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时节,暑气渐重起来。晌午日头明亮,带着些微的毒辣触感。京城各家院落间的花草早又换了一遍,败了的,新开的,数不胜数。唯有鲜绿,越发茂密起来。鲜绿枝叶间渐次响起蝉鸣,远远近近地响成一片。

    宫家和青家的婚事虽是从简了办,但三媒六聘之礼不能少。只是成婚当日,宴请的宾客寥寥,都是极为亲近的人。宫家更是一人也未请,只稍在家中西北绣楼里挂了些红花红缎,简单布置,给宫秋上了妆,找了轿,扛了嫁妆,让她去了。

    除了一些嫁妆而外,随宫秋嫁到青家的,也只有轻匀一人,再无其他。没有欢天喜地,没有不舍别离。见宫秋上了轿,轿子出了宫家大门,宫夫人才松了口气。一口气没松尽,又提起心来,说:“这回,不会再叫人休了罢?”

    宫老爷背手站得挺拔,声音铿锵道:“皇上赐的婚,谅他不会。”

    “那就成。”宫夫人抚了抚胸口,总算是有些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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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秋坐在轿里,大红的嫁衣她第三次穿了,头上红穗压边儿的盖头也是第三次盖了。粉牡丹、粉莲瓣、彩鸳鸯……曾经在眼里瞧着皆是欢喜憧憬的东西,这会儿看起来真是艳俗极了。

    三次穿嫁衣,跟穿丧衣还有区别么?

    宫秋滑出袖子间藏的匕首,放在手里转了转,又细细擦过刀刃。轿子外阳光漏进来,在刀面上闪了道光,最后定在刀尖儿上,格外刺眼。

    刀锋隐于袖,宫秋端直了身子,稍闭了眼。

    一直到了青家,轿子停下,有媒婆上来打了轿帘来牵宫秋。余下诸多繁琐礼仪,宫秋皆了然于心,也是顺当。一直进到正堂,拜了堂,给青瞳干爹干娘敬了茶,便送入了洞房,于洞房中等着。

    青家此番也不很热闹,不过是稍微收拾了一番,挂了些红花彩缎。又请了顾家老爷夫人过来,走了些该走的程序。直到凡事妥当,也没有大宴宾客欢闹洞房等事,诸人散去,青瞳于繁星缀天的时候,往新房里去了。

    新房只有宫秋一人,鲜红的一身嫁衣,端坐在钩挂起的同样红色的纱幔下。她打发了青瞳的丫鬟,也打发了轻匀,谁都不让在屋内。

    青瞳进了屋,也不叫丫鬟,自拿了喜秤,把宫秋头上盖头挑了。烛影之下,是一张艳丽无双的脸庞,许是妆浓了,僵着面,丝毫不见柔和之感。

    两人都不说话,青瞳显得十分自然镇定。她放下喜秤,又去桌上倒了两杯酒来,一杯自己拿着一杯送到宫秋面前。

    宫秋抬眼看了看他,不知道他如此镇定的模样是装的还是如何,心里倒生出好奇。她伸手接了杯子,青瞳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要与她交杯。

    宫秋只是看着她,两人无话,气氛安静。她并不伸手,青瞳只好说:“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宫秋面无表情,伸出手去。青瞳把胳膊绕过来,却是刚要喝的时候,一把匕首顶在了她腰间。青瞳停了一下动作,到底没声张,只当没感觉,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先干为敬。”

    罢了收回自己的胳膊起身,到桌边放下酒杯道:“我住正堂后面的院子,若有事,找我便是。”

    宫秋手里的酒杯和匕首都落了空,在这样儿的气氛下显得十分突兀。她垂首,浓密乌黑的睫羽扑闪几下,把左手中的匕首收了,然后把右手中的酒喝了。

    胭脂在杯口留下一抿嫣红,杯底余下的一点酒,印着她的脸,荡了又荡。

    青瞳没有再说什么,也不打算与这宫秋促膝长谈,同床共枕。见她定了心神,自己便推门回了自己的院子。叫绿影和紫素打了水来,自己梳洗一番,只管躺下睡觉。

    把宫秋娶进门,也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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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青瞳走后,宫秋倒是满心的意外。一来,这人没有因为她的过去不待见她,凡事走得礼数周全,皆十分到位。二来,想也是打听好的,给两人都留了台阶下。

    她把玩把玩了手里的匕首,最后扔到枕头边,叫了轻匀进来,说:“打水让我洗漱吧。”

    “姑爷呢……”轻匀小声问了句。

    宫秋去做妆台边坐下,一件件地拿头上的饰物,说:“回去睡了,咱们也洗洗睡吧。”

