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站着,突然听见那口水井传来应答声,吓了他一跳。沈秀说道,“今年不是大旱吗,井里没多少水,就准备挖深点。”
    管家笑笑,“原来如此。”
    谢崇华不知谁来找自己,顺着梯子上来,半身都湿漉漉,衣服上都是掘井时沾上的泥。井里狭小,稍微没留意,就会刮到石壁的苔藓。脸上胳膊上都蹭有青色,哪里还看得出半点俊朗模样。
    从井口出来,谢崇华见到来人,颇为意外,“莫管家。”
    面对未来姑爷,哪怕是歪瓜裂枣莫管家也得对着他笑,也就不能嫌他脏了,上前作揖恭敬说道,“ 谢公子好眼力,小的今日来,是受老爷嘱咐,可否请您和您母亲放下手中活计,听听这要事?”
    沈秀泡了茶出来,听见这话,更觉奇怪,到底来寻他们作甚?仁心堂在镇上可是无人不知,是数一数二有名气的富贵人家。
    一会谢崇华换好衣服出来,三人坐在葫芦架下的石桌旁,莫管家才说道,“谢公子认得小的就好解释了,就怕两位将我当做骗子。”他面向沈秀说道,“我们齐府八姑娘和令郎熟识,老爷也颇为赏识令郎,有意想将八姑娘许给令郎,就想看看两位的意思如何。”
    谢崇华脑袋一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沈秀也是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管家说道,“就是我们家老爷想让谢公子做齐家的姑爷。”
    意思简洁明了,这回沈秀可算是听清楚了,倒是谢崇华懵了神,仍觉像做梦时的梦话。齐家不是嫌弃他的出身么?而且不久前还闹过钱袋的误会。怎么会突然要把齐妙许配给自己?难道是齐妙将草履夫妻的骗局说给了齐老爷齐夫人听?真说了的话,那是不是把他当做趁人之危的小人了?一时心下不安,“齐老爷齐夫人为何突然做这种决定?”
    管家不好说这事儿是瞒着齐夫人所为,说道,“老爷为何这么想,小的也不知道。但老爷最疼八姑娘,毕竟嫡出的就这一位,如果不是看中谢公子的人品,也不会将八姑娘许配给您不是?您如今只要叫媒婆去就好,要尽快。三书六礼的还得费些时日,入秋后好日子多,拖到入冬后,就不好了。”
    谢崇华仍觉奇怪,忽然想到了什么,“齐夫人可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管家心头咯噔,这人真是有眼见力。可他世面见多了,怎会因为这个而露出破绽,笑道,“当然是老爷夫人都同意的了。”他挪了挪不太稳当的凳子,低声,“八姑娘也是乐意的,谢公子只管放心吧,只要你来,就是我们齐府的姑爷了。”
    听见齐家人都同意,谢崇华的疑心太消散。虽然仍是云里雾外,可这当真是天大的喜事。他正觉和齐姑娘大概今生无缘了,却峰回路转,这是在让他喜出望外。
    这是他没想到的,更是沈秀不曾想到的。
    沈秀越听脸上就越露愁苦,一心想着要花许多钱了。她本来觉得再苦半年,就能给儿子办个体面的喜宴,谁想来了一门富贵亲,那钱真是塞牙缝也不够的。
    她面有急意,擒紧衣角,问道,“齐老爷当真没有弄错?会不会是看错了人,不是我儿子,是其他村同名同姓的公子”
    管家笑笑,认真道,“绝对没有弄错,就是令公子。榕树村的谢崇华谢二公子。”
    见他字字坚定,沈秀的心瞬间沉到了底。
    将那齐家下人送走后,沈秀进屋了还晕乎了好一阵子,抬头问儿子,“那、那齐老爷当真要把女儿许配给你?”
    谢崇华也很意外,自己没去提亲,反倒是被齐老爷看上,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来的人是齐家管家,他犯不着跟自己开这种玩笑,也略微恍惚地答道,“嗯。”
    沈秀仍是晕乎乎,坐在矮凳上发愁,“这婚事可如何是好,要让齐家人笑话了吧。”
    她先想到的不是那姑娘如何,而是那姑娘他们家好像娶不起,哪怕是娶过来,又怕伺候不起。她宁可儿子娶个力气大会干活的,不然家里多个娇气姑娘,儿子更苦。
    谢崇华见母亲又发愁,以为她是愁聘礼,安抚道,“娘,不必担心。人家既然有这个意思,就已经想到我们家的状况不是经得起铺张的人家。若他们在意这个,想将婚事办得十里风光,也不会瞧上我了。”
    沈秀点着头,这婚事是她意想不到的,人家肯把那么富贵的女儿嫁来,她又喜又忧,没有拒绝的意思。但还是想把儿子的婚事办得体面些,就怕给儿子丢了面子,在岳父家抬不起头来。她又叹了一气,“那种娇滴滴的姑娘,日后哪里能做农活,给你减轻担子,只怕还要成为重担了。”
    谢崇华这才明白母亲的想法还是没变,如村中很多朴素的妇人一样,喜欢力气大,会干活的姑娘,但他要娶的是妻,而不是一头会干活的牛,所以自然是要娶心仪的人。
    想到齐妙要嫁给自己,一直平静的心,又像放置了一面擂鼓,咚咚咚地响着。听见母亲说去请媒婆,心又急跳起来。
    别说母亲不信,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当……真?
