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稼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母后了。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宣仁皇后就下了懿旨,大丧期间,暂不接见先帝诸子,就连太子逄稼也不例外。逄稼在太庙祭奠的时候,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母后,可是宣仁皇后连看都不看逄稼一眼。逄稼知道,这是非常异样的情形。母后虽然对自己非常严格,但是也非常慈爱,绝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不过,父皇暴崩,叔父继位,宣仁皇后率先表态拥戴,这一切举动也都是非常异样的情形。非常之势,必有非常之举,逄稼外表平静,内心无比焦急地等待着事情出现一些变化。
    今日,宣仁皇后忽然派一个内侍来传懿旨,命逄稼到奉德宫见她。逄稼即刻就启程赶往奉德宫,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母后说。
    “母后长生无极。母后这几日可还安好?儿臣……”
    “稼,你在太庙守灵可还好么?每日值守,身子可还撑得住?”宣仁皇后打断了逄稼的话,问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逄稼作为太子,并不需要真的每日在太庙里守灵,所谓守灵,只是名义上的,逄稼只需按时祭拜就行,并不需要每日值守。逄稼是极为谨慎的人,敏锐地发现了宣仁皇后话中的异常。宣仁皇后历来说话办事条理清晰,今日如此大反常态,必是有缘故的。
    “儿臣还好。”逄稼简单的回说道。
    “那就好。你父皇因病驾崩了。陛下是你父皇临终前指定的继位人,也是你父皇早就默定的继位人,只是不便于对外人说罢了。你们兄弟们都要衷心拥护陛下,为陛下分忧,你是先帝的嫡长子,要带好头,你懂么,稼?”这话问的也莫名其妙。父皇如何驾崩、永诚亲王为何继位是已经明发诏书、昭告天下的国事,天下无人不知,自己这个太子怎能不知?虽然逄稼深知其中必有大的变故,但皇位更迭是国家最敏感的政事,稍有不慎,就会灭家灭族,所以,逄稼一听到先帝指定叔父继位,母后毫不犹豫地表态拥护,他立刻也表示了拥戴。现在又忽然问这么一句,自然是多此一举,当然,也必是另有缘故。
    逄稼不敢多说,但也不敢不说,如果这个问题不回答,那就表示不赞成宣仁皇后所说的衷心拥护当今陛下,那可是视同谋逆的灭门之罪。于是,逄稼简单说了一句:“喏,母后。儿臣一定和弟弟们竭诚辅佐陛下。”
    “那就好。”宣仁皇后淡淡地说道。
    逄稼敏锐地发觉,宣仁皇后已经说了两个“那就好”了。“那就好”这三个字,细细品味一下,隐含着一种表示放心了的意思。逄稼明白了,这是母后在暗示自己,不要让她“不放心”,要朝着拥戴新君的方向来说话。逄稼意识到,母后这也是在暗示,奉德宫里有人在监视监听他们说话。
    其实,宣仁皇后这是过于谨慎了。她即便不做任何暗示,逄稼也早已猜到,今日母子见面和对话,肯定会有人监视、监听的。
    逄稼思索着要说一句什么特殊的话,好让母后明白,自己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想了一会,说道:“母后,这几日天寒,儿臣昨日晚间觉得冷,又有些嘴馋,就着人煮了几个羊头,味美之极,儿臣贪吃了好些,到现在还没有克化开呢,肚子里胀的着实难耐。母后这里可有些浓茶?儿臣讨母后一杯浓茶,来消消淤食吧?”
    “你呀,这么大了,怎的还如此贪吃?”宣仁皇后慈祥地笑了,对着门外的宫女们说:“煮些茶来。煮得浓一些。”
    宣仁皇后明白了,逄稼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暗示。逄稼刚才也说了一句暗语。隆武大帝生于北陵,受其生母的影响,最喜食水煮羊头,每日必不可少。逄稼却极其厌食羊头,但却从不敢跟人说自己厌食羊头,以免引起隆武大帝不快。他厌食羊头,是只有宣仁皇后一人知道的小秘密。
    母子二人暗语传递都到位了,于是开始放心地说正事。
    宣仁皇后说:“稼,我有一件事情要说与你。陛下继位后,除了我与你,你父皇的嫔妃都已迁至离宫了。陛下仁慈宽厚,让你我依然住在宫内。我是后宫妇人,住在宫内,倒也无妨。可你,终究是男子,现在各宫里住的都是你的婶娘辈的,你若还是住在长乐宫,就不大合适了吧?”
