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临近中午。
    小小的华亭县似乎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依旧破旧,平静,街面上没几个人,破损的城门就这么敞开着,连个守门的老兵都不曾见。
    大家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如此贫穷的一座小县城,又有哪方绿林盗匪会看上,特意跑来打劫呢?
    但今日此时,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却惊动了不少城门附近的百姓,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往城门外张去,便看到了一支马队正轰隆隆而来,旗帜飘扬,还有诸多刀枪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让人看得心头发紧。
    直到队伍更近,大家才又舒了口气,因为那是一支军容齐整的官兵,为首的男子更是身着青色官服,却是官兵上差驾临本县。而在看清楚来人身份,又见他们径直入城后,百姓才又纷纷反应过来,赶紧走避两旁,把道路完全让了出来。
    这一支官军队伍就如此大摇大摆地从众人面前走过,沿着笔直的长街,朝着县城深处而去,背后则引来了许多百姓的窃窃私语,猜测着他们的身份,以及突然来华亭县的用意。要知道作为江南最不起眼的小县城,华亭已有多年未曾接待过什么像样的上司官员了。
    六品经历官唐天佑在看到前方那座破旧的小小县衙时,嘴角又露出了刚看到华亭县城时的不屑笑容,但他并没有下马的意思,继续催马向前,直到抵达县衙大门前,看到几名皂衣差役正用敬畏的目光看向自己,他才勒马摆了下手中马鞭。
    自有手下兵将开口:“松江府经历官唐大人奉命驾临华亭县,本县县令何在,还不出来迎接?”
    那几个差役虽然不知道这经历官的品秩有多高,但却明白对方身份一定比自家县尊要高,便赶紧跪倒见礼,然后又分出一人来,转身就跑进了县衙。
    这些人是刚招入县衙的差役,对于衙门里的诸多事务还都挺懵懂的,更没有和这样的大官打过交道,此刻心下惴惴,只想赶紧让大老爷来与他们说话。所以通传之人跑得飞快,来到二堂县令公房时,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却还是急忙开口:“大人,外头来了府衙的经历官,说让您出去迎接呢。”
    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书的李凌闻言微微抬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略作沉吟,便站起身来:“是吗,那倒是要迎一迎。”说着,起身就往外走,直到出得公房,他才看向那还有些忐忑的手下,“怎么如此模样?不习惯在衙门当差吗?”
    这位县尊大人对自己等人可着实挺好,不但没有丝毫上官的架子,说话还很客气,这让这些新来的差役对他更是尊敬,此时赶紧答道:“小的只是多年没有见有府城的大官过来了,有些,有些心惊而已。”
    “你是说咱们华亭县已有多年没有接待这样的上司官员了?”
    “是的,小的只记得也就几年前吧,任县令出事后曾有上边的大官老爷跑来详查,之后就再没有人来过了。”
    “是吗?倒是有趣。”李凌若有所思地一笑,但还是整理了一下衣冠,又扭头看了眼依旧紧闭的两间佐贰官的公房——县衙都有了如此大改动了,可县丞和主簿两位佐贰官却到今天还没回来呢——这才大步向前,出二堂,过大堂,直来到大门前。
    “不知上官驾临,下官李凌有失远迎,还望大人多多包涵啊。”李凌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远远看到那傲然坐于马上的官员后,便拱手施礼。
    唐天佑依旧大剌剌地坐在马背上,直到见这个年轻的县令到了近前,他才把手一伸:“李县令不必多礼,本官这次也是奉命而来,所以并未先打招呼。”
    他这一伸手,却是有让李凌扶他下马的意思。本来嘛,自有手下之人效劳,但他为了压制李凌的气焰,便有意做出如此动作。
    可随即,唐天佑整个人却有些木了,因为他赫然发现,李凌只来到衙门口,都未跨过高高的门槛,便站在了那儿,微笑地看着自己,这让他伸手的动作显得有些可笑,人也根本无法就这么利落地翻下马背来。
    好在身边的随从足够有眼力见,一看到自家大人有些狼狈,就赶紧上前搀扶,才算稍稍解了唐天佑之围,但他的面色已有些发黑,盯了李凌一眼:“李大人当真有骨气啊。”
    “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照章办事。”李凌不亢不卑地回了一句,官场中以往确实有说法,官员迎来送往各有章程,比如地方主官迎接上司该当在哪里站定了,只是这些东西随着时间推移早被人丢到了一旁,更多还是以巴结为主。