    ☆、人心作祟
    第十四章人心作祟
    贫苦百姓娶妻的礼节不会做得那么齐全,只要八字不相冲,不克夫克妻的,就可以择定日子成亲了,甚至太过贫穷的,直接披个红盖头撑把红伞就算嫁了。
    沈秀不想儿子被齐家瞧不起,而且长子成亲,在村里也想风光些,不愿让村里的人说三道四。所以准备把礼数做全,四处问了下,将那三书六礼的规矩记在脑子里,就开始着手儿子的婚事了。
    先是纳礼,得拜托村里的媒婆去齐家说媒。媒婆那时正在门口乘凉,摆着扇子和邻里唠嗑。沈秀同她一说来意,媒婆就眉开眼笑,“哎哟,二小子他可算是想通愿意成亲了。是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我就算是说烂这张嘴,也会说下这门亲事的,老嫂子就放心好了。”
    邻里也纷纷起哄,问是哪家姑娘。要是沈秀不知齐老爷的意思,她是万万拉不下脸说的,可知道了对方意思,说这话时心里就像放了沉甸甸的秤砣,稳当着呢,“就是那仁心堂家的八姑娘。”
    话落,那起哄声戛然而止,随即哄堂大笑,笑得连已知结果的沈秀都有些慌。
    媒婆吃吃笑道,“老嫂子,不是我说你,你要是让我去说说哪家开铺子家的姑娘,我还有把握,毕竟二小子是读书人长得也俊,可那齐家是什么人家,祖上出过吃皇粮的,别处也有慕名而来的贵人瞧病,购置的铺子比咱村的屋子都多,田地比咱村还大吧。而且那八姑娘人人都知道是齐老爷的掌上明珠,别说她是嫡出的齐家不肯,就算是那姨娘生的,齐老爷也不会答应啊。”
    旁人也是嗤笑道,“可不就是,二小子的心可真大,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读书读傻了吧。”
    沈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腔调都哆嗦了,“你不去就算了,我找别人去。”
    媒婆掸扇说道,“对对,找别人去吧,我可不敢接这活,只怕我还没到人家家门口,就被打出来了。”
    沈秀气得不行,在一片哄笑声离开。本来还各种担心齐家八姑娘嫁进来之后的事,而今只想快点让她嫁过来,让村里的人看看,她儿子娶的是谁!
    谢崇华已经挖好了井,正将井底挖松的沙石放入篮中,让在上头接应的陆正禹提上去倒了。
    陆正禹坐在井边低头问道,“你说是不是齐老爷知道你为他们赶跑了那骗子夫妇,才决定把八姑娘嫁给你的?”
    谢崇华将沙石装满簸箕,扯了扯绳子,上面就开始运沙。他擦去额上汗珠,说道,“听莫管家的话不像,他说齐老爷喜欢我的字。”
    陆正禹哑然失笑,“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以后我喜欢哪家姑娘了,也一定先送一副字画过去。这简直是娶妻好方法子。”
    井里四面无风,但地势低,水也淹了半身高,一点也不热,反倒是井下更舒服。谢崇华抬头问道,“要不要我上去,你下来。”
    陆正禹已将簸箕提上,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在井里乘凉的是什么吗?是那来自西域的贵重玩意,西瓜。我可不想做西瓜。”
    谢崇华蓦地笑笑,不再劝了。
    凑齐一担沙石,陆正禹挑到外头去,刚好拿来填那老鼠坑。
    上面没了人,井内更显得安静。谢崇华站得累了,倚在光滑石壁上,又想起有些意外的婚事。莫管家有一句话让他心中安定——齐妙也乐意这门亲事。
    欢喜的人也喜欢自己,竟能让人如此安心。
    沈秀又去寻了新的媒婆,好说歹说,先塞了银子,那媒婆才勉为其难去。想着村人的冷嘲热讽,她在路上越想越气,气冲冲回到家,没看见陆正禹,瞧见儿子在井里,说道,“娘已经让媒婆过去了,对了八字,就赶紧送聘礼然后成亲,越快越好!”
    谢崇华见母亲神情异样,问道,“怎么了娘?”
    沈秀这会倒冷静下来,这一静,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因垂头看去,眼泪差点就滚落了,“儿啊,你爹死的早,留下你们三个。娘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可要争气些,好好念书,以后要有出息,不要再让人瞧不起了。”
    谢崇华知晓母亲定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急忙爬上去,脸色颇沉,“谁欺负您了,我这就找他去。”
    沈秀摇摇头,眼纹积攒着多年的苦楚,“那媒婆说你心大,嘲笑你呢。娘有什么委屈可受的,这些年早就受完了。娘只是瞧不得那些人对你嘴碎。”
    “我们不跟他们计较。”谢崇华轻拍母亲的背,儿时是母亲拍自己的背,为自己撑起了天。如今该反过来了,他要做这个家的参天大树,假以时日,再不让亲人受苦,“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用不着将他们的话往心里去。您也不要多想,免得急坏了身子。”
    饶是儿子这么说,沈秀心里也没多舒服。陆正禹挑着簸箕回来,在门口听见一些,没有立刻进去。等过了一会里头没什么声响了,才哼着小曲走进里头,说道,“那老鼠洞真大,肯定偷了不少粮食进去。我刚给埋起来了,要是再被破开,记得往里烧柴火,熏死它们。”
    沈秀听见声音,起身说道,“家里粮食都放进缸里了,偷不走。让老鼠把家养在那也好。”
    这话两个年轻人都听不懂,“为什么?”
    “要是什么时候闹饥荒,就能捉出来吃了。”
    “……”
    沈秀知道他们没经历过那种饥荒的时候,见他们两人脸色一变,倒觉被吓蒙的模样好笑。一下笑出声来,心中愁云暂时忘却脑后,“不吓唬你们了,我去做饭。”
    她转身进了厨房,两人不由捂了捂胃,想到老鼠脏兮兮贼兮兮的模样,十分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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