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州衙,二堂客厅。
    李凌在见到闻铭后,便恭敬地弯腰施礼:“下官李凌见过闻大人,多谢你之前出手相救,要没有大人及时出手,只怕我早已在昨日送命了。”
    这番低姿态的表现闻铭倒是没有太大的不适,还笑呵呵上前把李凌搀扶起来,可周围那些佐官胥吏们却都面有异色,只觉不可思议,毕竟李凌现在的官职可不在闻铭之下,同为四品,而且真论身份和权势,作为朝中要员的他还在知州之上呢。可他无论是表现还是说话,那都是下属见了上司才能有啊。
    “呵呵,温衷言重了,你我之间本就有同僚之谊,朋友之义,既知你有危险,本官怎能见死不救呢?”闻铭一脸欣喜地将人引到一旁坐下,然后才是下属众官吏也跟着上前与李凌一一相见,好是客套了一番。
    直到这些虚套做完,李凌才又笑着从李莫云那儿接过一个锦盒交到了闻铭手上:“知道闻大人喜饮好茶,此番来北疆也没有太多准备,就是从江南弄到了两斤茶叶,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众州衙下属有些古怪地看了李凌一眼,因为他们早领教过闻大人的厉害了,自打上任以来,就没收过任何人的礼物,甚至还会因此怪责下属,现在李凌突然当面送礼,不是在讨骂吗?
    可闻铭的表现却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意料,只见他笑得更欢,当即接过了锦盒:“亏你还记得我这一点嗜好啊。是啊,我这人也没别的爱好了,就只好茶,之前在江南为官时还好办,可这两年到了北疆,总喝不到合心意的茶水,也就你每年托人送来的一点茶叶能让我品尝一番了。”说着,便把锦盒放到了手边,显然是收下了。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李凌又是一笑:“竟是如此吗?看来大人你在北疆确实有所不便,那等我回去后,自会安排,今后每过一两月便着人给你送些好茶来。”
    “那就深受你了。”闻铭再度笑着应道,完全没有半点见外推辞的意思,更是把众下属给看傻了眼。
    他们可不知道李凌和闻铭的关系有多深,虽然两人名义上只是昔日的同僚上下属,但其实除了朋友之外,还有着一层更深的师生情意,可以说闻铭也算是李凌的半个老师了。
    在李凌走上科举官途后,仔细论起来他是有三个老师。第一个自然是座师魏梁,那是他的引路人,要没有魏梁从一开始引他进入科举之路,他说不定现在还只是一介平民呢;第二个则是儒师张禾丰,虽然两人无师徒之名,但却真有师徒之实,就是这两年里,李凌在读书中有什么不解处,还是会写信向在徐州老家颐养天年的老人请教;
    至于第三个,便是眼前的闻铭了。不过与前两个不同的是,闻铭教他的却是官场上的一些进退行事,何时该铁面无私,何时该和光同尘,何时该坚持己见,何时又当稍作退让……这些东西放在官场上甚至比读书作文更为关键,所以李凌对他也是颇为尊敬的。
    更何况,这次还有救命之恩,李凌心下感念,此时的姿态自然摆得很低。
    接下来,两人就在众人面前畅叙别情,说了一番各自两三年里的遭遇,当听李凌提到自己之前在京城的种种事情,居然把永王都给扳倒后,闻铭固然连连赞叹,其他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要不是知道这等事情不能信口开河,他们都要质疑这是李凌在吹牛了。也正是明白其中的份量,再看李凌不但没有受到惩治,反而官运亨通后,众人看他的眼神就再度一变,恨不能纳头就拜,抱紧这条大腿了。
    有了这样的心思,随着李凌示意自己想单独和闻铭说话时,他们也都很识相地起身告退,在厅门一关,又有李莫云在门前一守后,两人间的谈话自然不传六耳。
    “你想说的可是与昨日差点被人杀死有关?那个叫方文弼的,可是永王的人吗?”到了这时,闻铭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事确实与他有关,不过大人却是想错了,那方文弼并非永王的人,而是受太子之命欲杀我的。”
    “嗯?”饶是有所准备,听到这个答案后,闻铭还是微微震了一下,“此事确实吗?”
    “是他亲口招认的,我看得出来他不曾撒谎。”
    “你把他拿下了?”
