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夜,宁王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隐约想到自己昨日去了哪,心中无奈,揉了揉有些肿胀的太阳穴。
    宁王妃推门进来,手里端着铜盆,铜盆里是洗脸水。
    傅凉睿见状,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怎么不让下人做?”
    宁王妃笑道:“没关系,妾身想亲自伺候王爷梳洗。”
    傅凉睿忙起身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铜盆,声音虽然轻缓,却染上了几分不悦,“你马上就要临盆了,别这么为难自己,否则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
    宁王妃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点头道:“妾身知道了。”
    傅凉睿将铜盆放到盆架上准备净面,又见她走到衣柜边,从里面拿出了他的朝服。
    傅凉睿道:“今日不上朝,我会先去一趟丞相府,你别忙活了。”
    宁王妃只好把朝服整齐地叠好放回去,顺口问他,“外祖父如何了?”
    “情况不容乐观。”
    宁王妃叹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妾身本该亲自登门去看看的,只可惜……”
    傅凉睿看着她,“你如今要紧的,是安心待产,府上其他事,自有兰双会代管,无需你操劳。”
    顿了一下,又提醒她,“侧妃那头,你最好少去跟她接触,免得她发起疯来伤到你和孩子。”
    宁王妃垂下眼睫。
    其实就在昨天,侧妃许如眉来找过她,言辞之间净是讽刺,说得十分难听,不堪入耳。
    宁王妃实在想象不到,一个丞相府出身的大家闺秀,说话行事竟然像个市井泼妇,“贱”字不离口。
    昨日若非兰双护着,侧妃只怕早就冲上来伤到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了,只不过事后她跟兰双打了招呼,说许丞相出了事,侧妃情绪偏激在所难免,王爷平日里本就繁忙,这种小事,还是不要汇报他了,兰双这才没说的。
    傅凉睿净了面,换了一身常服。
    出门之前,宁王妃唤住他。
    傅凉睿回头,“还有事?”
    宁王妃温声道:“王爷以后还是少喝些酒,酒喝多了不仅伤身,也误事。”
    傅凉睿淡淡“嗯”一声,“没其他事了吧?”
    “没了。”
    “那我走了。”傅凉睿说来,抬步出门,坐上马车去了丞相府。
    许丞相因为中风,已经卧榻多日,请了宫里的太医来诊治,太医说,丞相这是受刺激太大,怒火攻心所致。
    丞相夫人守在榻前多日,头上的白发又添了几缕,平日里容光焕发的老太太,这会儿憔悴又佝偻。
    傅凉睿单独把大舅舅叫出去,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舅爷摇头道:“王爷您就别问了,要是能说,我早就说了,至于瞒着你吗?”
    国舅爷原本不知道的,某天晚上轮到他守夜,许丞相忽然开了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让他把那折子拿去烧了,谁来问都不能透露半个字。
    国舅爷一瞧,折子上竟然全是自家爹的把柄,心中隐约明白了几分。
    他爹当初在太和殿站出来赞同立楚王为太子,如今楚王把他爹的把柄写在折子上送回来,这不明摆着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吗?他爹那么大年纪,不被气出病来才怪。
    仍旧问不出什么来,傅凉睿只好打消了念头,进屋去看了看许丞相,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其实许丞相不让他儿子说,一是因为害怕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把柄曝光毁了一世英名。
    二来,此事跟皇上有关,他要是直接把事情捅破,说所有人都被傅凉枭耍了,不是等同于变相骂皇帝是傻子吗?
