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人被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说得面红耳赤,有些下不来台。
    躲在门缝后面瞧热闹的大媳妇暗暗庆幸自己没留在外头,否则这会儿被那么多村里人眼睁睁地看着,脸都没了。
    铁蛋又说:“可能你们不知道庶吉士是啥意思,我来解释一下,教书的夫子说过,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里面的官员主要负责修书编纂,或者是给皇帝讲经,基本上没有油水可捞,要想混成高官拿厚禄,得慢慢熬资历。
    而庶吉士不是官,顶多算是分官之前的候选,至于候选什么,要看他们在里面学得咋样,哪怕是考核成绩过关,也要三年后才能正式成为翰林院的官员,到那时候才有正经的俸禄可拿,做庶吉士的时候,那就跟外面读书的学子一样,吃住自理,哪来的高官厚禄?
    张爷爷说得很明显了,他连安家的钱都没有,是太子殿下赐的宅院,让张奶奶一个人前去,多半是给他洗衣做饭照顾他的,这三年之内,别说享福,倒贴那都是正常的,你们拖家带口地去京城干啥,喝西北风?”
    张二张三一听,没了话。
    二媳妇三媳妇更是马上打了退堂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原来就是个往里赔钱的火坑,还好她们没嚷嚷着要跟去,否则真拖家带口到了京城,到时候一家老小等着饿死?
    李婆子对此倒是没什么怨言,她相信自家老头子是个勤奋好学的,这么多年都肯坚持下来考中了,还愁熬不过三年吗?
    只不过因为这么一出,越发看清了三个儿子媳妇的嘴脸,心里觉得凉。
    本来三个儿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就算再不高兴,也不能真跟他们动气,可三个儿子都被自家婆娘牵着鼻子走,一向是婆娘说往东他们不敢往西,前头都敢把老头子上京的路费给骗去藏着,要真跟去了京城,指不定还得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呢。
    李婆子是没读过书,也没什么文化,但她听人说过,当官的身上最不能见污点,否则就得被人诟病一辈子。
    三个媳妇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一旦让她们找到机会顺杆爬,只会害了老头子。
    想到这儿,李婆子心一横,这时候也不顾什么亲情不亲情的了,“反正我把话撂这儿,水田旱地和圈里的牲畜,你们想要就自个掏钱来买,不要我就转手卖给别人,人家收五两的,我只收四两,总能卖出去。”
    张三想说话,被他婆娘一把拽住往屋里拖。
    李婆子看得眼疼,转身回屋。
    看戏的村里人相继散去,聚到村头的大树底下闲磕牙,都在议论张家三兄弟竟然还比不得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丢不丢人?
    铁蛋虽然看不过去,可他只是个小孩子,管不了别人家的事,况且天色晚了,他要是再不回去,一会儿就得摸黑,他娘肯定着急。
    于是铁蛋也没多待,跟李婆子打了声招呼就回村了。
    张二心下愧疚,走到李婆子的屋门前,对着里头道:“娘,你啥时候走,提前说一声,我杀只鸡炖了给你补身子。”
    二媳妇一听,脸都气绿了,人家是去享福,熬过三年想吃啥没有,她前头坐月子的时候都舍不得杀鸡,就想留着多下几个蛋,合着不是他养的鸡,想杀就杀?
    “你给我回屋去!”瞅见媳妇瞪着自己,张二难得的硬气了一回,“这是我娘,生我养我十几年,我杀只鸡孝敬她咋了?”
    “要杀鸡,你先杀了我!”二媳妇气不过,那死老太婆,人都要去京城了,还要跟儿子明算账,几亩田也收钱,她都算到这份上了,凭啥白白杀只鸡给她吃?
    就不给,宁愿喂进狗肚子里也不给她糟蹋了!
