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楼的小包间内,这本该是一场宾主尽欢的放榜庆祝会,到了现在,却突然就变成了一场年轻人一起大声抨击实事的座谈会。
    三人之中,一位乃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大司马家的独子,一位是朝廷九卿之一的太常卿长子,都是真正的上层人士,权贵豪阀出身,最后一位则是普通的外乡落榜士子,三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喝着酒,一边大肆地点评当今时局,彼此皆为当下晋国官场的黑暗而叹息不之,心有戚戚。
    饶是陈靖和祝凤先两个人从小在家耳濡目染的,都已经大概的对这晋国官场和社会有个基本印象了,但也从未想过,竟然已经糜烂至此,毕竟之前大家做事,还是讲究一个不能被人抓到把柄,起码面子上要都过得去。
    杨安生放下酒杯,吐出一口浓郁的酒气,用双手掩面,低声哀叹道:“想我堂堂晋国,早在三十年前,还是拥有近五州之地的南地大国,虽说比不过中庭那些世袭诸侯,但在这偏僻的南地也算是一方霸主了,就连旁边的卫国,那都是岁岁称臣,年年纳贡,不曾想,短短不过三十年的时间,竟然就已经堕落到了如此地步,莫说那凉国蛮子劫掠我大晋两州之地,就说当年为了让那卫国出兵,朝廷竟然狠下心向他们割让了整整三郡之地!可恶,可恨,可悲啊!”
    他这酒醉之后从内心深处有感而发的一番话,就算是代表了整个晋国上下所有有识之士的心声。
    数十年前的南地,虽说也跟现在的中庭一样,都是群雄割据,各自为战的局面,但当年的晋国,那可真是霸主中的霸主,一个难以逾越的庞然大物。
    虽说各国彼此划分州郡的标准不一,导致州与州的大小不一,就比如燕州,论大小,起码是凉州的三倍大,可当年的晋国,那可是号称拥有五州之地,就算各州之间的大小不一,但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到底有多么广阔的疆域,甚至连旁边占据了天险的卫国,都要主动俯首称臣,年年上缴钱粮纳贡,不光如此,更要送来皇子和公主过来做质子,以示臣服,当年那是何等的风光,可是在南边的凉国突然崛起之后,一切就变了。
    三十年前,燕州一役,彻底地打垮了这个南地的最强帝国。
    凉国当时统帅骑军,主攻燕州方向的大将军常定方指挥兵马,迅猛突进,直接选择在燕然湖边与晋国主力决战,毕其功于一役,收获大胜,斩敌六十余万,坑杀晋国降卒三十余万,至此,晋国精锐全军覆没,从威名赫赫的南地霸主,突然变成了手无寸铁的羸弱老人。
    晋国朝野震动,元气大伤,几乎到了要灭国的时候,若非当时朝廷果断割让了整整三郡之地给卫国,再送去了大量的金银收买卫国高官在朝堂上游说,终于换得对方出兵,又恰逢春日冰化,常定方从凉州带出来的兵马普遍不识水性,无法横渡燕然湖的天险,而且之后统帅全军的大将军常定方突染恶疾,没撑几日就病逝了,只怕晋国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只存在于史册之上了。
    陈靖的父亲,如今位列三公的当朝大司马,也正是在当时被皇帝看重,临危受命,收敛晋军残部御敌,在各种堪称机缘巧合的因素帮助之下,得以保下了晋国,有此护国之功,这才得以获封位高权重的大司马之位,直到今日。
    而那位凉国大将常定方,十六岁从军,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得当时已经传至第二代的凉帝赏识,二十岁便官至骠骑将军,功勋卓著,封万胜侯,二十一岁那年大破晋国精锐,跑马圈地,攻下了燕州,时至今日,他的画像仍旧高挂在皇城之内的功勋阁中,以供后世子孙瞻仰,求他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凉国万胜,单单是他的名字,至今被人给提起来,仍会吓得晋**中老人浑身发抖,不敢言语,甚至在燕州,被一些本地人当做天上的战神转世来跪拜,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如彗星般耀眼的绝世天才,却在一生中最为显耀光荣的时刻,突染恶疾,猝然长逝于燕然湖边。
    更为可惜的是,这个年轻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留下一位子嗣。
    之后晋国人或许是为了挽回那么一点颜面,都传说是听闻陈靖的父亲,当朝大司马陈燮虎来领兵,常定方恐怕自己一世英名不保,是被活活吓死的,不过这也就是晋国内部流传的笑谈罢了,陈靖自己知道自己父亲的那点斤两,要说领兵有方,那确实,不然也不会被临危受命,可是要跟这种勇冠全人族的神仙中人比试,那还差不少斤两,更何况当年的晋国主力已经被全歼,他老爹拿着一帮老弱病残想吓死常定方?笑死人家还差不多。
    这些前尘往事暂且不谈,听到杨安生叹息悲斥了一番之后,祝凤先亦是有感而发地开口了。
    “杨兄说的不错,当年的晋国,那是何等的风光啊,只可惜我等生不逢时,时至今日,晋国竟已经成了如今这般,当年祖先们在南地开疆拓土的风采,真是令人心神往之,我只恨自己不能早生三百年,回到那风流的年代,纵情高歌,挥墨成文!”
