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上了年纪,精力便开始不济,这方面已过古稀的陆缜是深有体会了。
    前两年里,他还能自早到晚连轴转,把所有政务都办得妥妥帖帖还不带半点倦怠的,可近两年,尤其是今年以来,只要忙上半天,就必然会感到疲惫,之后做事就变得拖拉起来,这就是精力不够的体现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中午之后抽出个把时辰小憩一阵,如此才能确保下午和晚上依旧能有余力处理政务。
    今日本来也是一样,将近午时,用过饭食后,陆缜便在自己公廨的屋子里躺下眯瞪起来。结果才刚睡过去,就被亲随给叫了起来,禀报了一个颇为惊人的消息:“老爷,秋决刑场那边出了大事了,七皇子、扬州知府李凌和定西侯世子萧承志突然带人闹将起来,阻止了他们行刑,还口口声声说刑部秋决有猫腻……”
    听着这些话,老人的脑子都有些发懵,甚至以为这是自己睡中做的乱梦呢,直到对方说完,巴巴地望着自己,他才一个激灵:“你是说真的?”
    “如此大事,小的岂敢随意编排……现在这一消息已在京城各衙门都传开了,很快就会奏到陛下那儿去了……”
    “七皇子……李凌……他们怎就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来了……”陆缜再坐不住,倏然而起,就在屋子里踱了两步,然后神色一变,“去,你这就让人去刑场那边把更进一步的消息给我打听到来,要快。”现在皇帝也和自己一样尚在午休,倒是没人打搅,但未时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直到那亲信应声出去,他才在沉默后,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此事若是查实了,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呢。刑部嘛,那边的猫腻确实要比想的更多啊……”
    不过顿饭工夫,亲信便把进一步的消息送了过来,在听完禀报后,当朝左相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而这时,一名下属又匆匆来报:“陆相,陛下请您前往一见。”
    “知道了,待老夫更衣。”陆缜点点头,这时候皇帝突然召见,显然就是为了此事了。他一边把便服换成官服,一边心里已打好了腹稿,这才随前来传话的内侍一道,直奔不远处的皇宫。
    当来到皇帝跟前时,只偷眼一扫,陆缜便看到皇帝脸上那满满的怒色,这次的事情确实够大,不怪他龙颜大怒啊。而偏殿内其他几名被叫来的臣子,也是个个神色凝重忧虑,却又沉默着,没一个开口的。
    王晗见他到来,只稍稍点了下头,便没了其他反应,至于稍稍靠后而立的永王孙璘,面容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要不是皇帝突然下旨召见,他都已经带人跑到刑场,把那些要坏自己大事的家伙全部拿下,杀掉了!
    见到陆缜来到,沉脸闭口的皇帝才吩咐道:“来人,给陆卿安排一个座位。”
    皇帝跟前,一般臣子是没有座位的,只有像他这样有资历,有功劳,又有年纪的老臣才能赐座。而由内侍搬上来的也不是可以大马金刀坐下的靠背椅子,而是一个圆圆的锦墩,坐着并不舒适,但这已经足够体现其身份了。
    陆缜倒也没有推辞,谢过后安然坐下。然后才看了眼皇帝,小声道:“陛下此时召臣等来见可是为了秋决之事吗?”
    皇帝目光扫过在场十七八名臣子,语气森然:“看来你们都收到风声了。秋决大事,关系到朝廷威严,今日居然闹得如此沸沸扬扬,真是让朕开眼,给朕长脸啊!”
    只此一句,就让下方群臣尽皆一震,永王更是当即跪了下来:“儿臣知罪,是儿臣办事不周,才导致了这场变故。父皇放心,儿臣这就差人把那些搅乱刑场的狂徒全部拿下,狠狠治罪……”
    “荒唐!”皇帝砰的一拍御案,“现在此事已闹得满城皆知,你居然还想着捂盖子,真当大家都是傻子吗?”