    张二在三兄弟里面算是比较有良知的,刚才就当着村里人的面被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给说得无地自容,这会儿瞧见婆娘的嘴脸,心中被激起了怒火,二话不说回过头去鸡圈里拎了一只老母鸡出来,又去灶屋拿了把刀,直接往鸡脖子上一抹,老母鸡扑腾几下,断了气,流了一地的血。
    二媳妇愣了一下,不干了,直接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是她一把谷糠一把菜养了两年的下蛋鸡,就这么被挨千刀的给杀了,这不是挖她的肉吗?
    张二也不管这倒霉婆娘怎么哭闹,就着灶上锅里的热水把老母鸡给烫了毛弄干净,三两下剁成块架锅炖上。
    鸡肉炖熟的时候,张二拿了大海碗,先舀了大半碗鸡肉,再往里添汤,正准备给自家娘送去,就被突然进来的二媳妇一把夺过去,嘴里咕哝了句什么。
    张二心下一恼,“你给我放下!”
    二媳妇不依,“咋了,我养的鸡,你娘能吃,我儿子就不能吃?”
    张二冷着脸,“你要给顺子盛,锅里还有,那是给娘的。”
    “娘吃得了这么多吗?”二媳妇不给,怕张二伸手抢,将大海碗藏在身后,说,“你别以为我没看见,锅里就只剩些汤汤水水了,要吃你自个吃去,我儿子正在长身子,要吃肉。”
    “你甭管她吃不吃得了,这是我孝敬娘的。”
    “你要当孝子,自个养鸡去,凭啥杀我的鸡去孝敬?我欠她的?”二媳妇嚷嚷。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李婆子早在自个屋里听到了,她一边伸手抹着眼泪,一边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啥可收拾的,娘家陪嫁来的那点东西,早被她换成钱给老头子买笔墨了,如今瞅瞅这屋里头,油灯能照亮的地方,啥都没有,寒酸得可怕,李婆子只有两套衣裳,一套是穿在身上的,打了补丁,另一套稍好一些,虽然没补丁,但也是半新不旧了,平时都舍不得穿,就想着哪天老头子出息了她再穿出来,虽说算不上体面,却不至于丢他的脸。
    收拾了半天,也没收拾出个什么名堂来,李婆子索性停了手,坐在床上哭了一场,之后抹了把泪,这才打算摸去灶屋煮几个红薯吃。
    刚出门,就看到二儿子端了碗过来,是个小碗,碗里大半都是汤,只有几块鸡肉,被屋里的油灯光照出点油星子来。
    张二满心无奈,他本来是想把那大海碗里的鸡肉给娘送来的,无奈自家婆娘凶悍,抢了就回房栓上门,等他进去,娘几个都吃得只剩满地鸡骨头了,哪还有什么肉。
    “娘,这是刚炖好的鸡汤,您好歹喝几口吧,补补。”
    张二的声音满含愧疚。
    想到老娘含辛茹苦几十年带大了三兄弟,从来没得过他们一句好话不说,几兄弟还不管不顾由着婆娘胡闹,爹娘尚在人世就闹了分家,分家这些年,各过各的,哪怕是年节都没想着来请二老去吃顿饭,更别说吃块鸡肉了。
    张二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婆子摆摆手,“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补什么,你端回去吧,鸡汤太腥,我喝不了。”
    张二如何听不出来李婆子在说什么,心里堵得厉害,“娘。”
    李婆子叹了口气,说:“我仔细想过了,我和老头子名下的那些田,还有圈里的牲畜,你们三兄弟都拿去分了吧,田里的粮食收了也归你们,我就不要你们的钱了,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母子情分怕也就到这儿了。”
    张二慌了,“娘你说什么呢,你不要钱,怎么去京城找我爹?”
