样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紧咬着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

    她真的已经到极限了,坚持不下去了。

    一辆挎斗摩托轰鸣着从她身边经过,当她看清楚坐在车上的男人的侧脸轮廓之后,她呆立在那里。

    然后,她发出这辈子最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街上的行人都在看她,她却什么都顾不上了,拼了命的追上去。

    她的鞋子掉了,光脚踩在雪地上,脚下一滑,她摔倒了。

    可是那辆摩托车却越行越远,直至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

    她趴在雪地上,抱紧阿信,失声痛哭。

    摩托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然后“嘎”一声在她前方刹车,一双锃亮挺括的军靴停在她面前。

    千鹤仰起脸,看着那个男人。

    他不认得她了么?

    她急切的翻遍全身,然后从阿信胸前取下那块怀表,慌张的塞到男人手里,却没想到,男人把怀表连同她粗糙干裂的手一起握住。

    一间和式住宅燃起了暖烘烘的被炉,阿信得到了医生的诊治,吃了药,躺在被炉边睡着了。

    千鹤梳洗用餐之后,沉默的坐在被炉边,而男人,什么都没问。

    她在他的房子里住下了。

    那之后很久,她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军官,统领一支军队,驻扎在这个海滨城市。她每天为他洗衣做饭,照顾他的一切,而他也默许了她这么做。

    他是一个很沉默很沉默的男人,纵使他的日本语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他们每天的交流也不会超过五句话。

    阿信在学会说话之后,说的第一个词语便是:父上大人。

    他用稚嫩的童音叫男人:父上大人,千鹤没能来得及制止,她担忧的看着男人的反应,却没想到他只是微微一笑,揉了揉阿信的头发。

    那是男人平常少有的笑容。

    他把阿信抱上大腿,用手指擦去他脸蛋上的墨汁,问道:阿信在写什么字?

    阿信便乖巧的将刚刚写好的几个歪歪斜斜的毛笔字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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