    以弘顺帝暴戾的性情,怕是恨不得马上弄死他让他永远闭嘴。
    ——
    且说中了二甲进士的丁文志和张老头两人,馆选的时候被选中,入了庶常馆继续学习。
    到了庶常馆就等同于开始实习了,没有读书时候春秋两季长达一个月的农忙假期,只能旬休,每十日休息一日。
    这么一来,张老头想把老妻带到京城来安置也没时间,他回不去,只能托人带信。
    刚好有个商队要从京城去往汾州,他托了那些人帮忙,商队中途停留的时间长,那封信辗转到张老头的老妻李婆子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也就是六月下旬差不多七月了。
    李婆子不识字,三个儿子也都是庄稼汉,李婆子只好跑了一趟白头村,刚好请到休假回来的铁蛋。
    铁蛋是白头村目前认字最多的人。
    李婆子用筐子装了几个鸡蛋和几根黄瓜给铁蛋娘,说请铁蛋去念信。
    铁蛋娘爱贪小便宜,自然是笑呵呵收下了,说没事,她家铁蛋读书可用功了,识字呢,只管带过去念。
    铁蛋跟着李婆子到了大吉村,见到张家小院门口围了不少村民,全都是来凑热闹的。
    张老头是去年九月份中的举,今年正月上的京城。
    一般来说,如果会试不中,四月份就该回来了,可如今都过去这么几个月了,还不见人影,要么是出了事,要么就是会试也中了,当了官留在京城不回来。
    之前还有人打趣李婆子,说她男人怕是考中了飞黄腾达了,抛下糟糠之妻自己留在京城过逍遥日子。
    李婆子呸了那人一脸,心里却隐隐发慌。
    她没日没夜地盼啊盼,终于盼到书信了,听带信的人说,托他的老爷子是庶常馆里的人。
    李婆子大字不识,哪里晓得庶常馆是什么地方,只要想到这是她男人托人带回来的书信,她就高兴。
    张家三个儿子和儿媳也都在小院里站着了,见到李婆子带了铁蛋进来。
    大儿子催促道:“娘,不是说爹带了书信回来吗?你不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跑啥呢?”
    李婆子一听就来气,“我直接拿给你你有那本事看得懂?”
    大儿媳眼尖,瞅着铁蛋,“这不是邻村的铁蛋吗?听说是个读书人,你快给念念,看信上写了啥。”
    李婆子这才进屋,去枕头底下把仔细藏好的信给拿出来递给铁蛋,铁蛋打开,照着上面念了一遍。
    信上前半部分说了张老头入京之后的情形,大致描绘了一下京城的繁华风貌,中间部分说他会试中了,之后参加殿试,被皇上点为二甲进士,如今被选入庶常馆做了庶吉士,太子殿下见他没银钱购置宅院,就赐了一处二进小院给他住着,还说在京城一切都好,让家里人不要担心。
    三家人一听爹当了官,眼睛都亮了,催促铁蛋,让他快瞅瞅,后面还说了啥。
    铁蛋抬眼看了看这几个儿子儿媳的嘴脸,有些无语,继续念。
    信的最后很简单,就是让李婆子把家里的田地牲口都想法子安排妥当以后,收拾东西先去府城,然后跟着商队入京,又交代了李婆子到京城以后去某个书斋等着,他会来接她。
    看到铁蛋合了书信,三家人齐齐一惊,“这就没了?”
    “没了。”铁蛋道。
    二儿媳急了,“你是不是看漏了?”
    公公当了大官,先不说小气吧啦的也不送点金银会来接济接济家里,上京安置这种事,怎么能只想到老妻不想到儿孙呢?
    “真没了。”铁蛋扬了扬手中的书信,“你们要是不信,再去找人来念就是了。”
    三儿媳先酸起来,“我就说嘛,爹压根没把我们三郎当成亲生的,自己做了官留在京城吃香喝辣,把我们搁在乡下种地喂猪,外人哪怕是做做样子,见了面都还能问声好,爹可倒好,千里迢迢送封信来,半点没提儿孙,光顾着自个儿了。”
    乡亲们一听,也指手画脚地议论起来,说张老头实在是太自私了,好歹是亲生的,你自己做了官享了福,也不想着让儿孙沾沾光,光是把老妻接过去顶啥用,这么大把年纪能再给你生一个孝敬你还是咋的?
    李婆子气得肝疼,指着三媳妇的鼻子就骂娘,说老头子去年中了举,朝廷给了二十两银子的路费,你们跑来哭要买猪要买田,把老头子的路费都给诓走了,年初上京的钱都是跟镇上丁举人借的,到现在还没还上呢,今儿个晓得老头子当了官,一个个做嘴做脸给谁看,你那么能耐,让你男人自个儿考去!