    “我先去县城给人做短工,等攒上三五个月,把路费攒够了再去京城。”
    张二一听,眼圈顿时泛红,把汤碗放在旁边的石墩上,扑通一声跪在李婆子跟前,“娘,是儿子不孝,白瞎你养了这么大,儿子却被个婆娘牵着鼻子走,猪油蒙了心没能好好孝敬您,您放心,拿了爹的那些钱,我一会儿就给您送还回来。”
    说完,咚咚咚给李婆子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匆匆忙忙回屋去了。
    刚才的事,二媳妇一直在窗口看着,眼瞅着张二要来拿银子,她赶紧把门栓死不让他进来。
    张二推了两下门,没反应,他直接抬脚踹,踹了几下把门闩踹断,这才走了进去。
    二媳妇把钱藏在衣柜里,见他要去翻,急了,“你要干啥?”
    张二没说话,翻出分来的那七两银子就往外走。
    二媳妇一把拽住他,又哭又闹,“才杀了鸡,你又想拿钱,你干脆把我的命拿去给她当路费算了。”
    “这是你的钱吗?”张二转过脸来,怒得好似凶神恶煞,“田翠花你看清楚,这是你的钱?你几时挣来的?”
    二媳妇嘴硬,“这是爹答应给咱家买田买猪的。”
    “那是爹答应的,我没答应!”张二一把甩开她的手,“这是我爹辛苦了半辈子挣来的血汗钱,你咋有脸拿?”
    二媳妇被骂得跳了脚,“张二柱,当初是谁说拿了钱咱家可以多买两亩田,来年能多收成几百斤粮食的?拿钱的时候你不说,这会儿倒反过来指着鼻子骂我,合着好人都让你做了,我就里外不是人了是吧?”
    张二懒得跟她掰扯,直接朝着李婆子那屋去。
    李婆子正蹲在灶前添柴,灶上煮着红薯。
    张二在门前见着自己刚才放在那的小碗,碗里的汤没人动过,已经凉了。
    张二喉头哽得厉害,挪步进去,看着李婆子佝偻的脊背,把布包拿出来打开,“娘,这是之前我们从爹手里拿走的七两银子,您收好,上京路途遥远,吃个饭都得花钱,没钱去不了。”
    李婆子把烧火棍放在一旁,撑着膝盖站起来,回头望他,无声叹气,“明知道你媳妇儿性子生成那样,你这又是何必,把银子还了我,以后你那个家还能安生?”
    “这您就甭管了。”张二硬把用布包着的银子塞到李婆子手里,说:“这本来就是爹的钱,而且还是路费,我们不该拿的。”
    李婆子看着手里的银子,只觉得沉甸甸的。
    张二羞愧地低下头,“前些年闹着要分家,儿子也是无奈,毕竟爹都那么大年纪了,谁知道能不能考中,儿子有家有室有孩子要养,不敢把钱全押在爹身上,如今爹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中了,儿子也没脸来找他讨要什么好处,咱家穷,娘也是知道的,儿子只能把钱给您还回来,至于多的,我也帮不了你。”
    张二回房的时候,二媳妇早就哭成了一团,对着她又踢又打。
    张二一把将人拽到一边,怒斥,“你要想好好过了,就给我闭嘴,要不想过了,就收拾东西回你娘家去,你去拿你爹的路费试试,看他给不给你买田买猪。”
    二媳妇从来没见过自家男人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之间吓傻了。
    大媳妇在门缝后头瞧了一场热闹,回头对自家男人道:“老二可真出息啊,赔了银子还搭只鸡,这不是成心打我们的脸吗?”
    见自家男人闷着头,大媳妇喊了声,“当家的,你咋不说话?”
    张大沉默了会儿,说道:“把钱还回去吧,老二说得对,那是爹辛苦了半辈子才挣来的血汗钱,咱们这么拿,是丧尽天良。”
    大媳妇不干,“凭啥啊?咱们分家的时候就没分到啥好东西,如今这些银子,就当是给的分家补偿了,再说爹都同意了的,凭啥要还回去?到了嘴的肉你让我吐出来,可能吗?”
    张大看过来,眼神阴冷阴冷的,“你还不还?”
    大媳妇想到刚才田翠花被老二一通呵斥的情形,再看自家男人的眼神,心中怂,嘴上还是不肯,“要还你自己去还,省得我看了糟心!”