    “更可恨的是那卫国,就该早些根除了才是,一帮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知感恩,不知回报也就罢了,竟然反在我晋国落难之时落井下石,趁机要挟,从我晋国抢走了整整三郡之地,这简直比那野蛮的凉国还要可恶!此乃真小人也!”
    杨安生听闻,重重一叹,恨声道:“唉!我辈无出头之日,上层却只知淫乐,这等国家,何来的未来!”
    祝凤先和杨安生两个人开始就时局互相发泄着对于晋国现状的不满,两人志趣相投,聊得火热,之前那因为落榜而产生的阴霾,也被暂时地一扫而空。
    反倒是本该最为豪放不羁的陈靖,只是把双手撑在桌子上,手腕转动,轻轻地把酒杯送入嘴里,酒水一口一口下肚,他只是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因为从两个朋友的话里,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卫国的太子。
    端木朔风!
    哪怕是当年卫国做了不齿之事,落井下石,但卫,晋两国一是本来就一直是好邻居的关系,互相之间的姻亲都不少,现在又要共同面对南边凉国所带来的威胁,在外界的压力之下,双方不得不结盟,故而彼此之间,尤其是两国上层的皇室和大臣们一直往来频繁。
    端木朔风远在还未真正的上位之时,便随着卫国的使团一起来过晋国。
    陈靖当时作为大司马之子,又是世家豪阀出身,有幸在宴会上见过他一次。
    用八个字就可以概括陈靖对他的印象。
    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他的目中无人,并非是因为自己出身卫国皇家,从小锦衣玉食所导致的自视甚高,那种人,其实大多内里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草包,正想反,他乃是因为自身太过优秀,所以本能地蔑视周围的其他人,在他眼里,什么晋国皇室,其实就是一帮狗屎,他丝毫看不上对方的表现,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不知所谓的跋扈,但陈靖却能够深深地理解对方当时的心情,就跟他看到了街边衣不遮体的乞丐一样,难道他堂堂大司马的独子,会把路边的乞丐当做同样的人来对待吗?
    哪怕他根本就不是故意要歧视穷人,但他本质上就根本不可能看得上一个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大字不识而且又没骨气自力更生的货色,而端木朔风眼里的晋国,就好像是他陈靖看到路边的乞丐一样,不,或许比那还不如,因为他陈靖最起码看到乞丐的时候,还有基本的同情心。
    可是理解不代表就认同,更何况他自己本就是晋国人,被人如此轻视,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羞辱之感?
    总之从当时起,他便对整个晋国,对现在的皇室,以及那些只顾弄权,不顾国家安危的官员们,有了深深的不满。
    到底是何等无能的蠢材,才可以把祖宗传下的浩大家业败坏到这种程度!
    所以他根本就懒得去靠父亲的关系去朝中为官或是去军中历练,他选择靠自,逐步地掌控了整个京城所有见不得光和下九流的行业。
    或许在外面不懂的人看来,他那就是懒,是吃不了苦,自甘堕落,但是他自己才知道,那又有什么用?
    就算他去了军中,就算他将来替下自己的父亲,接任了大司马的位置,难道他就有常定方的本事,能带着这帮只会拖后腿的废物挡住凉国的进攻?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本事,他的长处并不在领兵作战,那做官就更不可能了,朝廷官员,基本上唯大司徒一人马首是瞻,自己又不是对方的门生,要想混出头,要多少年?就算等他真的混出了头,那又是什么时候了,只怕晋国早已国灭。
    说到底,其实用最简单的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他陈靖,凭什么帮这群尸位素餐,成天只会骄奢淫*逸的混账东西来守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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