    村里人一听,傻眼了。
    刚才还数落张老头的那几位也没了声儿。
    早听说张家三房儿媳因为不满张老头读书闹了分家,是李婆子养猪捡鸡蛋卖了换钱供自家男人读的,还有人说,李婆子连嫁过来的那点嫁妆都拿出来,全押在张老头身上去了。
    那个时候村里人谁听了不嗤笑一句李婆子傻,张老头都多大年纪了能考上?有那闲钱给他买笔墨纸砚回来浪费,倒不如多买几亩田,来年还能多收些粮食,庄稼人嘛,不怕田多,就怕手脚不勤快,只要地里去得勤,哪愁饿肚子,李婆子也不至于每天守在鸡窝边一个一个地数鸡蛋去卖,东拼西凑,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外人看了都寒酸。
    又说张家三房媳妇闹分家也不是没有道理,三家人合着老人搭伙过日子,每年公中有一部分银钱都是花在张老头身上的,就跟肉包子打狗是一个道理,那些钱谁也得不着用,花出去还捞不着个好。
    这些都是张老头中举之前的老话了。
    如今不一样,张老头不仅中了举,还中了进士,虽然不懂庶吉士是个啥,总而言之人家出息了,当官了,要在京城扎根了,这话就得反过来说。
    于是村里人看三兄弟三儿媳的眼神都变了味儿。
    你说你不支持老爹读书闹了分家也就算了,还把当爹的路费都给骗去买田买猪,如今人家借钱上京考中当了官,你反过来说当爹的自私,这算咋回事儿?
    明摆着欺负人呢嘛这不是?
    被戳了脊梁骨,三兄弟脸上挂不住,拉着各自媳妇儿就要回屋。
    大儿媳顶不住被人骂,跟着男人走了,到了家又不放心,偷偷掀开门缝瞅着外头的动静。
    三媳妇没打算走,公公当了官,心再狠也不至于忘儿忘孙,她今儿非要闹出个子丑寅卯来。
    二媳妇见三媳妇不走,她也不走,就算去不了京城享不了福,公公婆婆不还有几亩田吗?婆婆要走了,那些田和家里的牲畜还不得送人?怎么算都是送在儿子头上的,他们家地少,合该多分一些,若是连圈里的猪也能分到他们家来,那就最好不过了,一头猪能卖三四两银子呢!
    李婆子瞅着这俩媳妇,心中直悔自己眼瞎,当初怎么就让她们过了门,嫁到张家这么多年,不孝敬公婆也就算了,还整天想着怎么从公婆身上刮油,一个铜子儿都不放过。
    居家过日子你俭省一点是没错,但抠成这样只准进不准出的,李婆子还真没见识过。
    听到二媳妇说起田地和牲畜,李婆子冷笑一声,“好啊,你们要也行,拿钱来买,沟边那几亩水田,别家都卖到四两银子一亩了,老婆子我卖你们个面子,三两银子一亩。”
    二媳妇一听要钱买,急眼了,“我们家前几年也没少往爹身上搭钱,如今爹出息了,信上不都说了让娘跟着去享福了吗?你以后有的是荣华富贵享,不就几亩田,你白送咋了,非得掐斤掐两的掐这点钱,至于吗?”
    “就是!”三媳妇附和道:“娘要真跟咱们明算账,只怕算出来都是你跟爹欠着我们的,那些钱,出了也就出了,如今拿田和牲畜来顶上也是一样的。”
    李婆子气得险些呕血。
    一旁的铁蛋听了个大概,见李婆子脸都青了,出面道:“你们要算账也行啊,我给你们算,从张奶奶怀着三位叔的时候开始算,为了把你们生下来,鸡蛋吃了多少,合多少钱,生下来以后,喂了多少奶,养到这么大,吃了多少粮食,买了多少布料做衣裳,合多少钱,大病小痛的时候看大夫,花了多少钱,给三位叔娶媳妇儿的时候又出了多少。
    来,你们都说说,等把这些算完,再算算你们搭在张爷爷身上的是多少,你们骗了他的又是多少,加加减减,最后折合出来就知道谁欠谁了。”
    乡下地方,没办法随处找到笔墨,铁蛋捡了根树枝,打算在泥地上开始记账。
    二媳妇三媳妇一听,齐齐黑了脸,二儿子三儿子脸上火辣辣的疼,就跟被谁甩了几大巴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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