    “母后说的极是。儿臣也觉得自己住在宫内十分不妥当。”
    “那就好。稼,你可知道,你之所以能够住在宫内,是因为你太子的特殊位分。陛下宽仁,执意要保留你太子的名分,还打算万年之后将大位传给你。你对此,可有何主张么?”
    “母后,儿臣正想与母后说一说此事。母后,儿臣实在不宜担当太子的重任,儿臣已经多次恳请陛下改封儿臣一个别的位分,然后在陛下诸子中择贤另立太子,可陛下就是不恩准。”
    “陛下自小便最疼爱你。你父皇刚刚驾崩,陛下哀思过重,把对你父皇的哀思都转加到你身上来了。这是陛下仁厚。可是,你作为陛下的子侄,心里可不能糊涂啊。稼,你心里要想清爽了。”
    “母后说的是。儿臣打算不断地上书陈情,奏请陛下恩准儿臣的所请。儿臣想请母后也跟陛下关说关说。”
    “很好。我会去的。那你想奏请陛下改封你个什么位分?”
    “儿臣谨遵陛下旨意,不敢妄议。”
    “稼,你很晓事。但,改封的事,可不是妄议。你自请改封,陛下即便恩准了你的所请,也必会问你自己的想法,所以你自己还是要先想清楚。”
    宣仁皇后的意思很明确,这是要逄稼自己先说出一个意向来,一来表明逄稼自己是决意放弃太子名位,二来是自己做好打算,趁着放弃太子名位,与皇帝做一个交换,换来一个妥当的处置。
    逄稼心里也很清楚,与皇帝要的这个处置,首要的当然是要安全,要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但这个问题太过复杂,逄稼心中苦苦思索过多次,迄今仍未想清楚,哪个处置能够让自己这个先帝嫡长子、“前太子”安全?!怀璧其罪,无论他是什么位分、他在圣都什么地方,他这个先帝嫡长子、“前太子”的特殊身份都不可能让他“安全”。
    “儿臣愚钝,请母后指点。”
    “好。稼,你是你父皇的嫡长子,又做过太子,因此改封的位分不会太低,要么是封为亲王,要么是封为郡王。我的意思啊,亲王地位太尊,是陛下赐予那些于社稷有特出功勋之宗室的恩赏。稼,你于社稷无尺寸之功,德不配位,并非福音,因此呢,亲王之位,非你所应得,你就不要奢望了吧。”
    “喏,母后教训的是。”
    “依我之见,你还是奏请陛下分封你作郡王最为妥当。陛下已经跟我说了,打算推行新的政体,大丧之后,除了太子和未成年的皇子,其他皇子都会封到各地去做郡王。你是陛下的子侄,与陛下诸子无异,到地方上去做郡王,是最为适宜的。你久在圣都,性子都拘得敛住了,身子也越来越弱,正好趁机去郡国,好好松快松快,将息一下身子,你看好么?”
    宣仁皇后话里面传递出来的意思,逄稼一听就明白了。第一,到郡国里去,比待在圣都里,要安全的多。第二,皇帝把自己打算施行的新政都已告诉了宣仁皇后,可见已与宣仁皇后谈过自己的事情了。第三,加封亲王,位分过高,皇帝的戒备无法解除,莫如封为郡王,离圣都远,离皇位也就远了,这样更能让皇帝放过自己。有了这三层意思,逄稼心里已完全明白,知道如何应付现在的局面了。
    “儿臣谢母后指点迷津。如此甚好,儿臣立即照此上书陛下。”
    “还有两件事情,我要说与你。第一呢,是政事。陛下特意嘱咐,他欲行新政之事,此时尚未定论,只是说与我一人知晓了,我今日因要与你商议改封之事,才破例告诉了你,你出去不要告于他人,否则,泄露了陛下的新政,妨碍了陛下的大业,那可是大罪。第二呢,是咱们家的家事。我出宫不便,又是大丧期间,更不宜抛头露面。我们娘俩见上一面也不容易。我今日要嘱咐你一些家事:你要约束好你的那些兄弟们。他们呢,从小长于深宫,于政事民情毫无经验。虽然陛下仁厚,对他们颇为照料,保留了他们原来皇子的称谓和尊荣,但他们作为陛下的臣子和子侄,岂能安享这些非分的称谓和尊荣,这是极其不适宜的。他们与你不同,你曾做过太子,陛下又格外关照,改封的位分太低了,陛下是不会允准的,因此可以奏请改封为郡王;但你的那些兄弟们没有这个顾及,不能与陛下的皇子们相提并论,既不要再称作‘皇子’,也千万不要奢望着封王,他们安心地做个闲散宗室、安享富贵就是了。你父皇刚刚驾崩,尸骨未寒,让他们千万不要生事,平日里的怪癖都要改一改,否则,宗室们和王公大臣们都会笑话你父皇和我教子无方的。一旦惹出事端,我也保不了你们。不过呢,这些话,你等大丧之后再去说与他们听。大丧期间,你好生在长乐宫里待着,不要见你的这些兄弟,也不要见那些外臣,就是你的舅舅们也都不要见。你明白么,稼?”