    “陛下息怒,臣以为永王殿下这也是一时情急,只想着为陛下分忧了。而且臣以为,那些狂徒确实犯下大过,必须予以严惩,不然不足以正视听,安民心!”当下里,工部尚书也站出来说道。
    而随着他这一开腔,立马又有几名臣子先后表态,意思一致,就是认为得赶紧把闹事的几人拿下,先把事态给平息了。虽然这些人竭力在体现自己这么想是为了朝廷威严着想,可在场君臣人等,其实心中都明白得很,他们这是在为永王说话,他们本就是永王一党啊。
    陆缜也不忙着开口,目光反倒往侧前方瞟去,如今朝堂上,能比他这个左相站得更靠前的,就只有一人了——太子孙琮。
    而此时,这位与永王本该势同水火的太子,却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平静模样,没有任何参与其中的意思。不光是他,就连太子一党,比如礼部那几位要员,还有御史台的几位,这时都只作壁上观,没有下场,趁机踩永王两脚的意思。
    “看来太子如今是真成长了许多啊,稳重了。”陆缜心中不禁赞叹了一声。
    眼下这事确实很是微妙,看起来永王的情况确实不太妙,好像只要有人跳出来推上一把,就能把刑部存在的问题给扣到他的头上,而只要罪名坐实了,永王在皇位争夺一事上必然大受影响,说不定就此出局。
    但是,这终究只是表面情况,更深层次的东西却只在皇帝的一念间了。要是他怀疑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针对永王呢?这时太子突然站出来攻讦永王,那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必然一落千丈,说不定就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所以,这时对太子及其党羽来说,最聪明的反应就是不作任何反应,隔岸观火就是。不然,自己这边一开口,说不定还会给永王以翻身的机会呢。
    不过有时候,事情并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就在太子还在打着只作壁上观主意时,皇帝却看向了他:“太子,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啊?”你自己不主动开口,那就点名问答吧。
    太子明显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定了神:“回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多有蹊跷,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儿臣也深信六弟他不会干出违法乱纪之事……”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可就在皇帝略略皱眉的当口,他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不过,臣以为六弟有句话说得很对,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事态平息,把闹法场的几人都拿下了,不然朝廷威严受损,父皇都会受到牵连。”
    太子这一开腔,下方又有不少官员跟进,意思也是一样:那就是得把那几个闹法场的全部拿下定罪,然后继续行刑。
    直到这些人把话说得差不多了,陆缜才起身弯腰施礼:“陛下,臣以为此事不能如此草率作结,必须先把前因后果都查明白了,才好定其是非。臣来前已听人仔细说过,这次是七皇子孙璘,扬州府知府李凌,定西侯世子萧承志等朝廷官员突然出面闹将起来,制止了行刑。同时,他们还已经点出问题关键,乃是刑部有错杀无辜之嫌,还赢得了周围许多围观百姓的认同。
    “要是真强行拿人,胡乱定罪,只怕人心难服,朝廷的威严反而会被大大地削弱。要是真想扭转情势,唯一的法子,就是查明事情真相……”
    “陆相,你可有想过这会让朝廷多被动,会耽误多少时间?秋决大事岂能随意更改?”永王虽然满心惶恐,但这时也顾不上其他了,当即反对道,“秋决一事,是我刑部上下官员忙了近两月时间才完全敲定的,不存在任何问题,岂能随意更改?”
    “殿下,既然不存在任何问题,那查一下又何妨呢?”陆缜没有半点退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把个永王反问得一窒。
    太子有些异样地扫了眼突然出头的陆缜,眉宇间却有一丝喜色,当即给身后的自己人打了个眼色,礼部侍郎立马上前:“陛下,臣以为如此大事,既然发生,为了朝廷名望,确实不该粗暴解决,该查明一切。”
    “可是,此事如此要紧,谁有资格,有能力查明?”永王一党立马就再有人跳出来制衡,只是这理由已经变得有些牵强了。
    陆缜却是早已胸有成竹:“事关两位皇子,一个刑部,数十官员,如此大案,如今朝中百官怕也无能为力的,所以臣以为,此事该当陛下亲自过问,并宣告京城百姓,才能靖浮言,正视听。”
    一听这话,太子更感惊喜:“老六他最近是哪里得罪陆老儿了,今日他居然如此积极,倒是比我想的更好啊。”
    永王则是面色一白,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颤了。有心想要反对,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只能是沉默低头,静候答案。
    而皇帝,脸上却是一阵变化,终于轻声道:“兹事体大,关系王法朝廷,朕确实该亲自过问。传旨,暂缓行刑,把所有相关人等,都带进宫来,朕要一一讯问,看他们到底是何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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