    “大人请,不知大人名讳,来此有何交代啊?”李凌说着,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引了唐天佑进入县衙。
    “本官唐天佑,乃是松江府经历官,此番是奉了杨同知之命特来查察一些你华亭县中弊情的。”说完这句,他似有深意地看了李凌一眼,“李县令,这次可是有人跑到府城告你了啊。”
    “还有此事?本官到华亭也就不过区区半月而已,都未做过几件事,怎就有那等刁民敢告我刁状?”李凌半点不让地与对方对了一眼,这才当先领路,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公房。
    双方各自落座,让唐天佑又有些不舒服的是,李凌并没有把上方主位让出来,这让他只能坐到侧方,怎么看着都比李凌这个县令要矮上一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按照官场规矩,一般来说只要不是钦差驾临,寻常官员到了地方还真未必能比这个主官要高呢。当然,这也只是理论上的说法,真到了现实中,见到这些上司官员,地方主官还是会主动让座,以表恭敬的。
    但李凌却跟刚刚在外只迎到门前似的,也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这让唐天佑更感不满,轻轻哼了声,才道:“李县令你适才所言差矣,既然有百姓不辞辛劳跑到府衙告你,就说明你确实做错了。而且在同知大人和本官看来,你这次到任后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太过不该。居然在短短时日里就开革了大量县衙老人,此等做法你就不怕使人寒心,引来民间议论吗?”
    顿了一下,他又看着李凌道:“李县令,本官知道你是从京城而来,所以更需要提醒你一点了,治理地方与在京城为官可大不一样。在地方为官,不光要尽心做事,更要学会用对人,不然只会事倍功半,甚至把朝廷传达下来的差事都办砸了,给自己,给朝廷带来种种后患。”
    看着这位一副为你着想的样子劝说自己,李凌嘴角微微上翘,挂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大人所言甚是,本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会在到任后便将县衙上下一干差吏尽数替换。
    “唐大人你身在府城所以不知我华亭之事啊,之前那些差吏做事不够勤勉倒也罢了,平日里更多有为非作歹,欺压百姓之举。试问,这样的人本官若留他们在县衙不是对自己和朝廷不负责,是在荼毒我治下百姓吗?”
    “你……”没想到李凌不但没有听取自己的劝说,反而拿出了此等说辞来,这让唐天佑脸色更沉,心中发狠,随即便道,“这么说来,更换差吏之事是你一意孤行,非要如此了?”
    “正是。”李凌半点不让地看着他,“衙门里既有蠹虫,本官身为县令自有责任将他们摘出去!还有那不听我号令行事的下属,留他们在此又有何用?”
    “但就本官所知,你如此做法多半却是因为私怨而起,因为你与本地望族徐家有过矛盾,这才将一些徐家之人赶出县衙。对此,你有何话说?”脑火的唐天佑继续逼问道,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小县令竟如此不给自己面子,而且还回绝得这么坚定,连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给。
    李凌眯起眼来,却不急着作答,而是问了一句:“那府衙告本官的可是徐家人?”
    “这个请恕本官不能告知。”
    “那也恕我不能回答唐大人你的问题了。”李凌回了同样的一句话,然后在对方变色的同时补充了一句:“我是朝廷所封的华亭县令,无论县城还是县衙,皆由我做主。除非本官犯下了什么过错,朝廷才能罢我官,夺我权,否则,就是知府大人,也无权干涉我如何用人!”
    “你……”唐天佑瞬间就惊呆了,他还真没见过头这么铁,胆这么大的县令呢,这家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要知道官场上有句话叫作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身为六品经历,还是奉同知大人之命而来,他居然敢如此顶撞自己,就不怕自己以此为借口整治他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凌更大胆的表现又到了:“本官言尽于此,若没有其他事情,唐大人就请回吧。来人,送客!”
    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要把这位奉命而来的府衙上司给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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