    “不光拿下了他,还把他给……”在对方面前,李凌并无隐瞒的意思,便在咽喉处一划,作了个杀人的手势。
    这下却让闻铭的双眉又是一挑:“你还真挺有胆色的,明知道他是受了太子之命行事,而且背后还有个董公望,就敢杀他泄愤。”说到这儿,他又是一笑,“不过这样做也不算错,只要手脚干净,谁也不敢拿此事针对你。看来这几年间,你也是多有长进啊。”
    “呵呵,局势如此,若不长进,只怕早被某些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所以你还有什么难处,想与我参详一二吗?”
    “大人果然目光如炬,我也就直说了,就他所交代,此事才只是开始,太子在北疆另有其他安排,欲置我于死地。而我,纵然能应付这一关,可接下来的明枪暗箭呢?我总不能时刻提心吊胆地防着某些人的算计吧,要真这样,我差事也办不好了。”
    闻铭的眉头紧紧皱起:“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太子与你到底有何冤仇,居然不惜如此大动干戈?”
    李凌便把自己之前的那点猜测道了出来,听得闻铭神色愈发凝重,半晌后才道:“要是真照你推断来,此事确实很是棘手了。不瞒你说,太子在北疆近三年,早就收买了不少人心,这也是我朝太祖时定下这一规矩的用意所在啊。”
    李凌了然点头,确实,大越自太祖时就曾有规矩定下,每个太子成年后,都会来到北疆戍守一段日子。这既是对他身体和心性方面的磨砺,让他不至于像一般生于宫墙,长于妇人身侧般柔弱无担当,也是为了太子将来做的考虑。
    在吸取了前宋的教训后,大越走的就是文武并重的路子,治理国家靠文官,但天下安定靠的还是武人,尤其是边疆武将们。而皇帝能否坐稳位置,也需要这两股力量的共同支持。
    本就身在京城的文官集团自然都不用说的,对新君肯定支持,可远在千里外的武将呢?他们手里可是有好几十万大越最精锐的边军呢,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认可和支持甚至要比文官更重要,所以就有了太子与他们同处三年的安排。
    武人毕竟要比那些书生简单得多,也更重情义。一个天潢贵胄的太子肯与他们同吃同住地呆上三年,甚至经历过几场与鬼戎人的战斗,这样的人将来登上皇位,他们自然是真心拥戴的。
    而太子只要不是笨蛋,就能明白这几年的边关生活对自己有多重要,也势必会想尽法子拉拢那些将领官员,哪怕不能为自己所用,好歹也要留下交情。而当今太子显然比这更进一步,他甚至已经在边将身边都安插下自己的亲信了,从而可以通过他们来影响控制边将。
    或许如董公望这样的边将早知道了身边有太子的人,但他们却依然用人,这显然是对太子的一种表态了。
    然后现在,太子为了除掉李凌,居然动用了这些人手,只要仔细想想,就足以让当事人感到忧心忡忡,头皮发麻了。毕竟,那可是未来的皇帝啊。
    想明白这一切,李凌的笑容愈见苦涩:“如此看来,我的处境当真已是穷途末路了吗?”
    “那倒不至于,毕竟要对你不利的只是太子……”闻铭刻意强调了太子二字,意思已经相当明白了,“而且你身份摆在这儿,无论是谁,都不敢真摆在明面上对你下手的。也就那方文弼,头脑简单自以为是,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结果却还不是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李凌点头:“那其他人呢?你觉着现在北疆还有人会为了太子的命令而对我下手吗?”
    “这应该还是有不少的,尤其是那些地位不算高的边将,只要给他们机会,为了前程,为了讨好太子,他们是愿意赌一把的。当然,接下来他们对你的出手应该会更隐蔽些了。”闻名不愧是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的人,几句话就剖析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不过有一点你倒可以放心,董公望这样的北疆宿将是不会害你的,尤其是他本人,甚至对方文弼之死都未必会作追究。”
    “这是为何?”李凌又追问了一句。虽然他杀了方文弼,但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的。
    “因为那终究只是太子的人,他可以默许这样的人存在,但绝不允许这样的人侵害到自己的利益。你且想一想,要是你真死在这儿,然后我等地方官为了自保把方文弼拿下,交与朝廷,谁会是需要担责任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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