    轻匀再没别的话,自去打水。没闹出纷争来,已是不易了。今儿不管是青家老爷不给她家姑娘好脸子瞧,还是要强行与她同房,都不会有好下场。

    看来,这回倒是嫁对了。

    只是分院睡这事……不知道外头又要怎么说……

    但再一想,这点事放在一身黑的宫秋身上来说,也就算不得事了。

    轻匀打了水进屋,服侍宫秋卸了妆,除了宽大外衣,净面洗澡,服侍完了方自己回去收拾睡觉。

    宫秋住的这个院子,在青冽住的院子的正后方。院子里如今也就宫秋和轻匀,再没有其他人。此时夜深,一切也都安静了下来。

    宫秋等轻匀走了,自己便上了床。略思想片刻,想着不知这家是什么样儿的,却也是一会儿,便合了眼睛要睡。

    睡意还没上来,忽听得外头有悉悉索索的响声。再细听,还有人压着声音说话的响动。宫秋蹭地睁开眼,稍微偏了一下头。

    外头的人在门外站着磨蹭了一阵,然后才慢慢推开她的房门。等房门被推开半尺的缝儿,宫秋警惕地摸了枕头下的匕首,顺手一推就扔了过来。

    “嘭”地一声,那匕首就扎在了门框上。

    匕首飞出到宫秋起身移至门边根本没用多少时间,当她想拿下门外的人时,才发现是两个小不点。而匕首,正插在其中一个女孩儿扶门框的指缝间。

    青冽见自己和何碧晴被发现了,忙把手里的小篮子一扔,拔腿就要跑。但拉着的何碧晴,却死活不动。还没等他说话,何碧晴就爆发出了惨哭声。

    一声惨哭惊醒一家人,原本已经静下来的青府一下子又闹腾了起来。

    宫秋显是防备习惯了,想着夜晚上门的不是贼人还能有什么。哪知道,会是家中的孩子。她也不慌措,干脆利索地拔了门上的匕首,见轻匀已经到了眼前,又十分镇定地说:“找根布条来,去请大夫。”

    轻匀找了布条过来,慌忙把何碧晴被刀扎了的手包上,然后又慌忙去前院找官家何盛。

    青瞳离宫秋的院子近,很快地到了这边。借着宫秋房里的灯烛,能看到何碧晴手上白布里殷出来的斑斑鲜血。

    “怎么回事?!”青瞳拧眉。

    青冽往后缩了缩,倒是宫秋开口说:“我以为是外入贼子,失手伤了。”

    “青冽!你和晴姐儿怎么会在这里?!”青瞳压着心底的愤怒,盯着青冽。

    青冽又往后缩了缩,宫秋却已经把他刚才扔掉的篮子拿了来。那篮子里,有蚯蚓,有蚂蚱,还有活蹦乱跳的癞□□,突着眼珠子,鼓着白白的腮帮子……

    “许是想放进我房里。”宫秋仍旧语气清冷道。

    青瞳气得脑子发涨,却又不好在宫秋的房里就发作。她正忍着,前院何妈妈赶了来,也忘了请安,上来就问何碧晴:“晴姐儿怎么了?”

    何碧晴哭成了泪人,声音也哑了,直看着自己的手。何妈妈见状也哭起来,只说:“我儿命苦”等等。

    宫秋听着闹心,便开口道:“扎在了指缝间,虽破了手指皮肉,但伤得不重。”

    “她才多大,哪受得住这些啊……”何妈妈还是哭。

    青瞳有些尴尬起来,忙去拉了何妈妈,劝道:“何嫂子别哭了,带晴姐儿到井哥儿院里去,我随后就来。”

    何妈妈忽想起了今儿家里新进了主子,而自己现在这是在谁的院子里,她忙擦了眼泪,也不闹了,抱起何碧晴就走。

    青冽也不敢再呆着,跟着何妈妈就跑了。一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人一走,只剩下青瞳和宫秋。青瞳实在不好意思,忙致了几句歉。宫秋却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拿了刚才的匕首来擦,慢声道:“今儿算我出手重了,往后我会注意。我也不打算讨你儿子的好,相安无事便可。但若家中奴才都想欺负到我头上,自然是不成的。该有的尊卑礼数,都该有,不是么?”

    青瞳明白她是在说何妈妈,才刚过来直接进了屋,一声招呼都没打,哭闹抱怨一阵,然后又是一声招呼都没打,直接抱着何碧晴走了。从头到尾,都没把宫秋放在眼里过。

    青瞳是想得明白的,何妈妈虽有心注意这些。但情急之下,便一股脑儿忘了,都是能理解的。她代何妈妈向宫秋赔了不是,才往青冽院子里去。

    青瞳前脚刚走,后脚轻匀便回了宫秋的院子。她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往宫秋房里去了,关了门小声说:“姑娘,他们这是在拿孩子当枪头,给咱们下马威么?原以为是一家子好相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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