    张大起身,从藏钱罐里数了七两银子出来,拿去还给了李婆子。
    张大没说什么,只是让她上京路上注意安全。
    这是老头子的钱,李婆子自然不可能说不要,本想劝劝张大,让他以后跟媳妇儿踏实过日子,别吵吵,结果人家还完钱就跟躲瘟神似的一闪身出去了。
    李婆子到了嘴边的话瞬间给咽了回去。
    张三家是最后来还钱的,他们家倒是没吵没闹,两口子有商有量,也觉得为人子女当成这样实在丧良心,两口子来给李婆子赔了个不是,还了六两银子,三媳妇还跑回去把刚做的贴饼子给送了两个过来。
    李婆子只收银子,说:“这些钱本就是老头子挣来的,我收下理所应当,至于饼子,我就不要你们的了,免得以后扯皮说不清,既然收了钱,那我明儿就走,那些田地和家里的牲畜,你们三兄弟看着自己分去吧!”反正她来分他们也不会听她的话。
    张三家两口子对看一眼。
    张三本来想说不忍心要老娘的,被他媳妇儿揪了揪袖子之后,又犹豫了,硬邦邦地道了声谢就跟着媳妇儿回屋了。
    ——
    确定没人再来,李婆子关上门,数了数银子,一共二十两,她仔细用布包好贴身藏着,吃了红薯就歇了。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收拾好出了门,身上穿的仍旧是打了补丁的那身衣裳,李婆子本来想换的,可一想,自己穿得寒酸些,就没有人能想得到她身上有银子,兴许上京就能顺顺当当的。
    她一路步行去了镇上,搭上一辆去县城的毛驴车,在县城买了两个肉包子吃下,跟着去进货的车队到了府城,她运气好,到府城的当天就遇到有商队要上京,跟人谈好了价钱,就一路北上了。
    到了京城的前一夜,李婆子才把自己身上穿的补丁衣裳换下来塞进包袱里,向人打听了张老头说的书斋位置,到了之后向书斋掌柜说明情况,掌柜受张老头所托,见着了人,第一时间就差了人去传话。
    张老头听说老妻来了,跟掌院学士告了半天假,把老妻接到了自己住处。
    是个不大不小的二进院,距离庶常馆不远,在胡同里。
    李婆子一辈子没住过这么气派的院子,进去后仔细打量了一下,然后看向张老头,“老头子,这就是太子殿下分给你的小院?”
    张老头见着老妻,心中高兴,笑着点点头,“对。”
    李婆子惊叹道:“真气派啊,你看看这青砖,这瓦片,在咱们乡下见都见不着。”
    张老头搬了凳子出来给她坐,问了问家里的情况。
    李婆子不想他难受,只含糊地说一切都挺好,她安排妥当才来的。
    张老头闻言,心中叹气。
    哪怕老妻不说,他也猜得到,几个儿子怕是没少闹。
    想到这儿,张老头拍拍李婆子的手背,说:“京城开销大,我没办法把他们全都接来,他们要怨我我也没辙,就这么着吧,等三年后考核过了又再说。”
    李婆子挤出个笑脸来,说:“老头子你别担心,我来就是给你操持家务洗衣做饭的,咱们俭省些,总有一天能熬出头。”
    ——
    这天,傅凉枭下朝回东宫,杜晓瑜正在给少安喂奶。
    见他进来,杜晓瑜有些难为情,背过身去。
    傅凉枭笑了笑,坐下来,用商量的口吻道:“筱筱,我给你找个粗使婆子,你看如何?”
    杜晓瑜诧异,“这种事为何要同我商量,再说,你是太子,也犯不着管这事儿啊!”
    “不是。”傅凉枭摇摇头,“她从乡下来,刚入京,我是想让她来你院里伺候,从洒扫做起,一来让她有个能挣钱的差事,二来,让她跟着学学规矩。”
    杜晓瑜没异议,“嗯,你自己看着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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