    “儿臣明白。儿臣谨遵母后懿旨。请母后放心。”
    “那就好。你下去吧。”宣仁皇后说着,慢慢站了起来,但是没有走动,只是远远看着逄稼,盯着看了好一会,才接着说:“圣都里太冷,你身子弱,要多保重,懂吗?”宣仁皇后的眼里隐隐含着泪光,但她努力压抑着,终究没有让泪流下来。
    逄稼也压抑着心里的苦楚,跪下来朝着母后叩了一个头,口气异常平静地说:“母后也要善加珍重。儿臣告退了。母后长生无极!”逄稼直起身子,与宣仁皇后又稍稍对视了一会,无声地退下了。
    宣仁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地啜了一会,等逄稼走远了,冷冷说道:“光禄卿大人,你可以出来了吧?”
    雒渊概从大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慢慢地说:“皇后娘娘深明大义,措置周全,臣无比钦服。”
    “光禄卿大人,你也看到了,逄稼是真心地不想再做太子了,这是他的真心,希望陛下能够体谅他,务必免了逄稼的太子之位吧。另外呢,希望光禄卿大人能够与陛下好好关说一下,就像方才我与逄稼说的那样,恳请陛下不要封逄稼做位分最高的亲王,还是让他去边陲郡国做个分封郡王吧。光禄卿大人,你是明白人,以逄稼的这个身份,如果封为亲王留在圣都,总会有那些小人心怀叵测地设法拥立复辟,这对陛下、对新太子、对逄稼本人,对大照社稷,都是不好的。望陛下和光禄卿大人能够理解我和逄稼的一番忠心和苦心。”
    “臣一定跟陛下转达皇后娘娘的意思。”
    “刚才我与逄稼说的关于他的那些兄弟的事,也烦请你代我转奏陛下,恳请陛下免了他们皇子的称号,也不要封给他们王位,让他们做些闲散宗室就很好了。恳请陛下严加管教他们。我教子无方,他们都被我骄纵坏了,平日里就不大讲规矩。他们如有做的不恰当的,恳请陛下严厉惩戒他们。”
    “皇后娘娘过谦了。先帝的列位皇子,都是教养极佳的。不过,皇后娘娘方才的话,臣也一定只字不漏地回奏给陛下。”
    “那我谢过光禄卿大人了。”
    “臣不敢,不敢。”
    “还有一事,我想请光禄卿大人代向陛下转奏。”
    “皇后娘娘请讲。”
    “那个周端啊,一直是跟我长起来的。我的意思呢,暂时让他住到奉德宫里来,不要让他在宫里其他地方呆着,更不要放他到宫外去,一个前朝末帝、旧主,处置不好,就是绝大的麻烦。一来呢,他已经快十七了,在宫里其他地方呆着,到处都是些嫔妃,实在不大像话。二来呢,他在别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他的身份特殊,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有损陛下宽仁厚德的圣名。让他到奉德宫里来,我为陛下看管他,似乎更加妥帖一些。还是那句话,在我这里待着,宫外的那些旧臣们就不会有拥立周端复辟之心了。你说呢,光禄卿大人。”
    “喏,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深谋远虑,对周端末帝的措置,臣万分服膺。娘娘放心,臣一定会向陛下转奏的。”
    “好,那我代周端,也谢谢光禄卿大人了。”
    “臣惶恐,不敢,不敢。娘娘如果没有其他事,臣就告退了。”
    “光禄卿大人走好。”
    “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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